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步下去,墳堆和墓碑不斷向我身後退去,我心裏竟生出一些悵然和留念的感覺。


    我直接走上了通往西河鎮的那條土路。我對葉子發過誓的,離開這裏,永不再來。想到這裏我難受得差點掉淚。


    走到西河鎮時已是早晨。我走進鎮口不遠,郵局對麵那家小飯館的獨眼老板便在門外招呼我,我這才發覺肚子早已餓得發慌。進去後要了些飯菜大吃起來,獨眼老板走過來斜著臉看了我一眼後問道,你是來找紫花?我點頭“嗯”了一聲,他說,很多天沒在這街上看見過她了,郵局裏有她的包裹,也沒有領取。我怔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那包裹一定是刁師傅按算命先生的要求寄給她的那個用紅紙封著的碗。出了小飯館後,我跨過街去進郵局看了一下,小黑板上寫著的包裹催領名單中,果然有紫花的名字。


    紫花出什麽事了嗎?難道她也去了墓園看葉子,並被葉子關在了一個什麽地方?這不可能,因為葉子要答應的兩個條件中,其中一條就是要我轉告紫花不要去墓園。我匆匆趕到紫花的飯店門口,她嫂子正在擦一張大桌子,看見我她便迎出來說道,你找紫花嗎?她已經住院了。我問什麽病,她嫂子歎了口氣說,都怪她老公,出去打工後幾年沒有音訊,把紫花急瘋了。瘋了?雖然紫花的狀態讓我對這結果早有預感,但真正聽到這消息時,還是讓我有些吃驚。我問紫花住在哪裏的醫院,她嫂子說,不遠,離這裏十多裏路吧。是省上精神病院的一家分院,規模很大的,說是那裏風景好,又安靜,最適合建這種醫院。


    我向紫花的嫂子問了問去那裏的路後,便直奔醫院而去。步行十多裏路本來隻需一小時左右,可我中途走錯了路,到達醫院時已是中午時分。醫院裏很安靜,幾乎沒看見人,病區像花園一樣。我穿過林蔭路,走過草坪,進到了一幢樓裏。我徑直進了醫生辦公室,裏麵有四張辦公桌,但沒看見醫生,想來是吃午飯去了。


    我在一張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覺得無聊,便起身從資料櫃上取下一大遝病曆來看,我想也許能看見紫花的病曆。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我在翻看了幾份病曆後,竟突然看見了葉子的病曆。那上麵的診斷和我的判斷一樣,她患上的是被害妄想症。病曆上記載說,她這病有間歇性,正常時像好人一樣;一旦發作時,會對陌生人產生恐懼,嚴重發作時,會對家人以及醫生護士都產生恐懼情緒,在被害妄想中為保護自己會產生逃跑甚至攻擊對方的行為。


    我正看著病曆突然覺得身後有人。回頭一看,是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男醫生。我正要起身讓座,他一把壓住我肩頭說,別動,你對這份病曆,有興趣嗎?我趕緊搖搖頭說,我不過是隨便翻翻。他又問,你認識她?我隻得再次搖頭。他說,這病人跑出醫院一年多了,我們沒法找到她。她的幹爸爸也很著急,說是要再找不到她,將控告我們醫院的。


    這時,又一個醫生走了進來,他盯著我問道,你找誰,我說找紫花,他“哦”了一聲,便說你跟我來。


    我走進了一間病房,紫花正坐在一把椅子上。她一眼就認出了我,點頭對我說道,大哥,你來了。說完後她指了指她旁邊的另一把椅子,讓我坐下。


    紫花的病情似乎沒我想的那樣嚴重。我坐下後,剛要開口告訴她不要去墓園找葉子的事,她卻先指了指窗子對我說道,大哥你把車窗關上好嗎?我感冒了,有些怕風。我驚了一下,這不是我初次去墓園時,在車上和她坐在一起的情景嗎?我看了紫花一眼,為了不讓她失望,我還是起身把窗戶關上了。我重新坐下後,她又說,大哥你這是去掃墓吧?我告訴你呀,去了墓園後,千萬別住在那裏過夜,如果那樣,到天亮後你就成了一個呆頭呆腦的守墓人了。


    我有些恍惚,過去的一切怎麽又在重演?這時,剛才發現我看病曆的那個醫生走了進來,他指著我說,你怎麽不是偷看病曆就是到處串門,快跟我走,回你的病房去,你報社的領導看望你來了。


    這一刻,我沒把醫生的話聽得太清楚,但我聽見了報社領導來了這事,這讓我非常吃驚。我跟著這醫生七彎八拐地穿過了迷宮似的走廊,進了一間病房後,果然看見報社的總編和記者部主任都已坐在病房裏了。總編先是看了我幾眼。然後才說,看來你已好一些了。我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因為我心裏已慌成一團,去墓園暗訪我為了保密沒告訴報社,想來他是追究我來了。於是我對他說,我已完成了一個重要的任務,但在這裏不方便講,回到報社後,我會詳細向他匯報的,咱報社又將有一篇重要的暗訪報道出來了。


    我還說之所以沒事先聲張我的行蹤,這符合特種兵的偵察原則,我在服役期間經常單兵出擊的,為了任務需要,和各方麵斷掉聯係是必須的。


    這時,我聽見醫生在對總編說,你聽吧,他又說起特種兵的事來了。


    我突然覺得這醫生麵目可憎。我當過特種兵,這有什麽說不得的?盡管我轉到報社的個人檔案中沒有這段記載,那也是為了軍事機密不被泄露的需要呀。


    想到這裏,我站起來怒不可遏地對醫生說,我當沒當過特種兵,沒有你插嘴的份。


    那醫生走過來壓住我的肩頭,將我壓到椅子上坐下。我看見總編搖著頭對醫生說,他這病,怎麽不見好轉呢?


    我怔住了。這是我報社的總編嗎?你怎麽這樣對待你報社的記者,何況我是一個特種兵出身的將幹出一番大事來的記者。


    我聽見醫生在對總編說,他這病得慢慢治來。妄想症不是幾個月就能治好的。


    我的頭腦裏“嗡”的一聲,這才明白他們都把我當成這裏的病人了。這真是天大的誤會。我跳起來對醫生說,你們搞錯了,我不是這裏的病人呀。我剛為報社完成了一個重大的任務,我要和總編回報社去了。


    那醫生又按我坐下,並對總編說,你看吧,這裏的人都說自己沒病。


    天哪,我後悔我不該來到這裏,因為在這裏,人們隻相信醫生的話,而我說什麽都會被看成病症。


    但是,我仍然要說,要抗爭,我質問醫生道,你說我是妄想症,什麽妄想呀,你說來聽聽。


    那醫生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你這種妄想說不太準確,或者叫英雄妄想吧。


    我一聽便哈哈大笑。英雄妄想,你翻翻醫書,有這名稱嗎?


    我的大笑讓醫生膽怯了,總編也因沒保護好他的記者而自愧地退到了門邊。這時,那醫生又走過來,想按我坐下,我隻輕輕一推他,他便坐到了地上。這時立即進來了兩個男護士,他們的手像鐵鉗一樣夾住我,讓我動彈不得。我看見那醫生已拿來一根灌好藥液的針,他撩起我的衣袖,將藥液注進了我的手臂中。


    我眼皮立即沉重起來。迷糊中,聽見他們還在談論英雄妄想的事。天哪,這能叫妄想嗎?我的英雄夢,在這個時代破滅了。人們啊,你們要記住我在墳山的經曆,以便在恰當的時候為我正名。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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