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早晨,高葦將鑰匙**辦公室的鎖孔,輕輕一擰,門開了。由於一夜的門窗緊閉,室內的空氣有點悶人。她推開窗,讓風吹進來改善一下空氣。接著,她將鑰匙**側門的鎖孔開了門,鄭川的辦公室也需要透透氣了。


    鄭川的辦公室昨夜有人來過,而且是個女人。遺忘在沙發上的一把梳子和一麵小圓鏡讓高葦能夠想像到昨夜這裏發生了什麽。她覺得胸口堵得發慌,無論如何,這是對她的一種羞辱。鄭川說過,和她在一起之後,對別的女孩子他都沒有興趣了。雖說男人的這種話半真半假,但她還是感到一種安慰。據她觀察,以前和他好過的張葉確實與他沒有來往了。昨天晚上,她還和張葉、張葉的表弟張駿在一起喝咖啡,張葉說起鄭川時口氣已經很淡。


    現在看來,鄭川已經和別的女孩子勾搭上了,這種事高葦雖說無能為力,但無論如何鄭川也不該將這女孩帶到辦公室來鬼混呀。她望著柔軟的黑色長沙發,那是她和鄭川做過愛的地方。如今,這地方已經被另一個女人搞髒了,高葦狠狠地踢了沙發一腳。


    她有些厭惡又好奇地拿起那把梳子來看,這是一把非常劣質的木梳,現在應該沒有女孩子會用這種梳子梳頭了。她再拿起那麵巴掌大的圓鏡來看,鏡子也是很老舊了,包著它的塑料軟邊已有些老化。她將鏡子翻過來看,背麵的玻璃下壓著一張黑白照片,是一個女孩的半身相,瓜子臉型,從眼神看是個溫柔的女孩。穿著花布襯衣,一條粗辮子搭在胸前。這絕不是現在女孩子的形象,高葦非常震驚,她是誰?鄭川將她帶到辦公室來做什麽?


    高葦抓起電話,她想打電話去質問鄭川,可撥了幾個號碼後又壓斷了電話。她不能太性急,等鄭川到辦公室看見這些後自己對她作出解釋吧。鄭川說過,他最討厭哪個女人想控製他。張葉以前做他秘書時,由於有了親密關係就老想控製他,他可不吃這一套,結果和張葉斷了這層關係。


    不過,高葦仍然氣悶難消,男人憑什麽擁有這種特權,有老婆、有情人,情人還不能幹涉他有另外的情人。當然,沒有成功的男人一錢不值,而成功男人成了女人爭先追逐的稀有動物。現代社會的競爭在各個方麵展開,一個人如果還想活得像樣一點,就必須忍住自己的脾氣加入到這場生存角逐中來。


    這樣想著,高葦的心裏平靜了一些。她給張駿打了一個電話,請他今天下班後來幫她搬家。


    “沒問題,一定效勞。”張駿的聲音果然有點喜出望外。


    張駿當然是樂意為她做事的,他對她有好感,正竭力接近她,高葦對此心裏明白,表麵上卻一直裝糊塗。昨天晚上在一起喝咖啡時,他還主動提出要幫她搬家,隻是她不置可否,說請了搬家公司,可能不太需要幫助了。而現在,她主動給張駿打電話,顯然受了鄭川辦公室裏留下的東西的刺激,好像這樣可以讓自己出一口氣似的。


    張葉讓她的表弟張駿認識高葦,完全是出於幫張駿的忙。張駿在一家酒店工作,他想通過高葦讓公司的商務客人都住到他所在的酒店去。不過高葦並未做出肯定的承諾,隻是說自己僅僅是鄭總的秘書,可能幫不了這個忙。張駿倒不性急,說是多個朋友吧,業務上的事如果方便再合作。


    張駿22歲,比高葦小兩歲,1.78米的個頭,長得非常帥氣。高葦樂於和他接觸多少受了他外形的吸引。不過高葦並沒有和他深入接觸的意思,這是因為張駿比她小,又是張葉的表弟,關係如果搞複雜了會挺麻煩的。再有,高葦也不想再用浪漫來消耗青春了。讀大二時曾和一個大四的男生戀愛過,初吻初夜都給了他,沒想到這個男生畢業後便遠走高飛,半年後便分手了。從那以後,高葦下決心不再陷進純感情的關係裏,不如趁年輕建立起自己的財富和地位,在更高的平台上去尋找各種機遇。當然,走這條路必須有成功的男人支持,高葦對尋得這種支持還是有信心的。


    下午下班後,搬家公司的大貨車準時到了高葦的樓下。張駿也早已等候在樓下了,高葦愉快地對他點點頭,說是麻煩你了。高葦早就想搬家了,隻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出租房。湊巧時裝公司的周玫空著一套租來的房,她去看了看,挺滿意的,便轉租下來。自從她去24樓買衣服認識周玫以後,兩人便一見如故地成了朋友。周玫說她住到公司之後,剛租下不久且已簽了一年的租房合約的房便空著了。那房空著挺可惜的。一切真是緣分,高葦正為自己住地的煩雜而心焦,尤其是樓上那對夜夜吵鬧的夫婦,讓高葦的睡眠和心境都大受影響。必須搬家了。這事她對鄭川講過,因為她的這些費用都由鄭川支付。鄭川倒是滿口答應,並說你找一個好點的地方吧。這次她沒提買新房的事,她懂得這種事不能著急,得等到他心甘情願付出時才行。


    家搬好之後天已黑了。盡管有搬家公司,但高葦和張駿還是累得渾身是汗。看著初步布置的新家,高葦感到滿意。首先這裏是6層樓的頂樓,不可能再有樓上的皮鞋聲、凳子聲和吵鬧聲了。另外,這是一套三的住房,比以前的房子多了一間書房,這樣住起來舒服多了。


    張駿說,沒想到你一個人住有這麽多東西,除了全套家具外,空調和各種家用電器一應俱全。高葦說你累了吧,先去洗個澡,待一會兒我請你吃飯。


    在這個夏天的傍晚,在剛剛布置妥當的新居中,高葦以獨特的方式找回了自我的主動權和優越感。一切都在她的主導中進行,從打電話叫張駿來替她搬家開始,到她自己洗完澡後身裹大浴巾出現在張駿麵前,她感到一種自主的喜悅。她半坐在沙發扶手上,半露著豐滿的胸脯,一雙雪白長腿暴露在浴巾下麵。她知道自己足以惹火,接下來將發生什麽絕對在她的預想之中。


    一切隻是對鄭川的報複嗎?也許是。辦公室裏留下的木梳和鏡子讓她心裏堵得發慌。此刻,在這個年輕男人對她的怯怯觸摸和狂熱擁抱中,她感到快意。她瘋狂地叫著,扭動著,主動地讓他進入她的身體。她看著張駿年輕的麵孔,感受著他強壯的身軀,她覺得這才是她應有的生活。以前,鄭川問過她有男友嗎,她說有了你我怎麽能結交男友?再陪你3年吧,到我27歲再考慮這些。鄭川對這個回答很滿意,貪婪的男人!高葦在心裏悲哀過,但是,她不甘做一個平庸的女人,她要取得財富和公司中上層的職務,就必須有鄭川這樣的男人做靠山才行。這沒什麽,她知道不少女孩正羨慕她已取得的位置。這種選擇的結果,使她對無錢無勢的男孩真的不感興趣了,他們在生活中自身難保,他們沒有讓喜歡的女孩子幸福的能力。


    “你有女友嗎?”高葦問張駿。他已喘著氣平靜下來,正用浴巾擦著身上的熱汗。他說他還沒有過女友,可現在有了。他撫摸著高葦靠在他胸脯上的頭說。


    這顯然是假話,他熟練的床上功夫表明了他對女人了如指掌。不過高葦並不戳穿他,自己也是一時衝動,並不想和他建立什麽關係的。


    這時,高葦的手機突然響了,她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鄭川打來的。她立即對張駿做了個不要說話的手勢,然後接通了電話。


    “你在哪裏?”鄭川在電話裏問道。


    “我搬家了。”高葦說,“一套三的房子,在6樓,很安靜的。哦,不太遠,梧桐巷9號4幢1單元。怎麽,你想過來?不行,我剛搬過來,到處還亂糟糟的……”


    高葦第一次**著身體靠在一個男人的胸脯上與鄭川通電話,這感覺讓她挺出氣,誰叫他昨夜帶女人到辦公室鬼混呢!


    “那你到我家來吧。”鄭川在電話裏說,“天黑了,我一個人在家總覺得提心吊膽的。”


    “那你去辦公室呆著吧。”高葦說,“有人在那裏等你呢。”


    “誰?”鄭川的聲音突然非常驚恐。高葦說我也不知道是誰,但是那人昨夜留下了梳子和鏡子在那裏,你還會不知道?


    高葦覺得鄭川在隱瞞這件事,生氣地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然後便掛斷了電話。


    “發生什麽事了嗎?”張駿擔心地問。在高葦接電話期間,他的手一直在她身上撫摸著。


    “沒什麽。”高葦坐起來說,“公司辦公室裏鬧鬼。”


    張駿驚了一下,然後連連搖頭,說什麽年代了,你還這麽迷信。


    14


    這個傍晚,高葦顯得特別興奮。和鄭川相處兩年來,她處處言聽計從,而今終於做了次小小的反抗。她看著張駿再次去浴室衝了澡出來,從床頭抓起牛仔褲和襯衣穿上。他年輕帥氣,身體勻稱,肌肉強壯,高葦第一次體會到男人似的獵豔的感覺。


    可惜的是,張駿不能和她出去共進晚餐,他得趕回酒店去上夜班。高葦心裏微微有點不滿足,她本想將這個帥氣的男孩帶到街上走一走,享受一下街上的女孩羨慕的眼光。


    張駿臨出門時,高葦說今天的事不能讓他的表姐張葉知道,他懂事地點頭答應。


    張駿走後約10分鍾,高葦已衝了澡換上一條休閑款的連衣裙出了門。她想上街去吃晚餐,順便熟悉一下新居周圍的環境。


    鎖上門,從6樓往下走,聲控式的樓道燈在她的腳步聲中一層樓一層樓地亮起來。隻有5樓的燈泡壞了,怎麽跺腳也不亮。樓道裏沒遇見一個人,整幢樓非常安靜,她為這個環境感到滿意。


    走下樓來,是一條狹長的通道,一邊是樓房,一邊是圍牆,有點逼仄的感覺。沿著這通道拐兩個彎便是小區大門了,門衛室旁邊的空地上,幾個年輕漢子正圍著小方桌喝啤酒。天氣太熱,他們都光著上身,一看就知道是這裏的門衛和負責物業管理的人。高葦感到有眼光從那裏射過來,她沒有理睬,繼續向大門走去。


    “高小姐,等一等。”


    高葦停了下來,扭頭向那堆喝啤酒的人望過去,這裏有人認識她嗎?


    一個20多歲的小夥子站起身向她走過來:“家搬好了嗎?周玫對我們講過了,說是你來續租她的房子。我叫陸地,是這裏的物業管理員,以後有什麽事,叫我一聲就行。”


    “好,好。”高葦有點不自在地答應著,因為這個瘦削的小夥子一邊說,一邊用眼光溜過她的胸部,而酒桌那邊的人都注視著她,她感到渾身不自在。


    還是在讀大學的時候,她很挺的胸脯就成為男生私下議論的對象。不過她的害羞時期早過去了,她知道男人像饞貓一樣,就對女人的這些部位著迷。“臭男人!”她在心裏罵道,同時也有種自鳴得意的感覺。


    梧桐巷是一條幽深的小巷,兩旁的梧桐樹遮天蔽日,走到這裏便感到陰涼得很。高葦在巷口的一家快餐店吃了點東西,又要了一杯可樂在靠窗的位子上休息。晚上9點多鍾了,有行人、自行車和出租車在巷口閃動。高葦的家在東北,來到西南的這個城市讀書後便留在這裏,遇見鄭川是重要的緣由。大學畢業生求職越來越難,她尚未畢業便被鄭川這家公司看中,同學們都認為是一種幸運。


    高葦回到家時是10點15分。她再次看了一遍這套周玫轉租給她的房子,客廳、臥室、書房、衛生間、廚房,她感到非常滿意。臥室裏的大衣櫃和書房裏的書櫃,周玫說是房東留下來的,這倒很實用。


    突然,有人敲門。高葦緊張地問道: “誰?”


    “是我,鄭川。”


    高葦開了門,鄭川臉色陰鬱,他進屋後也不坐下,直對著高葦說:“你猜,昨夜誰進了我的辦公室?林曉月!她發郵件約我夜裏12點去那裏,我沒敢去,可是她去了!”


    鄭川從衣服口袋裏摸出一把木梳和一麵小圓鏡:“你看,這就是她留下的東西。你上班就發現了,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我,我以為是別的女人留下的……”高葦也有些驚恐。


    “你看,”鄭川將小圓鏡背麵的照片拿給高葦看,“這就是她!還留著辮子,和在鄉下當知青時一模一樣。”


    “她怎麽進得了辦公室呢?”高葦疑惑地說,“從公司的大門到你的辦公室,一共有三道門三道鎖,難道她飛進去的?”


    鄭川不再說話,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支煙。高葦將煙缸放到他的近旁,這是她專為他準備的。可是她在外居住的日子裏,鄭川很少到她的租房裏來。他們在一起的機會越來越少,難怪高葦懷疑他與另外的女孩子好上了。


    高葦在沙發上緊靠著他坐下,她錯怪了他,心裏微微有點歉疚。她想到在公司女廁所裏出現的高跟鞋,還有在慧靈寺聽到的叫鄭川的聲音,這死去的林曉月真的將鄭川纏上了嗎?


    “她又給我來了郵件。”鄭川吐出一口煙霧說,“她說是從崔娟那裏知道我的郵箱的。”


    高葦驚恐地抱住了鄭川的肩膀,她不能相信死在地下停車場的女孩和已死去一年多的林曉月在一起,鬼魂如果真能與活人來往,那這個世界就太可怕了。


    “你相信有鬼魂嗎?”鄭川突然問道。


    高葦點點頭,又搖搖頭,她已經無法判斷這些離奇的事件了。


    “我有些相信了。”鄭川說,“剛才去辦公室看見這些東西,我就相信林曉月真的還在。想起當時的友情,我還真的想見到她了。下樓進電梯時,我竟一點兒也不害怕,不管是她還是崔娟在電梯裏出現,我想都可以問個水落石出。我們為什麽要怕鬼呢?鬼就是前生的人,並且非常重感情,那些電子郵件就是證明,她懷念過去,我沒有理由害怕。也許,我這些年活得太不像話了,她為我傷心,便來找我……”


    鄭川望著牆壁茫然地說著話,指頭間的香煙燃盡了也不知道。


    高葦從茶幾上拿起那把木梳和那麵小圓鏡在手裏翻看著,她感到這些東西有種涼意,像是從水井裏撈出來的東西。


    “我害怕。”她緊靠著鄭川說道。自從看了那些電子郵件,又代替鄭川去慧靈寺赴約後,高葦總覺得這件可怕的事已經與自己牽連上了。現在,剛搬進一處陌生的房子,鄭川又將這兩件死人的東西拿到她這裏來,她仿佛看見了小圓鏡背麵那照片上的女人已進入了她的屋子。


    “別怕。”鄭川拍了拍她的手背說,“昨天我收到她讓我半夜去辦公室見麵的郵件時,也是很害怕。我昨夜甚至沒敢在家裏住,我總覺得一個人睡下後她就會出現。可是現在看見這些東西,還有她的照片,我反而安定了。因為這真是林曉月。我想她不會害我的。”


    “不———”高葦大聲叫道,“你不要再講這些了。你走吧,以後也不要告訴我這方麵的事了,我不要聽,這件事與我沒有關係。”


    高葦突發的恐懼讓鄭川有點莫名其妙。他說:“我隻是想來告訴你辦公室出現的東西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不用這樣害怕。好了,我走了。”


    可是,當鄭川走到門口時,高葦又突然跑過去抱住他說:“你別走,別走,今晚我一個人不敢睡覺了。”


    也許,女人的直覺真能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事。這個夜晚,當他們關上臥室的房門一起睡下以後,可怕的事真的發生了。


    開始是聽見客廳裏有人走動的聲音,是高葦在迷迷糊糊中聽見的。她驚了一下,睡意全無,頭腦也顯得異常清醒。她在黑暗中轉動了一下眼珠,外麵的聲音又響了一聲,好像有人在拿杯子。她伸手開亮了床頭燈,一看時間是淩晨兩點。她搖醒了睡在身邊的鄭川,俯在他耳邊輕聲說:“客廳裏有人!”


    鄭川也一下子清醒了,兩個人凝神聽著,外麵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這次這腳步聲一直響到臥室門口。高葦將頭埋在鄭川懷裏,身子不停地發抖。她聽見鄭川的呼吸聲也很緊張。


    “不會是有賊進屋了吧?”鄭川對高葦耳語道。


    高葦搖頭,這裏裝了防盜門的,窗戶也都有鐵護欄,賊輕易進不來的。


    突然,傳來一聲門響,高葦和鄭川的身體都同時顫抖了一下。外麵的人進入洗手間或者是書房了,高葦判斷說。


    “我出去看看。”鄭川突然來了勇氣。他下了床,故意大聲地咳了一聲,然後向門邊走去,留在床上的高葦已經將頭蒙進了被窩裏。


    鄭川輕輕地打開了臥室門,客廳裏半明半暗。他走了出去,發現書房裏開著燈,有燈光從虛掩的門縫裏射出來。


    此時,高葦已經從床上坐起來了。鄭川出去後外麵並沒有動靜,她膽子大了些,正想跟出去看看,突然,鄭川的一聲慘叫從外麵傳來,這聲音恐怖之極,高葦不由自主地也發出驚嚇的叫聲,同時,她聽見有人沉重地倒下的聲音。


    事後,高葦已記不清當時是怎樣走出臥室去的了。大約在半昏迷狀態中怔了好一會兒,她赤著腳走到客廳,看見書房的門大開著,而鄭川已昏倒在書房門口的地上……


    15


    早晨9點,譚小影背著藥箱站在鄭川的家門口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門鈴已按過好幾遍了,沒人開門。是屋裏沒人還是鄭川在家裏出了什麽事?人都有災難幻想,譚小影甚至想到會不會是煤氣中毒?因為每天上午的輸液鄭川是知道的,事實上也從沒出現過家裏無人的情況。


    譚小影正忐忑不安時,鄭川出人意料地從外麵回來了。他臉色蒼白,仿佛突發了重病似的。他抱歉地對譚小影說久等了,昨夜住在一個朋友家,早晨差點睡過了頭。


    進了屋,上到樓上的臥室,譚小影熟練地給鄭川輸上液,然後說你這高血脂,要少喝酒少吃高脂肪的東西。看來,他的精神狀態不好她也感覺到了,也許她猜測他昨夜大吃大喝去了,酒喝多了才搞成這個樣子。


    鄭川不願多加解釋,他隻想閉目養神,以緩解昨夜的恐怖事件對他的刺激。譚小影看見他疲憊的樣子,也不再說話,輸上液之後便到沙發上拿起一本書看起來。


    房間裏異常安靜,鄭川的眼前又出現昨夜的情景。燈光從虛掩著的書房門縫裏淌出來,他輕手輕腳地走到門縫邊朝裏望去,一個女人正坐在書桌前梳頭。她一手拿著梳子在頭上梳著,一手拿著一麵小圓鏡照著自己。他看不見她的臉,因為她濃密的長發遮住了麵孔。


    那一刻,鄭川的呼吸幾乎停止了。那是遺留在他辦公室的梳子和鏡子嗎?肯定是,那麽這女人一定是林曉月了,確切地說,是林曉月的靈魂才能在門窗緊閉的地方自由進出。她用郵件約他昨夜12點去辦公室見麵,他沒去。她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等他,她在那裏慢慢地梳著頭,走時將梳子和鏡子遺忘在那裏了。或者是故意留給他的。他的預感對了,她會來找他,無論他走到哪裏,她都會隨風跟來。昨夜住在酒店裏,天亮前聽見走廊上有腳步聲,他沒敢出去看,現在想來肯定是她了。她也許後來進了他的房間,隻是他睡著了並不知道而已。她並不打攪他,就像此刻一樣,她進了高葦的房子,她知道他在這裏,但並不走到他身邊來。她隻是在客廳裏走動,然後進了這書房梳起頭來。


    鄭川在門縫邊呆住了。那一刻,他既不恐懼也不驚奇,隻覺得頭腦裏很空,有很多雲在飄,雙腳也像踩著雲朵一樣軟軟的。突然,他的身子一偏,將門完全靠開了,正在梳頭的女人猛地轉過臉來,她舉起手將遮在臉上的黑發向後一甩,天哪,一張慘白的臉出現在鄭川麵前!這張臉是扁平的,模糊的五官幾乎在一個平麵上,嘴唇微微張開,兩顆尖牙壓在下唇上……


    鄭川昏倒了,後來是高葦將他扶進臥室去的。高葦說她出來時看見書房裏並沒有開燈,也沒見任何異樣。他堅持說不會是這樣,書房裏確實開著燈,一個女人在燈下梳頭,他怎麽也不會看錯的。


    他倆爭論不下,鄭川突然想起他帶到這裏來的梳子和鏡子,記得是放在客廳茶幾上的。他和高葦立即出臥室去察看,茶幾上空空如也,除了幾隻水杯什麽也沒有。鄭川說快去書房看,一定在寫字桌上。他們進了書房,開了燈,裏麵沒見任何異樣,也沒有梳子和鏡子。他倆都真正害怕起來,相互說話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他們找遍了屋子裏各個角落,均沒見這兩樣東西的影子。


    “是她帶走了!”鄭川驚恐地說。他們檢查了各處的門窗,都關得好好的,鄭川看見的鬼魂帶著梳子和鏡子不翼而飛了……


    譚小影走過來觀察輸液情況的動作使鄭川中斷了回憶。


    “請你把手提電腦給我一下。”鄭川半靠在床頭說。


    譚小影將手提電腦放在他的身邊,她似乎猜到了他精神不好的原因。“又收到林曉月的郵件了嗎?”她說,“我已被你們早年的事迷住了,有新郵件再讓我看看好嗎?”


    鄭川說有沒有新郵件他還不知道。他此時隻是有一個強烈的感覺,林曉月給他發郵件來了。他的眼前閃過昨夜看見的慘白的臉,她不該那樣可怕。


    鄭川急切地打開電腦,進入郵箱,果然,有新郵件來了。他覺得有點眩暈,仰頭定了定神,然後打開了新郵件。


    郵件名:往事(5)


    還記得那個夏天嗎?我在河灣裏遊泳,你站在遠處給我放哨,若是有人路過,你便吹一聲口哨,我立即躲進水邊的蘆葦叢中。那個時代,女人是不能暴露自己肢體的,很難想像,在這鄉野之地,一個女孩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穿著露著兩條大腿的遊泳衣在河灣裏遊泳。


    可是,我太想遊泳了,鄉村的炎炎夏日,寧靜的河灣碧水清涼,我決意要下一次水,下鄉時從城裏帶來的遊泳衣一次也沒用過,我看見水便感到誘惑。


    那個黃昏,我終於實現了下水的願望。你為我放哨使我放心。夕陽從天邊照過來,將你和你旁邊的那棵樹都拉出很長的影子。我在水裏冒出頭來,看著你忠實的背影,突然有了看見護家犬似的感覺。你始終沒有回過頭來往河灣看一眼,我知道你很想這樣做,可是你忍住了,或者是膽怯。唉,那是個多麽封閉、保守而又純真的年代啊,在這鄉野之中,濕透的泳衣貼著的女人身體近似於裸體,隻能偷偷地在河灣裏出現,而且讓你也不敢回過頭來。是的,我們上中學時“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學校從沒組織同學們一起遊過泳,阻隔男女生之間的是陌生和神秘。


    我在水裏盡興之後上了岸,但並不急於鑽進樹林去換衣服,而是站在那裏享受著夕陽的餘暉。我對著一麵小圓鏡梳起頭來,長發上滴下的水將身邊的地也打濕了。突然,小圓鏡從我手中滑落,竟一下子滾到水中去了,我叫了一聲,你轉過身來看見了我,你愣住了。我指著水邊說鏡子滾下去了,你這才像得到解脫似的跑向水邊。你替我撈起了鏡子,還在鏡子後麵看見了我嵌在裏麵的照片。


    後來你說,當時很想讓我將那麵小圓鏡送給你的,這樣也就要了我的照片。可是你當時什麽也沒說,我怎麽能知道你的心思呢?


    時光流逝,那鄉村的河灣早已離我遠去,可是,你的背影我還是時時看見,我從水中走出來,對著小圓鏡梳頭的感覺還在,隻是那種寧靜而羞澀的青春時光不可能再來了……


    鄭川是在無比震驚中讀完這封郵件的。青春年代林曉月用過的梳子和鏡子來到了他的身邊,而昨夜又被她取走了。他努力回憶起林曉月在河灣裏遊泳的事,那是下鄉後第二年的夏天,他看見小圓鏡背後的照片時真的想要,可是沒能開口。現在,林曉月將這件東西送給了他。但是,當她發現他與高葦住在一起時,她又來取走了這件禮物……


    “你怎麽了?”譚小影在旁邊問道。她看見鄭川看完郵件後眼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不知他出了什麽事。


    “哦,沒什麽。”鄭川說,“是林曉月又發郵件來了。”


    譚小影湊到電腦前來看郵件,鄭川沒有阻攔。她頭發上的幽香使他恍惚聞到了河灣裏的氣味。


    譚小影讀完郵件後,望著鄭川說道:“我知道了林曉月為什麽老回憶早年的事了,你那時真的很可愛。”


    “是嗎?”鄭川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當著一個女孩,這種感覺很多年沒有過了,“可是,人死後真的有魂靈嗎?她發信給我,在醫院時送花給我,昨夜她還……”鄭川差點說出昨夜的事,但立即止住了,他不願說出昨夜住在什麽地方。


    “昨夜怎麽了?”譚小影問道。


    “哦,昨夜她還出現在我的夢中。”鄭川支吾著說。


    譚小影非常理解地點點頭。


    “小影,你在醫院工作,見過不少人死去,你後來遇見過這些人的魂靈嗎?”鄭川追問道。


    譚小影搖搖頭。


    “那麽,我住在醫院的時候,有天半夜發現隔壁病房睡著一個女人,究竟是怎麽回事?”鄭川陡然記起了一連串的怪事。


    “隔壁沒住病人。”譚小影肯定地說,“也許是你知道林曉月死前住過那間病房,因而產生了幻覺,這在精神現象中是可能的。我那次都受了你的感染,進那間空病房時聽見有人說話。後來我分析,可能是走廊上有人說話傳過來的。”


    “你當時聽見什麽了?”鄭川好奇地問。


    “我剛推門,便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你來了’,當然,那肯定是走廊上傳過來的聲音,因為我進去後,病房裏沒人。”譚小影回憶著說。


    “如果,她真的在我們身邊呢?”鄭川望了望譚小影,又望了望房門說,“我覺得她走到這裏來也是可能的。”


    16


    中午過後是病區最安靜的時候,走廊上空空蕩蕩,各個病房的病人都在睡午覺。譚小影在護士值班室裏看雜誌,這本叫《雲》的女性雜誌,譚小影每期必看,裏麵的“愛情故事”、“抒情散文”和“心靈傾訴”都是譚小影愛看的欄目。這本雜誌的風格有點羅曼蒂克,與當今這個務實的世界格格不入,而譚小影喜歡的正是這種如夢如幻的東西。尤其是去年認識了這家雜誌社的女編輯林曉月以後,她對這個刊物也更喜歡了。


    譚小影還記得林曉月來住院時的情景,她是一個40多歲的優雅女人,穿著米色風衣,裏麵是條紋布的尖領襯衣和棕色裙子。她的麵容還能看出年輕時的漂亮。她的眼神溫柔,蘊藏著包容和理解。


    林曉月住院期間,譚小影很快成了她的朋友。當時,譚小影已交了男友,那就是陸地。在別人眼裏,他們已是一對戀人,然而譚小影卻始終找不到真愛的感覺。他帶著她逛大街,和他的哥們兒一起吃飯喝酒,聽著他們在酒桌上講黃色笑話……她感到沮喪,覺得和男友在一起不該是這個樣子。她在苦惱中將這一切對林曉月講了,林曉月對她分析說,她和陸地在一起完全是因為她的孤獨,一個遠離家鄉獨自在城市工作和生活的女孩,遇到一個一起長大的同鄉男友,一種天然的相知感和安全感使她與他一下子接近,但這絕不是愛情。另外,她與他對生活的理解和對生活品位的追求也大不相同,因此缺乏發展愛情的基礎。


    那次談心是在一個溫暖的黃昏,林曉月躺在病床上望著她說,你這個小護士,還不到20歲,別著急,愛情是這個世界最不能著急的事,它在什麽時候到來是神的安排。也是在這次談心中,譚小影知道了林曉月早已離了婚,是個單身女人,有一個兒子已大學畢業在南方工作。她說愛情是一點兒也不能勉強的事。


    一年多後這個中午,譚小影回憶起林曉月時感到了溫暖和痛苦。林曉月是個溫暖和智慧的女人,疾病奪走她的生命真是殘酷了點。而譚小影現在認識了鄭川這個林曉月早年的男友,她認為命運的安排真是奇特,誰能想到,鄭川會在一年多後住到林曉月隔壁的病房來呢?


    譚小影合上雜誌,牆上的掛鍾指著下午兩點,她該去病房看看了。護士小菲還趴在桌子上午睡,這是個貪睡的女孩,她沒驚動她,獨自走出了值班室。


    鄭川回家輸液後,他住過的13床現在已住上了另外的病人,而隔壁的12床,也就是林曉月曾經住過的病床,現在住著一個叫玲玲的女孩,20多歲,也是心髒病。不過玲玲生性活潑,隻要不是心髒特難受的時候總是有說有笑的,或者就將隨身聽的耳塞塞在耳朵裏聽歌曲。此刻,她睡眼惺忪地靠在床頭一言不語,看見譚小影走進來便說我午睡時做了一個夢,怪可怕的。


    玲玲說,她夢見一個女人走進這病房來,站到床前對她說,這是我的病床,你讓我好嗎?玲玲感到奇怪,睜大眼想看清這女人是誰,可是眼前有霧似的,怎麽也看不清那女人的麵容。玲玲便往床裏邊移了移,讓出了床的一半給這個女人。她上了床,睡在玲玲的身邊。玲玲的背靠著了她,感到她的身體冰涼。玲玲害怕地問你是誰,那女人不吭聲,玲玲坐起來一看,睡在自己身邊的是一個直挺挺的死人……玲玲被嚇醒了,發現被單已有一半因她夢中的掙紮掉到了地上。


    “這夢太恐怖了。”玲玲對譚小影說,“我住的這病床是不是剛死過病人?”


    譚小影也非常震驚,因為她聯想到林曉月的死,鄭川在這裏住院時說發現過這床上睡著個女人。不過,麵對玲玲的詢問,她堅決地搖頭否認。幸好玲玲問的是“是不是剛死過病人”,譚小影的否認也沒說假話。


    這個偶然事件讓譚小影陷入了迷惑。在這之前,盡管鄭川對林曉月的死越來越疑惑,並迫不得已地相信也許真有魂靈存在,但譚小影卻始終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事。對鄭川不斷收到林曉月發來的郵件,譚小影是這樣解釋的———一定是林曉月死前委托她朋友做的這事。一個人臨死之前想起早年的珍貴情感,想以這種方式延續她的存在,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


    然而,這個新病人的夢將譚小影的解釋動搖了,她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迷幻,臉色一定也變了,不然在走廊上遇見小菲時,小菲不會問她身體是否不舒服。


    譚小影走回護士值班室,靠在桌旁**。這時,正在值班的丁醫生走了進來,他關切地問道:“你怎麽了?剛才在走廊上看見你走路像夢遊似的。”


    譚小影這才發覺自己真是失態了,她定了定神說:“謝謝,我沒什麽,隻是有點頭暈,可能是感冒了。”


    “是嗎?”丁醫生伸手在她額上試了試體溫說,“沒發燒,需不需要吃點藥。”這時,小菲和另外幾個護士回到了值班室,小菲看見丁醫生便叫道:“丁醫生,什麽時候吃你的喜糖呀?”


    丁醫生說這話從何說起。小菲說:“昨天看見你和一個女孩子很親熱地坐在一家咖啡館裏,一定是熱戀了吧。”丁醫生說:“別瞎猜了,僅僅是朋友而已。他扭轉話題說: “小影病了,你們怎麽不關心一下。”


    趁著大家將注意力轉向譚小影,丁醫生趕緊離開,小菲的快嘴快舌最讓他招架不了。臨走時,他望了譚小影一眼,那眼光充滿關切,譚小影心裏觸電似的一動。


    丁醫生32歲了,仍是單身一人,這樣的好處是他在醫術上突飛猛進,去年就已成為了副主任醫生。他肩寬腿長,很有男子氣,經常有女孩來找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可他總是宣稱是一般的朋友,還沒有考慮結婚成家的事。


    譚小影對丁醫生印象良好,她從不打趣他,他對她說話也總是彬彬有禮。“請你把21床的住院記錄給我看一下好嗎?”他說。若是對另外的護士,他會說:“快,把 21床的住院記錄給我找來,死丫頭,動作快一點。”


    他們之間微妙的敬意是如何產生的,譚小影找不到原因。直到有一天,丁醫生給一個年輕的女病人檢查身體,譚小影在旁邊做助手,當她看見年輕的女病人在丁醫生麵前脫掉衣服時,她突然有了一種非常不快的感覺。從那一刻起,她才意識到她已經有些愛上丁醫生了。從那以後,她在他的麵前經常手足無措,隻要不是工作必需,她在他的身邊總是一閃就溜開了。終於有一次,丁醫生約她晚上去酒吧坐坐,她去了,可不到一個小時,她便獨自跑了出來,她覺得裏麵的燈紅酒綠使她頭暈。更受不了的是,丁醫生很快就將手放在她穿著裙子的大腿上,她怎麽阻擋也沒用。當時他們並排擠坐在酒吧的一個角落裏,燈光幽暗,譚小影有一點類似於被一個男人綁架的感覺。這不是那種含情脈脈、欲言又止的男女約會,這是一種本能欲望的裸露之地。她堅決地站起來說我走了,也沒等對方回應,便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酒吧。後來,丁醫生給她打電話說對不起,他說他喝了酒有點失控請她理解。這事就這樣過去了,他們也不再有單獨交往的機會。


    不過,譚小影對自己當時的斷然離開卻產生了疑問,畢竟這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還有,男女交往是不是都會這樣呢?她為此旁敲側擊地詢問過小菲,小菲說這要看我高不高興了。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並不能解決她的疑問。要命的是,她感覺到丁醫生仍然在關注著她,剛才她臉色不好,他立即就注意到了,他擔心她生了病,他的詢問使她感動。


    晚上,想到12床那個叫玲玲的女孩做的夢,譚小影困惑難解,不知怎麽她就想到了向丁醫生谘詢,以他的學識,也許能夠給她幫助。當然,想到這樣做她還有一種難以解釋的原因,她說不清楚為什麽要找他,隻覺得心有點發跳。和陸地交往時,她從沒產生過這種感覺,但她還是決定在電話上給他談這事好一些,她撥通了丁醫生家的電話。


    “喂,丁醫生嗎?打攪你了。”她怯怯地對著話筒說道,“有一件事,挺玄乎的,想向你請教一下。”


    “哦,什麽事?”丁醫生的聲音很熱情,完全沒有上次聚會不愉快留下的陰影,“別說請教了,凡是能幫你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譚小影一時語塞,這件撲朔迷離的事她不知從何講起。丁醫生在電話那頭奇怪地問:“你怎麽了?你在哪裏呀?”


    “我在家裏。”她說。


    丁醫生在電話上笑了:“樓上樓下的通電話幹什麽,你下一層樓到我家來講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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