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醫生正對著洗手間裏的那麵大鏡子刮胡子。


    他對著鏡子中的那人說,你已經被盯上了。宋青對董雪有好感,而女人之間一旦有了好感,那相互認同和欣賞的部分會蔓延得很快。她們的基因組合隻要有一個圖形相合,她們會為對方複仇,並且與她們的溫柔一樣無可救藥。


    他們是來找董雪的。宋青和那個徐作家,他們坐在我的客廳裏言不由衷,還編造出白臉女人的故事來掩蓋他們內心的慌張。


    董雪失蹤一年多了,他們不相信?


    鏡子中的臉晃動了幾下。他甩掉刮胡刀上的一大團泡沫,吹出一聲不太響亮的口哨來。18歲,他吹口哨。他還學會了另一招,將食指含在口裏,吹得更響,聲音尖利可以穿破一大片樹林。他覺得他不再靦腆。18歲,那時他是鄉下的知青。他開始想女人,想她們的神秘部分。


    董雪的體形在鏡子中閃了一下。雪白的泡沫,刮胡刀發出嗤嗤的聲音,他感到毛根堅硬。他看見了隱隱的黑色,在垂下的輕紗中,董雪的雙腿在霧中舞蹈,某個三角區的黑色隱約可見,他看見地板上丟著董雪的內褲。


    他是唯一的觀眾。躺在家裏的地板上,仰望那飄動的紗裙就像雲彩。牛羊是不懂得這些的,它們隻低頭吃草。雲彩在它們的背上飄,被人畫成畫掛在牆上。董雪說,真美。他說我在鄉下時常見,那時我18歲。


    下巴上突然冒出了一點血珠。他看看刮胡刀,鋒利的刃口。他感到宋青站在旁邊發笑,小梅也擠了過來,還帶來了她的男朋友,警察。他們都不懷好意地盯著他。


    血,紅色的、粘稠的液體,他憎恨這種東西。他想嘔。護士在旁邊不斷遞給他工具,刀、鋼針。這時人的身體像一台拆卸開來的鬧鍾,他小時候拆卸過的那一種,裸露出來的結構讓人目眩,齒輪連著齒輪,卷著的發條,灰塵,油汙。有時候,他把它徹底搞壞了,蓋上後蓋,一切恢複原樣,但內部已壞了,指針動也不動,這鍾死了,他說。大哥在旁邊幸災樂禍,大哥說他要挨母親的竹條了。他品嚐了失敗,這是一種從內部將人打垮的感受,它讓人沮喪、灰暗,覺得自己在這世上純粹多餘。他再次打開鬧鍾的後蓋,把零件拆得滿桌都是。那時沒有護士之類的助手來協助他,他獨自在一派混亂中探尋著秩序。這是一座迷宮,他後來屢次打開人的胸腔時就這樣想。


    他甩掉粘在手指上的泡沫。這些順著刮胡刀流在他手上的東西粘膩膩的,其中還夾雜著一些毛發。人其實可以丟掉一些東西,毛發、指甲,一隻手,半邊肺,一個完整的子宮,丟掉了他還存在,像一棵樹。但董雪他能丟掉嗎?這是延伸到他體外的一種東西,但這種東西的根長在他的身體裏,密布在心髒的血脈就是一大團根係,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根係,但人們看不見它長出的葉脈。這些枝條和葉片搖曳在生活中,受了傷也隻有自己知道。


    他收起刮胡刀,擦掉殘餘在下巴上的泡沫。在鏡子裏他看見整潔光滑的麵頰和下巴有些發青。他扶了一下眼鏡,捏了捏鼻頭。這兩個動作他常常習慣性地連在一起。


    他聽見了門鈴的聲音。他走到客廳裏,對門外問道,誰啊?沒人應答。他看了看表,下午3點1刻,這時誰會上家來找他呢?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打開了門。門外無人。


    門鈴會自動響嗎?他想,門鈴也會出毛病,像人的神經係統,隻要一個地方線路出差錯,人也會張嘴亂叫,可他自己並不知道。


    董雪有一次就莫名其妙地笑個不停。對著整麵牆上的鏡子,她看見自己的健美服穿反了,本應在背部的穿在了前麵。她嗬嗬地笑起來,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像開閘後的水怎麽也止不住。這是在家裏的健身房裏,三麵都是鏡子,下麵是打了蠟的光滑的木地板。董雪笑得彎下了腰,接著一伸長腿坐到了地板上,他看見由於鏡子的相互反射作用,無數個董雪坐成了斜斜地一長排。由於這件露背衫的反穿,董雪兩個挺拔的乳房暴露無遺,有兩條黑色的帶子毫無道理的在乳房上交叉而過。董雪一邊笑,邊用手去理這帶子,同時鏡子裏所有的董雪都這樣做,像一支動作絕對一致的舞蹈隊。一個人可以變成無數個,這是兩麵以上鏡子的作用。這作用連天空也辦不到。天空隻有變幻著雲彩來玩,像一個缺乏想像力的笨孩子。因而在它的照顧下,牛羊們吃草都是慢吞吞的,然後繁殖,小牛小羊們接著吃草。紀醫生恨透了這一套,他選出三麵鏡子來與天空作對,他看見自己也站在其中,無數個自己正不知所措地對著董雪的笑聲,因為這笑聲變得怪誕起來,每一聲的尾音有點像嚎哭。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廳裏。這門鈴出了毛病,他想。等一會兒,他就要上夜班去了,這門鈴在他走後還會響嗎?一聲一聲在他房子裏遊蕩,在牆壁和家具之間碰來碰去,他不能忍受在醫院值班室裏想到家中的這種景象。


    那隻從日記本中掉出的飛蛾把我的寫作計劃完全搞亂了。我原來設想,這本日記後來是到了秦麗的家屬手中。他們會根據日記中記載的恐怖事件,去判斷那些事是否真實。如果有必要,他們甚至可以向警方報警,要求追查在秦麗病中時出現在她床前的白臉女人,這種驚嚇對秦麗的死難以逃脫責任。


    然而現在,這日記是假的。並且從中掉出的飛蛾剛剛出現在呂曉婭的夢中,我盡量說服自己,這僅僅是一種巧合,但世界上的各種巧合中,其背麵有沒有什麽東西我實在搞不清楚。對呂曉婭的夢,我想弗洛伊德老先生如果尚在世,由他來測定或許能搞出什麽名堂。


    我心煩意亂之中,宋青又悄悄告訴我,紀醫生對她的態度一下子變得很冷淡,看來是我們那天晚上去他家惹得他不高興。她開始抱怨起那個藥劑師來,說都是這人亂傳消息,說什麽聽見了董雪在家中說話。這怎麽可能呢?失蹤一年多了,她怎麽會在家裏呢?害得我們也疑神疑鬼去探聽,以後再不幹這種事了。


    我安慰宋青道,沒關係,也許紀醫生心情不好,幾天就過去了。並且,藥劑師也不像是一個說謊的人,他有那個必要嗎?我總之覺得紀醫生家很神秘。還有那個從樓頂上下來的白臉女人,這之中必定有問題。


    宋青說,是有問題。小梅還告訴我,她那晚送鄭楊下樓時,鬼知道他們為啥走步行樓梯下去,說是在黑乎乎的樓梯拐彎處,遇見一個黑衣女人正在上樓,但沒看清那女人的臉。他們覺得奇怪,後來便返身上樓,一個一個的病房尋找那人,但沒找到。他們不明白那女人上樓後走哪裏去了。小梅說,我們每晚上都多留點意,看見有穿黑衣的女人就詢問到底她找誰?如果她說來看望病人的,那一定也要證實。否則,鄭楊說就把她扣下來,交給治安室處理。


    和宋青站在走廊上說話的時候,我越過她的肩頭正好看見走廊的前半段。還不太晚,走廊的燈光下人影憧憧,有病人,有家屬,提著熱水瓶去鍋爐房打開水的,攙扶著去衛生間的,一幅晚間病區的正常景象。不經意中,我突然看見一個黑衣人已走出走廊的出口,也許是藍衣,由於我看見時那人剛好在出口消失,我不能判斷得很清楚,但肯定是深色衣服,這在夜裏看來都一樣。


    我一拉宋青就往出口那頭走,同時低聲說道,黑衣人。宋青一下子還未搞清楚出了什麽事,隻是緊張地問,你看見了?我點頭,隻顧往前走。


    走到電梯口,電梯門剛剛關閉,雖然有人先我們一步進了電梯。我望著指示燈,電梯下行。我無奈地按燃下行的按鈕,等著它再一輪上行來接我們。


    結果可想而知,當電梯完成一輪運行後再將我們載到底樓時,周圍已空無一人。我們小跑著進入外麵的林陰道,前麵一個人的背影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是深色衣服!黑或者藍還不得分辨,但分明是一個黑色的背影。宋青有些緊張,我拉住她的手用勁握了一下,意思是給她壯膽。我們快步跟了上去,在超過這黑影的一刹那,我們幾乎是同時回轉身來。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瘦小的老頭子。我聽見宋青有些口吃地問道,李大爺,還沒休息啊。那老頭子怔了一下,說不能睡得太早。不然剛睡下,哪裏又送死人來了。說著,他抬頭向住院部大樓望了一眼說,今晚看來沒我的事。我想起來了,這是守太平間的李老頭。


    宋青聰明地問道,李大爺,你剛才到16樓來看過嗎?李老頭奇怪地反問,又沒什麽事,我到16樓幹什麽?我就在這裏散散步。怎麽,宋護士你送客人啊?


    宋青尷尬地嗯嗯了幾聲,顯然是不想再和他說什麽。我們繼續向前走去,到噴水池附近,我們才從另一條路往回走。


    林陰道寂靜無聲,燈光從樹叢中照下來,水泥路麵顯得很清涼。我想這醫院的路很有些莫測,病人走著進來,有的能重新走出去,有的便再也出不去了。那麽,這條路便成了最後的絕唱。


    宋青突然用手肘撞了我一下說,我表姐再有兩天就要來了。


    我心裏咯噔了一下,這才想起我和宋青之間的秘密約定。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太多,幾乎將這件事完全忘了。


    我曖昧地嗯了一聲。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表示我仍然同意以前的承諾,還是表示一種猶豫。我記起那天在她的房間裏說起這事的情景,我承認這是由於她私下想幹的“人工授精”的事太隱密,從而激發了我的一種冒險欲望。還有就是,我在很大程度上將她26歲的表姐想像成了宋青本人,我答應參與這件事,使我對以正當方式挑起的色情欲望深感驚奇。因為宋青當時說,這事由她來操作,這使我聯想到自己一種從未有過的神秘的性體驗將在宋青麵前發生,這使我意亂情迷。


    宋青說,我和表姐都會感謝你的。表姐的丈夫又作過檢查了,確實沒有可能。怎麽,你猶豫了?


    我一下子語塞。我說,我們先上樓去吧。


    早晨8點30分,在醫生第一次查看病房時,呂曉婭拿到了化驗報告:癌症!


    當時她還沒有起床,她先是伸出一隻手接過化驗單,側著頭細看,然後,她猛地坐了起來。她感到眼前發黑,呼吸急促,她的眼睛盯著那化驗報告像被釘住了一樣。


    盡管她早有思想準備,但還是覺得這結果來得太突然,太絕情了!她曾對醫生說過,我沒有家屬在這裏,並且,我有權知道自己的病情,沒什麽,我什麽都能接受,所以,不論檢查出什麽結果都請直接告訴我。她是早有準備的,但這一刻,她還是像掉進了深水中一樣,她一下子沒有什麽可以抓住的東西。


    昨天,她看見那日記本中掉出一隻黑灰色飛蛾的那一刻,一種不祥的預感就抓住了她。她記得讀中學的時候,由於學校地處城郊,一到晚上就常有這些黑灰色的飛蛾撞進寢室來,嚇得她們這些駐校女生又是撲打著驅趕又是尖叫。有個叫圓圓的女生說,這學校未建之前,這裏原是一片墳地。據說,人死了以後,有的就變為這些飛蛾。這種說法雖然沒有任何道理,但當時,還是嚇得大家驚惶失措。大家打開窗子,用書或報紙之類的東西去驅趕那些毛茸茸的飛蛾。有時,打下了一隻躺在地上,不知是死了還是昏了,但沒有人敢去揀起它扔出去。但又不能讓它老是躺在屋裏,這樣大家會睡不著覺。最後挑選了一個膽大的女生來完成這個任務,隻見她挽起袖子,手拿一張報紙想去包住它再扔出去,沒想到,就在她戰戰兢兢蹲下去的一刹那,這飛蛾突然撲動了幾下翅膀,然後一飛而起,幾乎是擦著那女生的額頭飛起來。大家一片驚叫,惹得一大群男生擁了進來,都說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當看見那隻陰陽怪氣的飛蛾時,男生們都大笑。這時才有女生發覺自己穿得很少很少,慌張惱怒中對著男生大吼,這是女生寢室,都趕快滾出去!男生們遲鈍了一下才有所反應,同樣顯得無比慌亂地一窩蜂退了出去。


    從那以後,呂曉婭有好幾次在夢中遭遇那飛蛾,但長大以後,這事像扔進大海中的一塊石子一樣,早已顯得微不足道而無影無蹤了。沒想到,當日記中掉出飛蛾的前一晚,她又做了同樣的夢,而緊接著,飛蛾從日記中掉出來,這是真的,不是夢,呂曉婭那一刻感到胸口發悶,覺得有不好的大事要發生。


    她手提化驗單坐在床頭,一直感到裸露的背上像有涼水在澆,這才本能地鑽進被窩。她仰望著病房的天花板說,我要死了。她想哭,但沒有眼淚,她感到眼眶已是兩個空空的大洞。她想起了千裏之外的父母,還有妹妹,他們都在家鄉,在那個遙遠的北方城市生活。她一直沒告訴他們她生病的消息,現在需要告訴嗎?她覺得心裏發痛。她想到自己今年剛好30歲,這是一個坎兒,有人告訴過她,整數都是一個坎兒,像翻山一樣,翻過去另有一重天,但翻不過去,就危險。她不知道簡單的數字怎麽會和複雜的生命有聯係了,或許是人自己承認的一種暗示吧。她聽過一個關於“暗示”的故事,說是二戰時期,德軍用集中營的犯人作暗示試驗,先把犯人綁住,蒙上眼睛,然後告訴他,我們現在要殺死你,方法是用刀割斷你手腕上的動脈,然後讓血往外流,一直到血流完,你也就死了。說完後,便用刀背在犯人的手腕上刮了一下,接著用細皮管裏流出的熱水淋在犯人的手腕上。犯人由於被蒙著眼,隻感到刀在手腕上冰涼地一劃,接著就感到溫熱的血流出來,一直順著手腕往下流。犯人一陣掙紮,然後就死了。這就是暗示所具有的恐怖力量,它能把正常的人至於死地。呂曉婭搖搖頭,心裏說,我決不接受這些。


    她想到了剛剛在一小時前離開這兒的薇薇,她的臉頰上還能感到她臨走時那半是纏綿半是調皮的一吻。薇薇說,我白天上班,晚上都來陪著你。她們擠在窄窄的病床上,連翻身都不太容易。薇薇擔心地說,我會擠著你嗎?她說不會,這樣很好,心裏很踏實。薇薇摸著她的腹部說,還痛嗎?她說已經好了,這是真的。以前還常痛,近來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她甚至有了明天就可以出院的感覺。薇薇很高興,緊緊地抱住她,像一個懂事的小妹妹。她感覺到薇薇的身子很熱,很軟。她用手在薇薇身上遊動,薇薇輕輕呻吟了一聲。她們都熱得出了汗,她覺得有一種睡在船上的感覺,飄飄蕩蕩的,一直到後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不能想像,薇薇今晚再來時會是怎樣的情景。薇薇會哭,會叫,會說呂姐你不能死,會說你不在了外麵的人會欺負我。她歎了一口氣,想起薇薇剛到服裝公司來打工時的情景,她一眼就被她樸素的衣著下精妙絕倫的身材所打動,她將她推上了t型台,t型台上的薇薇讓所有人的眼睛著了火。她保護著她,不讓某些邪火燒著了她。


    她突然恨起那隻來路不明的飛蛾來,突然地怒不可遏。她翻身下床,想從抽屜裏取出那日記,連同那隻飛蛾,立即就從這16樓的窗口扔出去。


    她拉開抽屜,裏麵空空蕩蕩的,日記本不見了!她手忙腳亂地在屋內翻動,沒有,這日記本消失了。


    晚上十點,表弟坐在床頭看書,我說趕快睡覺吧,病剛好了一點,不注意休息,一會兒又要發燒了。我將床頭櫃上的一大把藥片遞給他,同時遞給他一杯水。表弟伸手來接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手好大好大,完全是一副男子漢的大手掌了。在我的印象中,十七歲的表弟仍然是孩子,事實卻是,他已在成年人的邊緣了。


    表弟一仰脖子吞下了藥片,用手背擦擦嘴說,還不能睡,宋青還沒來打針呢。


    正說著,走廊上響起了小藥車吱吱的聲音,宋青推著這小車走了進來,車上放著藥瓶、藥盒、針頭針管之類。


    宋青將小車靠牆停好,走到表弟的床邊,從護士衫的大口袋裏摸出一本雜誌來,她說,猜猜,這是什麽?


    表弟說,《足球》雜誌唄。宋青說,真是個球迷,給你,最新一期的,今天下午書亭才剛剛到貨。


    表弟說,我已經不是球迷了,我討厭足球。


    宋青不解地問,怎麽了?背叛了是不是?


    表弟說,光看又踢不上,看著發慌。以前在學校,我們是一邊踢球一邊談論這些球星的。


    宋青在床邊坐下,用手在表弟的頭上撫摸著說,沒關係,等病好了,回學校去再踢球,一定更棒。


    我感到心裏一陣難受。我知道對一個血癌少年來說,宋青的話帶有極大的安慰性質。我走出病房,站到走廊上,以免把這種難以抑製的難受情緒傳染給他們。


    小梅從走廊上走過來,她停在我麵前說,徐老師,陪我去趟21樓好嗎?


    我說,怎麽?去給病人取化驗單嗎?小梅點頭說,是的,天黑了,我有些怕。


    我們進了電梯。電梯門關上,在輕微的電流聲中,電梯上行。


    小梅側對我站著,護士衫緊裹著的身體凸凹有致,散發著一種盈盈的健康。這是一種令人感慨的氣息,在醫院呆久了,這種朝氣顯得特別動人。


    走出電梯門時,小梅突然停下來看著我說,我想問一個問題,但你得給我保密才行。我說行。對這種19歲的女孩有些什麽秘密,我心裏實在是一片空白。


    她說,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孩,便不斷地和她做愛,除此之外,共同的語言越來越少,你說這是不是愛情?


    小梅的坦率讓我吃驚。我想到了過往時代的女孩子,要像這樣明白地表達感受和疑問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說,愛情恐怕沒有什麽固定的模式吧,所以不好判斷。當然,首要的條件是,雙方全身心地愛對方。


    我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笨嘴笨舌的,一點兒也沒講好。小梅自然仍是一臉茫然,她自言自語地說,如果愛情就是做愛、生崽,然後死了留一筆遺產給孩子,這還有什麽意思。


    小梅的這些話,多少有一些超出她這個年齡的滄桑感了。當然,浪漫情結是女孩子初涉愛情時必定墜入的美夢,這個夢很容易破,往往是一覺醒來更感迷茫。


    我打趣她說,怎麽,剛開始愛就想到死了,這路長著呢,你最多算一部剛出站的長途車,終點遠得很呢。


    我這樣打住,是因為實在想不出用什麽方式和她深談。我想讓宋青和她談談也許更合適。


    21樓仍然是幽暗寂靜。奇怪的是,小梅並不害怕,看來她說害怕是假裝的。我說,我來過這裏。紀醫生帶我來看屍解,但沒看上。小梅說,你就別看了,看了後三天吃不下飯,想著人活著實在沒有多大意思。


    回到病房,宋青還在和表弟聊天。她對我說,你又得給表弟的臀部作熱敷了。打針太多,肌肉都有些發硬。


    我說好,你們在聊些什麽呢?


    表弟說,我在給她講這本書。我走到表弟床前,看見那是我帶到醫院來混時間的一本收,書名叫《論黑洞的形式和宇宙的前途》,一個英國人寫的。內容談的是科學,行文卻有著福爾摩斯式的詭秘。


    表弟說,宋姐不相信宇宙以後還會收縮為一個雞蛋大小的東西。她說宇宙如果會變得那樣小,那無數個星球,包括我們地球,包括我們這座醫院,包括我們每一個人都到哪裏去了呢?我說沒到哪裏去,都收縮在這個雞蛋裏了,這是一個密度不可想像的雞蛋,在沒有宇宙之前它就是這個樣子,後來發生大爆炸,它才膨脹成為宇宙,它以後還會收它們回去的。


    宋青說,你表弟滿腦子的幻想,怪嚇人的。在我們醫院,死一個人都是大事,在他的談論中,整個地球沒有了都是小事,因為宇宙中的星球太多太多,地球沒有了就像太平洋卷下去了一片葉子,誰也不會知道,知道了也不在意。這太可怕了,就像恐怖故事,又怕又想聽。


    我說這確實恐怖,但是現在,我要給表弟熱敷屁股了,這件事現在最重要。


    宋青和表弟都大笑起來。


    這時,小梅走進來對宋青說,紀醫生叫你過去。小心點,他不知為什麽又生氣了。


    後半夜了,整個病區安靜得令人陌生。走廊空曠漫長,洗手間裏有一個沒關緊的水龍頭在有節奏地滴著水。電梯的鋁合金門結實地關閉著,像它從來就不曾打開過一樣。而在它旁邊,黑洞洞的步行樓梯似乎隨時會飄出黑色的霧氣。


    走廊由近到遠地變窄,兩邊的病房中偶爾有一聲呻吟或夢囈傳出。地磚反射著吸頂燈的熒光,走廊彎出一個弧形,值班室的門虛掩著。


    宋青伏在桌上打盹。她的肩膀和手臂組成的線條流暢、優美而寂寞。從衛校畢業3年多了,上千個日子就在這值班室、走廊和病房之間踱過。她原想留在這大城市工作多半是色彩繽紛,但沒想到,這裏其實比她以前生活的那個小縣城還要單調。她熟悉那裏的每一條街道,可以和多數對麵而來的人打招呼,大家都認識,至少是麵熟。父親在縣博物館工作,那裏收藏著從本縣的土層下發掘出來的各種文物,有青銅器、瓷器等等,在衛校讀書時,暑假回家,她還在博物館擔任過義務講解員。那些路過這裏或專程而來的遊客出門時說,這裏不但出文物,還出美女呢。她聽了感到臉上發燒。她的母親是一個中學教師,常有早已畢業多年的學生從全國各地給她來信。總之,她在家鄉所時時感受到的親和氛圍,自到了這醫院後便蕩然無存。


    唯一使她欣慰的是部分病人及家屬對她的信任。但這樣的人不多,他們大多對醫生誠恐誠惶,並以為是他們的救命恩人。而護士更多地擔任了打雜的角色。當初決定去衛校讀書時,父親就鼓勵她,學醫好,社會怎麽變也不過時,並且高尚、幹淨,她知道父親所說的幹淨是指品質。父親還說,你爺爺奶奶都是不到60歲就死了,為什麽,缺醫少藥啊。你要好好學,多救點人,這是最好的職業了。


    宋青直起腰來,在恍惚的記憶中打了一個嗬欠。她看看空蕩蕩的室內,知道小梅一定溜到隔壁的沙發上去睡覺了。這都是因為她比小梅大兩歲的緣故,因此小梅就常可憐兮兮地對她說,好姐姐,我去睡一會兒,有事叫我啊。每當如此,她沒法不同意。


    走廊上有了腳步聲,一定是紀醫生來了。幾個小時前,一個臨時的手術將他叫走了。宋青知道,這在醫院是家常便飯的事,說手術立即就是手術,一刻也不能等待。


    紀醫生的表情很陰鬱。宋青想,是手術不太成功吧?或者,是那病人根本就無法挽救了。每當這樣,紀醫生的表情就沉重。她懂事地給他的茶杯裏倒上滾燙的開水,遞到他桌前。


    紀醫生點燃了一支煙,很深地吸了一口,然後吐出大團煙霧來。沒有辦法,他說,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了。宋青勸慰道,作為醫生,盡到努力了,還能怎麽樣?


    紀醫生坐在那裏沉默了很久,然後掐滅煙頭說,盡到醫生的責任了可沒什麽,但是,如果因為我們工作的差錯,讓病人死了,你說這叫什麽?


    宋青大為震驚。脫口而出道,發生了這樣的事?


    紀醫生壓低了聲音但音調嚴厲地說,我不是說今晚發生了這種事。我是說秦麗,那個以前住23床的病人,她的死不是因為我們的責任嗎?


    宋青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冷汗也從皮膚裏沁了出來。她想起了那一次夜班,那些用過了的青黴素藥瓶。而輸液正是她負責的事,她記不清是不是她用錯了藥,總之秦麗是死了。當時在緊張之中她曾把這些空藥瓶放在了她的桌下,上麵還蓋了幾張報紙。後來,那些藥瓶不知被誰揀走了,她想或許是清潔工吧。她認為紀醫生當時一點兒也沒注意到這些。紀醫生當時還說過,對於秦麗這樣的晚期癌症病人,猝死的事是常常發生的,當時她出了一口大氣。


    我,我不知道我們有什麽責任?宋青強打精神地問。


    別說了,我什麽都清楚。紀醫生仍然將聲音壓得很低,同時用手指了指門外,意思是不能讓別人聽見他們的談話,這種姿態告訴宋青,關於這件事,他有保護她的意思。


    宋青麵色蒼白,充滿恐懼和絕望。一刹那間,她想到了她會坐監獄,那樣她寧願死。她想到了父親會譴責她,還會悲痛欲絕。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目光呆滯地望著紀醫生說,我不是有意的,真的,我不知道,我完全不清楚我怎麽就會用錯了藥。


    紀醫生給她做出停止說話的手勢。然後走到門外看了看,進來時返身把門關上說,秦麗的家屬告到院長那兒了,說是對秦麗的死有什麽懷疑,你想,人都死了這樣久才提出疑問。有什麽證據?你放心,那些青黴素藥瓶我早替你藏好了,沒事。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這事就行。我已經證實了,是正常死亡。


    宋青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不知道是驚恐、感激還是如釋重負。


    紀醫生安慰道,沒事,沒事。我今晚告訴你,是想讓你知道我將一切都處理好了。這樣吧,明天到我家來,我們再好好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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