最近幾天,我在墓園似乎成了救火隊員。剛幫葉子從舞會上成功解脫,這個黃昏又出門去替楊胡子平息糾紛。不過我樂意做這些事,這使我的暗訪正在逐漸深入。


    楊胡子惹出的麻煩事不大不小,但解決起來還是有難度的。這天下午,素英牽著哭哭啼啼的五歲大孩子來到院門外找楊胡子。楊胡子出去後,院門外很快傳來了吵鬧聲。我走了出去,看見素英正指著楊胡子的鼻子罵道,你不得好死!你這把年紀了還打小孩的耳光,你的手明天就要在墳山摔斷。楊胡子辯解說,我沒打他,是他抱著我的腿不放,非要我帶他到墳山上去玩,我一急之下便推了他一掌。


    素英看見我走出來,便把孩子牽到我麵前說,大許,你看看這孩子臉上的手指印,打得多狠。這隻是推了一掌嗎?這個老家夥太狠心了。今天下午看見孩子一個人來這裏玩,便下了毒手。大許,你評評理吧。


    我一時很為難。從孩子臉上的指印看,楊胡子真是打了孩子的耳光。當然,這孩子纏著人要求帶他去墳山玩,我也遇見過,就算這孩子今天還抱著楊胡子的腿不放,可楊胡子打人總是不對的。


    我隻好對素英說,嫂子,事情沒那麽嚴重,這是楊胡子失了手,本想推他一把的,可下手重了點。你想想,楊胡子什麽時候打過人?沒有吧,所以他無論如何更不會打孩子的。這樣吧,我代他先向你和孩子賠禮道歉了。


    素英臉上的怒氣稍稍緩和了一點,她說,不行,這事我得找村長,還得把孩子他爸從城裏叫回來,我要全村的人都來評評理。她一邊說,一邊拉著孩子往回走,同時還罵道,你這條老狗,當初你媽抱著你跳崖怎麽沒把你摔死呀。


    楊胡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素英牽著孩子走了好一陣,他還待在那裏像木偶似的。


    我走過去對他說,我剛才沒說錯話吧?這事沒辦法,隻能賠禮道歉了。


    楊胡子一跺腳,懊悔地說,哎呀,我也不知道怎麽就打了他,不過那孩子抱著我的腿不放,你說讓人多心煩。


    我說,這樣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黑前我再上她家登門賠禮道歉,有什麽禮物的話,再送她孩子一樣,這樣不就扯平了嗎。


    楊胡子同意我的話,看來他也很害怕此事鬧得不好收場。隻是,出我意料的是,楊胡子居然從他房裏拿出一件新潮的兒童玩具來。這是一個機器人娃娃,腰上掛著一麵鼓,上了電池後,這娃娃會走路,會敲鼓,眼睛還一閃一閃地發著紅光。楊胡子說,這是他去南方考察時買的。當時同行的人都圍在商店裏看中了這件玩具,人人都買,楊胡子心一熱也買了一個。回到旅館時,同行中有不了解楊胡子的人問他,你那玩具是買給兒子還是孫子呀?楊胡子頓覺茫然,嘴一硬便說,我孤老頭子自己買一個來玩不行嗎?


    正好,這玩具現在派上了用場。我走進素英家門時,先逗那孩子。我說,盼盼,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麽。我把玩具放在地上,打開電源開關後,這娃娃便一步一晃地走了起來,同時敲起“咚咚”的鼓聲。盼盼蹲在地上看,又好奇又高興。我說這是胡子爺爺送你的。他下午打你不是故意的,其實胡子爺爺是很喜歡你的。


    素英站在一旁沒吭聲,但臉上已沒有了怒氣。過了一會兒她問道,這玩具是你買的吧?我說不,是楊胡子去南方考察時買的。可能原想買給親戚的孩子吧。素英便說,他哪來的什麽親戚?我意識到我對楊胡子一無所知不該亂說話,便說那是我瞎想的,也許他是買給自己玩的吧。素英說,那倒有可能,他一輩子沒摸過玩具,到老了或者想過一過癮。


    我便趁機問起素英,她說楊胡子他媽抱著他跳崖是怎麽回事。素英說,這事我沒瞎說,村裏的老年人都知道的。


    據村裏的老年人回憶,解放那年,有一些國民黨的殘餘部隊保護著一個年輕的太太逃進了這附近的山裏。據說那太太是一個國民黨高級軍官的女人,那軍官在倉皇中逃往台灣時沒來得及帶上家眷。後來共產黨的部隊進了山,那女人便抱著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跳崖了。也許是這嬰兒命大,當山民發現這個死去的女人時,卻發現這個被她緊抱在懷中的嬰兒還活著。這嬰兒後來被送進了建在西河鎮的孤兒院。當時,孤兒院院長姓楊,因此,凡是沒有姓名的孤兒,便以院長的姓為姓,以一二三四的編號為名,楊胡子大概是第十四個這樣的孤兒吧,取名叫楊十四。在孤兒院長大後,楊胡子做了些什麽沒人記得,他是在三十多年前開始守墳山時,大家才又注意到他的。


    素英對我講完楊胡子的身世後說,你說楊胡子這人,孤身一輩子,也從沒有個女人,夠可憐吧。可是他打我孩子那樣狠,我就覺得他很可恨了。這次要不是看在大許你的情麵上,我非要把孩子他爸叫回來,揍上他一頓才解氣。


    素英這麽說,表明事情已經化解了,這讓我心裏也穩定下來。不過,盼盼這孩子老跑到墳山邊上來玩,還要大人帶他上墳山,這事我也感覺挺奇怪的。我對素英講了我的困惑後,她說,這孩子是怎麽回事,我和他爸也想不明白。這孩子還夢遊,挺嚇人的。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發現孩子不在床上,我開門出去找他,一直找到你們的院門外,才發現他正從墳山上下來,兩隻光腳上全是泥。第二天,我聽說羅二哥裏的強娃子與人打賭上墳山睡覺,看見的就是我這孩子。唉,你說我和他爸是不是前輩子作了什麽孽啊,生下這麽個孩子來折磨我們。


    知道了這些事,再側臉看正蹲在地上玩機器人的孩子,我突然覺得有一些恐懼。不過,既然有夢遊發生,說明孩子的精神是有一些問題的,我對素英說,應該把孩子帶到省城的大醫院去看看。素英不解地問,他有病嗎?我說我也說不清楚,不過大醫院的精神科現在叫心理衛生中心,他們能看出人大腦裏心底裏的毛病。你不妨帶孩子去看看,不要心疼錢嘛。


    素英將信將疑地說,我們不怕花錢,隻是那些醫生行嗎……


    我回到墓園時,晚飯已吃過了,可楊胡子還沒吃,說是在等著我,我知道他其實是心煩吃不下。聽我說和素英已經和解後,他如釋重負,一拍手對周媽說,趕快重新炒兩個菜,我要和大許喝上兩杯。


    和楊胡子喝酒,這是我來墓園後的第一次。偵查學的教科書說,和對手喝酒,是偵查員的重要機會。當然,偵查員得保護好自己,如果自己先醉了,一切都完蛋。因此,我對楊胡子的提議首先表示熱烈響應,碰杯時也做出豪爽的樣子,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他興致勃勃地多喝一點。常言道,酒後吐真言,時候一到,我問他什麽他就會說什麽了。而我給自己備了兩樣東西,一是一疊餐巾紙,二是半碗菜湯,我喝酒後並不吞下,然後借用紙擦嘴或喝湯,將口裏的酒全嚕出來了。


    我和楊胡子的閑聊也由淺入深的進行。開始聊素英和她的孩子,我在幫著楊胡子指責了那小孩的煩人後趁勢問道,如果人死變鬼,那小鬼為什麽比大鬼厲害呢?楊胡子說,喲,大許,你也知道這個呀。我守墳山幾十年了,從沒怕過鬼,可後來不行了,老夢見小鬼抱著我的腿不放,這還不算完,他還順著你的腿爬山來,用手在你胸上一抓,心肺就被他抓出來了。你說夢是假的吧,可我上山巡墓,不管白天晚上,常發現有小鬼在後麵跟著我,你一回頭,他就躲到墳堆後麵去了。


    我“哦”了一聲,舉杯邀請楊胡子幹杯後,又接著說,我剛來這裏時,後山那座小孩的墳邊老長出一根青藤,那藤後來還長嗎?楊胡子說,根都挖出來了,還長什麽長。我又問,那小孩是怎麽死的?他說,生病嘛,你以前在醫院做事還不知道,白血病是治不好的。


    我有些莫名地失望。白血病,楊胡子的話和小孩母親的話完全一致,這徹底推翻了從一開始就存在於我腦中的謀殺預測。可是,楊胡子對這座墳和小鬼怕成這樣,是正常的嗎?也許,楊胡子血液中的酒精濃度此刻還沒有達到讓他說真話的程度,我必須有耐心才行。


    我又邀請楊胡子幹杯,這次他卻擺擺手說,差不多了。你平時看見的,我不怎麽喝酒,今天是高興了才喝一點。我立即說,我也是不怎麽喝酒的人,隻因為特別敬重你這個領導和長輩,今天才多喝一點,所以,我敬你酒,你得給我麵子才行。


    楊胡子似乎有些感動,和我碰杯後便一飲而盡,我立即站起來恭敬地給他斟上酒,他拍了拍我的手背說,我是花甲之年的人了,這墳山啊,以後你來做主管最合適。葉子和小弟這兩個年輕人,工作好,可是怕生人,上不得台麵。馮詩人呢,除了墳墓外什麽都不感興趣,做個守墓人是塊好料。所以啊,這裏的事以後你就得多管一些。


    我靈機一動,立即主動申請道,後山那座大陰宅,我就先替你老人家分擔一下吧,把鑰匙交給我,我保證讓裏麵隨時都幹幹淨淨的。


    楊胡子有些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管那事幹什麽呀?公司總部對這個大客戶很重視,要我直接管理,其實,那座空墳,有什麽可管理的,我現在都撒手不管了,完全交給葉子,女孩子細心,可能比我打掃得更好。所以大許你更不用管這些小事了。以後對上對下對村上的協調,你就協助我一點,這才是大事。


    我問,那座空墳占地那樣大,主人是個了不起的人吧?楊胡子說,也許是吧,不過大客戶的資料都在公司,這多少帶點保密性質的。不過我對墳主人從來不感興趣,管你是什麽人,死了都一樣。


    楊胡子說完這話主動和我碰杯,我知道這酒已喝上路了。喝酒有幾道坎,每過一道坎就是一段新裏程。開始是覺得喝夠了;接著是再喝一點更盡興;接下來的感覺是,嗯,這酒特香,怎麽一點兒不、不醉人;再後來就隻想說一句話了,他媽的,這輩子醒不過來了,下一輩子搬到酒廠隔壁去住。以我的判斷,楊胡子現在已經越過了兩道坎,因為他在誇這酒香了。


    於是,我也假裝醉意,說話放肆起來,並且提到殺人的事。我說,在古、古代,有殺小孩來下酒的。說完這話,我緊盯著楊胡子的臉,可是沒看見他有驚慌的表情。他說,沒聽說過,有、有這種事。倒是有小孩子割身上的肉孝敬父母的。唉,我這輩子是盡不了孝了。


    我趁勢說起他媽抱著他跳崖的事,他說,這事說不清楚了。我長到十六歲時去問過孤兒院的楊院長,她說當時送來的孤兒多,究竟誰是那個在崖下撿來的嬰兒,記不清楚了。


    楊胡子說這些話時表情茫然,並無悲傷的意味,好像在說別人的事一樣。


    我心裏動了一下,端起酒杯來認真地喝了一大口,然後說,你怎麽就不找個女人?聽說以前在這裏的梅子,長得挺好看的。


    我盡管動了情,但說起話來,仍沒忘記自己的任務。


    楊胡子長歎一聲說,罷了吧,我這樣的人,能娶到老婆嗎?你說到梅子,這更是哪跟哪呀,墳山上的女子,不說娶她,就是想占點便宜也是不可以的。並且,實話給你說吧,我這個人,閻王爺要收我走的方式,就、就是讓我看、看女人……


    正在這時,周媽進廚房來了,她走到飯桌邊看了一眼說,這些菜,需不需要再熱一下呀?楊胡子立即吼道,熱什麽菜呀,出去出去!誰叫你進來了?我和大許正談工作呢。


    我從沒見過楊胡子這樣專橫霸道,周媽很無趣地退出門去了。


    楊胡子接著說閻王爺要收他命的方式。他說這次去南方考察,一行人去洗浴場尋歡,他被帶進了一個放著大澡盆的單間,接著進來一個年輕女子,當著他就脫光了身子。楊胡子立即覺得房子在旋轉,身子晃了晃就昏倒過去了。這事讓洗浴場大受驚嚇,派人把他送到醫院,輸了液後他才清醒過來。同行的人後來說,這是因為他一輩子沒有見過女人,興奮過度造成的。可楊胡子自己明白,不是興奮,因為他昏倒前的感覺是發冷、恐懼,像是見到了最可怕的鬼魂一樣。


    楊胡子講完這事後問我道,你以前在醫院做事,你說說,我這是什麽毛病?


    我搖搖頭,半開玩笑地說,這毛病,可是醫學難題了。你守墳山這麽多年,是不是,你以前見過沒穿衣服的女鬼?


    楊胡子認真地說,沒有。除了小鬼,我真沒見過另外的什麽鬼。


    楊胡子正說到這裏時,電燈突然滅了,廚房裏一片黑暗。楊胡子有些驚慌地說,這、這是怎麽回事?黑暗中,我聽見酒杯被他碰到地上發出粉碎的聲音。


    在這世上,當一個人向你袒露了他的隱私之後,你可能成為他的好友;但也可能適得其反,你從此成為被他防範的對象。楊胡子對我就屬後麵這種情形。我和他喝酒後,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對我說話就生硬起來。他還把我叫到院門外嚴厲地說,昨晚喝酒我說了些什麽,我已記不得了。酒後的話,你可不能當真,尤其是我在洗浴場昏倒的事,你要講出去,你就別在這裏做事了。本來你也是想出家當和尚的,是不是?我急忙聲明我不會對外講半個字,並且我在墳山做事,已經習慣了。


    當然,楊胡子承諾要對我委以重任什麽的,也不能當真了。就連管那座陰宅的鑰匙,昨晚在酒桌上我也沒爭取到。由此可見,在楊胡子眼中,葉子還是比我更值得信任。


    太陽已升得老高,坐在電話桌旁的葉子對我說,你還站在門口幹什麽呢?該上墳山去了,馮詩人他們已上山好一陣了。


    我心裏不高興。聽葉子的口氣,好像她還在行使臨時職務似的。我說,我當然要上墳山去,我隻是想先問一問你,昨晚突然斷電,是怎麽回事?


    昨晚我和楊胡子喝酒時突然斷電,經馮詩人拿著手電各處檢查了之後,發現是樓梯下麵的電閘被拉下來了。我問馮詩人,這是不是跳閘,馮詩人說,這個閘又不是漏電開關,沒有人拉它,不會掉下來的。我當時就無端地覺得這是葉子幹的。因為我和楊胡子在廚房時喝酒密談那麽久,並且楊胡子不準另外的人進去,這會讓葉子心裏不安的。


    此刻,麵對我的詢問,葉子說,聽你的口氣,好像斷電是我搞的,我犯得著嗎?你們喝酒,喝到天亮也不關誰的事,難道我還怕你們說我什麽?


    我說,我們還真是閑聊,楊胡子最多說到過你和小弟都怕生人……


    葉子立即打斷我的話說,怕生人怎麽了,人各有各的性格嘛。


    我說,是的,楊胡子也沒說這有什麽不好。其實,我們聊得更多的是墳山的發展。


    葉子說,喲,看來楊胡子要你做接班人。


    我說,我鄭重地告訴你,要接班的話,那人會是你。不過看在我們做過同事的分上,到那時你別對我太嚴厲。


    這話把葉子逗笑了,她說,去去去,上山看墓去吧。我八輩子也不會接這個班的。這等好事,留給你們吧。


    我上了墳山,一路想著昨晚和楊胡子喝酒的事,那是有得有失。隻是沒想到,這會讓葉子對我添了戒心,那麽,她還會帶我進那座陰宅裏去看嗎?雖說她答應過我,但她現在如果要反悔的話,她會說,那陰宅半個月打掃一次,你得等我下次打掃時再進去。而我的感覺是,這事得越快越好,或許,那裏麵藏著解開若幹秘密的鑰匙。


    我在墳山中走著,一路上沒看見先前上山的馮詩人和啞巴,我看見一大蓬被風吹斷的樹丫蓋住了半個墳頂,便走過去拉開樹丫,同時,順便看了一眼這墳的墓碑,死者的名字中有一個“樹”字,這使我想到人不如樹,樹斷了還能活,而人的命斷了就斷了。


    進入後山,猛看見墳堆中有一個人,是小弟在擦墓碑。我走過去,坐在一棵樹下歇腳,同時看小弟做事。他蹲在一塊墓碑旁,先用毛刷刷去塵土,然後又從水桶中擰起一團抹布,擦洗墓碑上有文字的地方。昨晚喝酒時,楊胡子兩次提到我以前在醫院工作,可見薛經理對我的質疑要麽沒傳到他耳朵裏去,要麽他對此不以為然。總之,這小弟是薛經理派來和我作對的疑慮已可完全消除。


    這時,我突然發現離小弟擦洗墓碑的不遠處,正是那座八歲男孩的墳。我對小弟說,那邊那座墳的墓碑,你得過去擦擦。小弟表示不清楚我指的是哪座墳,我便帶他過去。小弟看了看這墳和墓碑說,不對,這墳沒繳維護費,不該擦洗的。


    我說,我叫你擦你就擦!這話一出口,我才發覺我的聲音很高,並且帶有怒氣。小弟嚇得一下子身子也縮小了些,他趕快蹲下來擦墓碑,嘴裏咕噥著說,擦就擦嘛,井水打不幹,力氣用不完的。


    在小弟的擦洗後,墓碑上的文字更加顯眼了。雖說在這墳山中,刻在墓碑上的沉痛文字比比皆是,可是,這孩子墓碑上的“母袁燕潔哀立”這行字,總是讓我心裏感到一瞬間的刺痛。


    可是,就是這個又白又靦腆的小子,怎麽可能在這之前守了一年的太平間呢。我想,樹木長彎河流改道也有外力作用,而他的行為既然非常,其理由絕不是他所說的沒考上大學隨便找個工作而已。


    我對小弟說,你也坐下來歇一會兒吧,許大哥今天和你聊聊天,他便怯怯地在墓碑旁坐下,眼睛看著地麵。


    我說,講講你守太平間的事。你許大哥從沒進那裏去過,有些好奇。


    他說,沒、沒什麽可講的。守太平間嘛,就那樣,死人推來了,作登記、編號、然後拉開抽屜樣式的停屍匣,把死人放進去,再推上那匣子就完了。幾天之內,這死人就運到殯儀館去了。隻是,薛經理要我們守太平間還多一件事,這就是在第一時間,爭取到全套喪禮業務,同時,向死者家屬推薦墓地。


    我問道,每天守著死人,你害怕嗎?


    他說,不怕。你隻要想,推來的死人,半小時前還活著呢,而半小時前你看見他,會害怕嗎?這是一樣的。


    小弟說“這是一樣的”時輕鬆自然,這讓我第一次發現他身上還有著讓我佩服的地方。我隨口說道,你不怕死人,一定是從小和死人一起待過。


    他說,沒有。


    我知道他父母還健在,便說,你想想,爺爺、奶奶,或者什麽親戚,死後躺在床上,你守了他很久。


    他說,沒有呀,我爺爺奶奶現在還挺好的。


    小弟的否認,讓我感到我的分析能力太差,這讓我有些生氣。於是,我不服輸似的吼道,你再想想,好好想,有沒有和死人待在一起的時候。這些事,我還會說錯嗎。


    我大聲武氣地說話,讓小弟很受刺激。他低下頭去,看著地麵,不再說話了。


    過了好一會兒,我正要站起身無聊地離開時,小弟突然抬起頭來,兩眼放光地說,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有過這麽一件事。


    小弟的講述把我帶到了他七歲那年,院子裏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帶他去郊外野河裏遊泳。當然,他的任務隻是在岸上替大哥哥大姐姐們守衣服而已。將近黃昏時,一個大姐姐被河水衝走了,同伴們有的嚇得蹲在河邊哭,有的沿河去尋找。天黑時大姐姐被撈上來了,有人將她的遊泳衣退到腰間,雙手壓在她胸上替她做人工呼吸。後來,圍在周圍的人都說,死了,死了。小弟感到所有的人都嚇得發抖,有人對他說,小弟,你就在這河邊守著她,我們回去叫她爸媽來。說完,這些人就走了。此時天已全黑,小弟一直守著這個大姐姐,至少兩個小時後,她的爸媽才哭哭啼啼地趕到了這郊外的河邊。


    小弟講完這事後顯得有些興奮。他說,我怎麽就將這事完全忘記了呢?剛才突然一下、突然一下就想起來了。


    於是,我得意地說,怎麽樣,我說你和死人在一起待過,對吧?你許大哥料事如神,不是我剛才吼你的話,你的腦筋還打不開的。


    小弟點頭,臉已漲得通紅,好像那個半裸的大姐姐此時還橫在他麵前似的。慌亂中他拎起水桶繼續擦洗墓碑去了。


    我相信,死者影響活人,比活人對活人的影響更大。我在後山的墳叢中走著,眼前又出現多年前的那片空難現場。我抱起那女孩,在將她裝入屍袋時,忍不住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長發。


    不知不覺中,我已來到了那座大陰宅的門前。其實,在我不明晰的意識中,我一進入後山,腳步便是朝著這座高高的山丘而來的。我突然覺得,梅子的屍體也許就藏在這座空墳之中。死人影響著活人。梅子死了,首先讓村長照她的標準娶了老婆,接著又讓村長的兒子愛上了新來的女守墓人,這就是死人的力量。


    這陰宅的門是黑色的大理石做的,門上掛著一隻足有一公斤重的大鎖。門楣上和圍牆上的琉璃瓦飛簷,使這裏看上去有點像一座廟宇或古宅。院內樹木的濃蔭有的伸出了圍牆,而那座墳估計就在這濃蔭之下。


    我沿著暗紅色的圍牆走了一圈,我還沒忘記在接受特種兵訓練時教官講過的話,牆的轉角處最適合攀爬。我在圍牆的一處轉角處站下,正準備一展我當年有過的攀爬絕招時,忽聽得山坡下有人大喊,大許,你快下來!


    我回頭望去,山坡下站著的是楊胡子,這驚出我一身冷汗。我走下坡去,他問,你站在那圍牆邊幹啥?我說參觀參觀嘛。他說你還有閑心,趕快回去,有電話找你。我吃了一驚,誰找我?楊胡子一邊往回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她說是你表妹,讓你盡快給他回個電話過去,說是有什麽急事。


    我心裏“咯噔”一下,白玫找我,有急事,難道是報社領導在過問我的行蹤了?我出發前隻請了一個事假,說是去看鄉下生病的爺爺,如今兩月有餘,報社不見我回去一定著急了。或者,報社有重大報道等著我去做;或者有領導認為我無組織無紀律要處罰我?


    然而,當我回到住地撥通白玫的手機後,我的擔憂很快消除了。原來,所謂的急事,是她昨夜夢見我死了,所以今天一直心神不寧。要和我通上電話才心安。雖說夢見死並不算凶兆,因為民間說夢死得生嘛,但白玫的夢境還是讓我詫異。她夢見她走進了一座寺廟似的院子,裏麵空無一人,突然,她在花壇邊看見了一隻死貓,便想,這裏的主人怎麽連貓也不管,看來這隻貓是被餓死的。這時,有麵目不清的人走過來說,這裏沒住人的。你看這地上的土,這樣鬆軟,下麵埋著人呢。於是,白玫便蹲下去把土一層層撥開,然後看見了已死去的我。


    我聽著白玫在電話裏講夢的時候,眼前出現了後山上那座有圍牆的陰宅。白玫的夢蹊蹺的,我的背上在一陣陣發冷之後,心裏卻慢慢熱了起來。不管怎樣,這說明白玫的心裏是關心著我的。而以前在報社時,我還常因她隻寫些芝麻小事的報道而瞧不起她,現在看來,她雖不算好記者,卻是個好心的女孩。


    我在電話裏讓白玫放心,我說我挺好的。我還問家裏的情況怎樣。我之所以將報社說成“家裏”,是因為葉子一直站在堂屋門邊,眼睛看著院子,但我相信她的耳朵是聽著屋裏的。聰明的白玫當然能聽懂“家裏”的意思,她說很正常,也沒領導過問過我的行蹤。這話讓我解除了擔憂,但同時又讓我不快。這麽重要的一個記者兩月不見,居然沒人過問,好像我在報社是有我不多無我不少的人。看來,報社隻需要報道些芝麻小事就夠了。哼,等我寫出這篇墓地探秘的長篇報道,他們會大吃一驚的。就像以前我化裝成乞丐,深入丐幫內部數月之久後寫出了《丐幫內幕》一樣,那篇報道至少解救了數十名被拐賣的兒童,並讓警方一舉搗毀了一個控製兒童行乞的黑惡團夥。


    剛和白玫通完電話,葉子便返身進屋了。她笑著問,你這個表妹,是做什麽的?我說她還在大學讀書呢。我想讓我的背景越簡單越好,以免葉子猜三疑四的。她說,讀書?現在不正放暑假嗎,你讓她來這裏玩幾天,我們也看看你這個表妹。我說,來這裏玩?你腦袋有毛病呢。她說,這裏不好嗎?有山有樹有墳,我看你在這裏就挺開心嘛。


    葉子說最後這句話時,聲音怪怪的,竟讓我有一點莫名的恐懼。


    第十二章 偷進陰宅


    人有時無意間做的事,過後卻覺得像是有預感驅使似的。昨天在墳山上,我讓小弟將那個八歲孩子的墓碑擦幹淨,結果第二天,這孩子的母親就來掃墓了。


    我是在午後走出院門時遇見她的。當時,我看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城裏女人正從墳山上下來,眼圈還紅著。她甚至沒轉頭看我一眼,走過這片院門前的空地後,便上路往西河鎮方向去了。我當時並沒對她太在意,因為來掃墓的人時有出現,隻是像她這樣一個人徒步而來的還不多見。


    我上了墳山。由於是與馮詩人和啞巴一路,所以我們走得很慢。路上我還打趣地問馮詩人道,他那台可以看見鬼的儀器研究出來沒有。馮詩人嚴肅地糾正我的話道,不是能看見鬼,是靈。鬼是不懂科學的人想象出的東西,而靈是人體的一部分。人的肉體死亡後,靈卻存在,隻是我們沒法看見而已。我的儀器快研製出來了。到時你就會看見在靈性世界,這個人還活著,還是原來的樣子。大許,我以前不是給你講過嗎,在這兩個不同的空間,中間其實隻隔著一層薄紙。


    每次和馮詩人談話,我都是以嬉戲開始,以嚴肅告終。真理是需要在黑暗裏摸索的,作為同樣在追求真理的新聞工作者,我不得不祝另一個領域的探索者們一路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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