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十一點,小梅從值班室走出來。她按了按放在護士衫衣袋裏的那包東西,心裏有點緊張,她的男朋友鄭楊到外地辦案去了,做警察的,跟著案子轉是常事。臨走時,鄭楊教給她這個辦法,說是可以捕捉到黑衣女人的一些證據。她答應了,覺得此事有點好玩。但現在真要去做,心裏還是有點打鼓。


    本來應該約上宋青一起去做這件事,但宋青最近老是時好時病,經常上不了夜班。於是,走出值班室後,她步入昏暗的走廊,向呂曉婭的病房走去,她想約上薇薇一起去幹這件事,至少,薇薇在衛生間受過那黑衣女人的驚嚇,約上她,她一定會配合的。


    在病房門口她停下來,正要敲門,卻聽得裏麵劈劈啪啪的一陣亂響,夾雜著呂曉婭“打死它打死它”的叫聲。她心裏一驚,猛然敲門喊道,薇薇,怎麽了?


    薇薇手拿一隻塑料拖鞋給小梅開了門,額頭上冒著細汗。小梅走進有些淩亂的病房內,正要問發生了什麽事,耳邊突然噗噗的一陣響,她本能地伸手揮去,一隻胖胖的飛蛾從她頭上繞了一圈後竄向了吸頂燈,在那裏,好幾隻飛蛾正圍著燈殼竄動,有的上下翻飛,有的停在燈殼上,好像正在考慮一頭紮進去的方法。


    這些蛾子,太嚇人了!呂曉婭躺在病床上對小梅說。她的臉色蒼白,盡管手術後恢複較好,但接下來的化療使她吃盡了苦頭。作為護士,小梅深知這個階段的病人有多麽虛弱。


    手拿拖鞋與蛾子搏鬥的薇薇顯得有些滑稽。她說,哪來的這些鬼東西?真是奇怪透頂。在她的感覺中,這病房裏仿佛藏有一個陰暗的洞穴,這洞穴裏擠滿蠕動的蟲子,它們在天黑後便長出翅膀,一隻接一隻地飛出來,它們毛茸茸的身子把空氣也攪得髒兮兮的。這一切,與死人有關。很多人童年時都聽過這樣的告誡:躲開它,那是從墳地上飛來的。


    小梅卻不相信這些。不過,這醫院裏倒是從沒見過這些飛蛾的,到處都幹幹淨淨,充滿消毒水的氣味,況且,這是16樓,連蚊子都從未有過,這些飛蛾是從哪裏飛來的呢?


    呂曉婭躺在病床上,心裏已暗暗決定,等身體再好一點,立即出院回家。她認為這些飛蛾與秦麗的死有關,它們甚至會撞進那本來路不明的日記本裏,這使她相信這些飛蛾有靈附身。所以,當薇薇舉起拖鞋向它們進攻時,她膽戰心驚地喊道,別打死它們,將它們趕到窗外去就行了。


    小梅到走廊上找了一把長掃帚來,像穆桂英舉起長矛上陣一樣,在空中一陣旋風般橫掃,那些可怕的東西一隻隻從窗口逃命。薇薇衝過去關上了窗子。大家鬆了一口氣,麵麵相覷,覺得又怕又氣又有點兒可笑。


    薇薇還不放心,站在窗口隔著玻璃往外瞧。外麵黑乎乎的,什麽也沒有。樓下的樹叢中露著一條灰白的小路,有橘形的路燈點綴其間。樹叢的最外麵是醫院的圍牆和大門,從這裏俯瞰,醫院大門外的那條街道像一條閃亮的峽穀,看不見汽車,隻有車燈像水銀一樣拉出若幹光帶,表達著這座城市的繁華。快半夜了,城市仍然流光溢彩,精力旺盛,像一堆野火竄升著無盡的欲望。


    薇薇歎了一口氣,隨小梅來到了走廊上。她感到小梅今晚神秘兮兮的,隻拉著她走,卻不講什麽事。


    走廊上的燈又壞了兩盞,這使得某個段落地麵陰暗。有呻吟聲從某間病房飄出來,除此之外,就是她倆的腳步聲。


    黑衣女人,小梅湊在薇薇耳邊說,我們要想法找到她。


    薇薇身子一顫,她想到了在衛生間的經曆,那個從隔壁蹲位出來的人站在她的麵前,一身黑裝,從大口罩裏邊發出幾聲幹笑。


    小梅伸出一隻手摟住她說,別怕,隻要她不是影子,咱們兩人還怕她幹什麽。


    此刻,她們已站在步行樓梯口,小梅說,我們下去,放一個東西在樓梯上就行,這樣,明天早晨就會有結果了。


    樓梯是永遠的黑暗。對這種高層建築來說,人們在乘電梯上下的時候,常常會忘了這建築內還有這樣一條腸道,它幾乎沒有多少實際作用,像一條盲腸。當然,除非火災,人們在逃生時會感謝它的存在。然而火災,多少人遇見過呢?因此,這樓梯裏的燈幾乎一開始就是壞的。


    她們扶著冰涼的欄杆,摸索著往下走。小梅說,這裏是黑衣女人的必經之道,她想起了她和鄭楊躲在這裏親熱時遇上的黑影,她鼻子裏似乎又聞到了那黑衣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有一種蝙蝠的味道。她有些緊張,回頭輕輕喚道,薇薇,黑暗中傳出同樣輕聲的回答,小梅,我在這兒。


    小梅在黑暗中摸索著抓住了薇薇的手,這是隻冰涼的小手。她說,行了,她迅速地從衣袋裏摸出一卷白紙,將它展開來,鋪在樓梯上。她對薇薇說,我們明早來收回它,看看上麵會留下什麽腳印。


    小梅和薇薇幹出的偵探之舉,我是在事後多日才知道的。當晚,聽著表弟熟睡中的呼吸聲,我躺在另一張空著的病床上發神。這醫院裏正在發生某種可怕的事,我越來越相信這種感覺。


    望著實際上看不見的天花板,我在暗黑中聽見走廊上有了腳步聲,這腳步聲從某間病房出來,向西頭的衛生間移去。然後,幾乎聽得見水箱衝水的聲音,那腳步聲隨即從西頭回來,在走廊的某個段落消失。這很正常,即使在夜半,這腳步聲一點不令人奇怪,隻有那種單程而去的腳步聲,才使人在夜半的床上頓生疑惑,那腳步聲慢慢地移去,然後是無盡的死寂。我在半睡半醒中就聽見過好幾次這種神秘的行蹤,我不能想像是什麽人,到哪裏去,要做什麽?發生這樣的疑問時,我心裏還是控製不住地發緊。


    並且宋青的行為也變得越來越讓人難以理解。由於生病,夜班上得斷斷續續的,有時來了,整晚上都顯得神情緊張,並且健忘。昨天晚上,她突然遞給我一把鑰匙說,幫幫忙,替我回家看看,我廚房裏的天然氣閘閥好像是忘記關上了,會引起火災的。我不好拒絕,隻好到了這住院大樓後麵的宿舍區,摸黑爬上五樓,憑著我上次來過的記憶,找著了她的住處。開了門直奔廚房,氣閘關得嚴嚴實實的。這是我意料中的事,但是如果不來查看,宋青會一晚上惶惶然,認為那閘閥正在漏氣,並且,火災隨時可能發生,宋青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昨晚,我有意在宋青的房子裏多呆了一會兒。這一是因為我獨自進入這個房間,想從容地發現點什麽,以便給破譯這一係列懸疑提供些什麽幫助;二是因為我到達的時間正接近午夜,如果真有什麽靈鬼之類出沒的話,這時間正好,盡管想到這點令我有些毛骨悚然,但我太想發現一些什麽了,這種興奮的衝動壓過了驚恐。


    當然,我的行動實際上是小心翼翼的。首先是開門,我先是將耳朵貼在宋青的房門上聽了聽,暗黑中沒有任何動靜。這樣,我將鑰匙輕輕插進鎖孔,旋開時非常果斷,幾乎是在1秒鍾之內,我將房門砰地打開,也就在這1秒鍾之內,我的耳朵捕捉了房內可能出現的任何聲音。因為房內如果有什麽的話,這種房門突然洞開會使他急於躲閃,這樣,難免會弄響什麽。當然,我的這種測試並無收獲,在那1秒鍾之內,除了開門聲,屋內並無任何聲音呼應,這使我舒了一口氣,另有點小小的遺憾。當然,如果屋內真有什麽躲閃的聲音出現,那將是非常可怕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會迎上去還是回頭就跑。


    門開了,但我並沒有急於跨進黑洞洞的屋子,而是伸出一隻手,將已經打開的門一直推向牆邊靠死,因為如果有人站在門後的話,這門在被推向牆邊時就會被提前抵住,這樣,你未進門前就知道了一切,該怎麽做,自己看著辦。


    當然,我的這些不知從什麽地方得來的鬼知識一點兒也沒派上用場,因為事實上,宋青的房間裏一切正常。我開了燈,一間小小的客廳顯露出來,往前的一道門通向宋青的臥室,左邊的一道門是小劉護士的臥室(這小護士到外地實習免去了經曆宋青的這番驚嚇),右邊一道門便是廚房,我拐進去開燈察看,主閘關得很好,宋青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如果不是宋青的臥室門正好開著,我也許就離開那裏了。由於這種午夜時分給我注入的好奇心,驅使我走了進去。擰燃台燈,一隻絨毛大笨熊在床頭好玩地望著我。女孩子的住處就這樣,有一種淡淡的香水味。


    寫字台上放著一疊信箋,已經寫了個開頭了。在該不該看這個問題上我猶豫了好一會兒,但忍不住還是將眼光瞥了過去———


    爸爸媽媽:


    你們好!


    在報紙上看到我們縣城的東山腳下又出土了一批漢代文物,我很高興,爸爸的博物館又該得意了。但遊客會來得更多,我不喜歡這樣,他們將果皮扔在石板路上,搞得我們縣城髒兮兮的。我的工作、身體都好,請放心。但我已經不喜歡醫院的工作了。這城市很大,機會很多,我也許會試著換一份工作,到時再告訴你們。院子裏的桂樹開花了吧?爸爸媽媽替我多澆點水,我可喜歡它們了。很香的,尤其是在晚上,我的窗口剛好對著它們。


    這封未完的信靜靜地擺在寫字台上,在台燈的光圈下,像一片樹葉。我歎了一口氣,為宋青目前的處境著急。


    我走到窗口,從窗簾縫裏望出來,對麵是另一幢宿舍樓的黑影。宋青以前指給我看過,對麵七樓,是紀醫生的家。我本能地望過去,怎麽?窗簾背後怎麽亮著燈光呢?我記得剛才我離開醫院時,紀醫生不正坐在值班室嗎?是屋裏有人,還是他有離家時不關燈的習慣?


    後半夜,小梅躺在休息室的小床上。隔壁是值班室,紀醫生一定是冷清地坐在桌前看書吧,她在暗黑中作了一個鬼臉,為自己總能搶到這個空間暗自得意。她將雙臂枕在腦後,想像著一隻神秘的腳正踏過她鋪在樓梯的紙上,那會是一個怎樣的鞋印呢?她想像著鄭楊出差回來,以一個警察的眼光來研究這個鞋印,如果有收獲,她可就幹成大事了。


    但是,她記得小時候聽過的鬼故事中,說鬼走路都是飄的,根本沒有重量。如果那樣,這白紙上是印不出腳印的。


    黑衣女人是鬼嗎?不可能。鬼故事都是嚇小孩子的。她抬起頭,環視了一遍屋內的暗黑,想到紀醫生正坐在隔壁,心裏踏實了許多。


    不過,明早去收回那張白紙,如果有腳印,她會感到害怕;如果沒有腳印,她會更加害怕。飄的?沒有重量的東西。她不敢往下想,閉上眼睛想趕快入睡。


    眼前老是飄著一些可怕的黑影,小梅翻了一個身,努力想一些愉快的事來使自己放鬆。對,再攢一點錢就可以買那條裙子了,那是一條多麽經典的裙子啊,它穿在淑女屋商店的模特上,讓小梅心裏癢癢的,非常好看,但價格太貴。不過,她本月意外地多了500塊錢,再添一點,那條裙子就可以穿在她的身上了。


    這500塊錢完全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上個周末,宋青拉她去酒吧,說是在那裏跳舞的蘭蘭約她去的,她像有什麽關於董雪的消息。到那裏後才知道,所謂“董雪的消息”,實際上是沒有消息。蘭蘭說,我托人在那個沿海城市打聽過了,我們以前歌舞團的那個副團長確實在那裏辦了一家公司,但沒人看見過董雪。我以前以為,那個副團長曾經迷戀過董雪,那麽,董雪這次失蹤,會不會是跑到他那裏去了呢?結果是沒有。那個副團長姓丁,也是我們的舞蹈教練,他聽到董雪失蹤的消息後也大為震驚,不斷念叨說,真是命運難測啊。董雪當時是我的師姐,丁教練對她更是讚賞,認為她對舞蹈有著天然的理解力,一招一式中餘味無窮。隻是,生不逢時啊,丁教練當時就感歎道,現在這種純藝術賣不了錢啊,歌舞團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為了生存,大家分別紮進了娛樂場所,跳一些淺薄的舞蹈,董雪結婚前也在這裏跳舞,丁教練到沿海臨走前還來看過她,我以為,董雪這次失蹤與他有關,看來是我想錯了。


    在酒吧迷離的燈光下,蘭蘭披著一條深色的披肩,這使她兩條裸露的手臂更加雪白。舞蹈表演還未開始,蘭蘭給小梅和宋青要了飲料、冰淇淋什麽的,興致很高地說,董雪是我的好師姐,你們倆也就是我的好朋友了,以後經常來坐坐。這時,有人招呼蘭蘭,她優雅地站起來,對著來人叫道,唉呀,盧哥,你可好久沒來捧場了。她讓出一個座位,那人就自然地與她們坐到了一起。


    這是一個長得相貌堂堂的男子,30多歲吧,蘭蘭介紹說,盧哥,有名的汽車大亨。來人一笑說,別瞎吹了,一個賣汽車的商人。請問兩位小姐芳名?蘭蘭立即作了介紹,來人故作讚賞地說,護士?這工作好啊,純潔、崇高,救死扶傷。本人有幸認識二位了。接著,他叫來滿臉恭敬的服務生,給這桌上增添了法式點心以及深紅翠綠的幾種雞尾酒。他說,午夜紅唇,翠屏觀幽,請各位品嚐。小梅想,這些雞尾酒的名字取得倒是特別。同時,她也聯想到燈紅酒綠、紅男綠女這些詞匯,她覺得有點迷茫。側臉看了一眼宋青,她的兩手放在膝上,像一個聽話的學生,麵對新功課還感到緊張。


    小舞台上的燈光驟亮,音樂增大了音量。蘭蘭起身說,你們多坐一會兒,我要跳舞去了。小梅和宋青也同時站起來說,我們也該回去了。蘭蘭說,這怎麽行呢?給我捧捧場吧,況且是周末,痛快玩玩吧。她倆隻好坐了下來。您下載的文件由(愛去小說網)免費提供!更多好看小說哦!


    酒、音樂、舞蹈,不知不覺到了半夜。盧先生對台上的表演幾乎沒有興趣,隻是專心地與她倆談話,說到汽車,汽車的發明、汽車的發展、汽車的種類以及未來的汽車可能會是什麽模樣,比如可以下海、可以飛上天、可以折疊成一個小皮箱拎在手裏狂商場等等,小梅由應付變成了傾聽,覺得有意思極了,她看見宋青的眼裏也放著光。半夜過後,盧先生用他那輛舒適的轎車送她倆回醫院宿舍,在燈紅酒綠之中,外麵已下過了一場透雨,空氣濕濕的,很涼爽,小梅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臨下車,盧先生給她倆每人一個信封,說是見麵禮。她倆當時一點兒不懂這是什麽意思,更不知信封裏裝著什麽禮物,就糊塗地收下了。如果當時知道裏麵是500元錢,她倆一定會氣憤地拒絕。不過,沒過兩天,小梅對這錢已經一點兒不生氣了,沒什麽,我們不過就聊了聊天,沒什麽不好的。


    現在,小梅躺在值班室隔壁的休息室裏,盤算著何時去商店買回那條好看的裙子,心裏舒坦了許多。她必須忘掉剛才去黑暗的樓梯上設置機關的事,不然會做噩夢的。在一屋子的暗黑中,她昏昏欲睡,突然,她聽到了一個人的呼吸聲,就在這室內!她以為是錯覺,便屏住氣細聽,沒錯,那呼吸聲好像就在牆角。


    那天半夜,我在宋青的房間窗口望出去,確確實實地看見紀醫生家的窗簾後亮著燈,而此時紀醫生正在上夜班,這家裏會有什麽人嗎?難道有人猜測董雪並未失蹤是事實?我緊緊地盯著那發光的窗簾,希望能看見有人影晃動,我感到眼睛都盯得發脹了,那窗簾上的光始終是均勻的,沒有暗影晃動的痕跡。我扶在窗台上的手無意中碰到一個冰涼的東西,低頭一看,一架望遠鏡,我記得以前看見過的,宋青說是在一次旅遊中買的,這使我如獲至寶。為了隱蔽起見,我關掉了房內的燈,將窗簾拉開一條縫,舉起望遠鏡觀察起對麵來。


    紀醫生家的窗戶近在眼前,窗簾暗紅色的,有豎條紋,像虎皮一樣。我很奇怪有人會選上這種窗簾。房內開著燈,但窗簾較厚,看不清任何東西。我的鏡頭向左移動,那是紀醫生家的陽台,有幾盆黑乎乎的花草,另外晾著一些衣服,看不清顏色,但我從中發現了有一條裙子,對沒錯,一定是一條裙子,我感到心裏咯噔一下,這證明屋裏住著女人。是董雪嗎?天知道!但是,董雪失蹤已一年多了,這可能嗎?我無法回答。


    我重新將鏡頭對準窗簾,映在後麵的燈光一動不動,仍然沒人晃動的跡象。這兩幢樓之間是一片空地,有幾株稀疏的樹影,無意之中,我突然發現樓下站著一個人,仰著脖子,好像在張望什麽。我趕緊將望遠鏡的鏡頭對準這個人,距離拉近,嚇了我一大跳:這人是守太平間的李老頭!我看了看表,12點1刻,這老頭子深更半夜在那裏望什麽呢?從他仰頭的角度看,應該是正對著紀醫生家的窗戶。上帝,他怎麽會和我同時在觀察這窗戶的亮光呢?我無法解釋我當時作出的決定。也許一個人讓自己進入狩獵者角色後,他自動地就會在叢林中奔跑。這時,他有的是勇氣,因為捕到獵物他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我已記不得我當時是怎樣摸黑跑下樓梯的了,我鼻子裏喘著粗氣,轉過樓角,一眨眼工夫,我已出現在兩樓之間的那片空地上。


    那人影還在那裏,像一尊黑乎乎的石頭,以他的不動聲色觀察紀醫生家的窗戶。我定了一下神,然後以決不回頭的腳步向那黑影走過去。大約離他還有七八步遠時,他聽到了動靜,轉過身來對著我。


    李大爺!我先發製人地喊道,這麽晚了,還不休息啊?


    他愣住了,這是由於他看不清我的臉的緣故。當然,就算看清了,他又怎能認識我呢?你……他喉嚨裏嘟噥著。


    我姓龍。我走近他說。我驚奇自己當時怎麽毫無準備地就編造出了自己的身份。我說,我是治安科新來的負責人,特地出來察看察看。有什麽不安全的情況,盡管給我講。


    李老頭緩過氣來,討好地說,龍科長真是太辛苦了,半夜還出來察看。我睡不著覺,也是隨意走走。再說,急診室有幾個危重病人,說不定什麽時候,又會叫人去拉屍了,幹我這行啊,沒有固定的休息時間。哦,對了,順便給科長反映一下,我那太平間的門壞了多時了,反映了多少次,就是沒人來修。科長能不能去看一下,那門朽了,鎖不上,出了事誰負責?


    沒想到我信口編造的身份弄巧成拙,這老頭子向我發招了:半夜三更,你敢去看看我那壞了的門嗎?看來,這老頭子收拾領導有一整套。我進退兩難,隻好硬著頭皮說,什麽門?壞了就修嘛,走,看看去!我聽見老頭子喉嚨裏發出嗯嗯的聲音,看樣子,我的這一舉動他也感到意外。


    我們一前一後地向醫院的西北角走去,在夜半的靜寂中,活像兩個鬼魂。那門朽了,鎖不上,出了事誰負責?我突然覺得李老頭剛才的這句話有問題,太平間的門需要鎖上嗎?就算不鎖,又會出什麽呢?難道還會有屍體爬起來跑了不成?不管他,等一會兒就明白了。


    太平間的那片小院落出現在一大片空地的最盡頭,夜空將幾片屋脊畫成漆黑的剪影,像半埋進土裏的城堡。空地上有一條水泥小道,是醫院的手推車運送屍體的唯一通道。我的鞋底在水泥地上碰出很響的聲音,並且有回聲,在後麵幾步的地方叭嗒叭嗒地響,這是夜晚太靜的緣故。走在前麵的李老頭時不時地回頭望我一眼,好像要將我再次辨認清楚似的。或者,一邊走,一邊回頭望望僅僅是他的習慣。


    這沉重而孤寂的院落到了,我很奇怪這座現代化的醫院還保留著如此老的建築。也許投資太平間難以引發人的興趣,也許保留這座老房子可以看見這醫院的過去,從而使懷舊的情懷不滅?


    先是一段黑乎乎的圍牆,我的鼻孔裏有一種苔蘚的氣味,或者是堆積著剩飯剩菜的廚房的氣味。沿著牆根轉彎,來到了這院落的側麵,牆上開了一道黑色的大口子,李老頭向那裏伸了一下手,隨即響起吱呀一聲的門響。你看看,李老頭在暗黑中盯著我的臉說,這門已朽成什麽樣了,隨時都會倒下來的。


    我走過去,摸到了粗糙的門框,潮濕滑膩,我感到手心裏特別不舒服。


    李老頭說,你再進來看看,壞了的東西不少呢。


    天亮了,小梅從小床上爬起來,感到腦袋昏沉沉的。下半夜本來應該睡個好覺的,可一閉上眼,就聽見屋內有人的呼吸聲,開燈察看,這間小小的休息室一目了然,除了她自己睡著的這間小床,就堆著一些醫療器械,一些廢紙箱之類的雜物。見鬼!他罵了一聲,熄了燈繼續睡覺,可隻要細心傾聽,確實能感到這屋內有人的呼吸聲,這搞得她心煩意亂,不斷地開燈察看,直到困倦已極,才倒頭睡去。


    總算天亮了,她走出休息室,先到隔壁望了一眼,紀醫生已不在值班室,也許到病房察看去了。這是他下夜班前的習慣,總是要到各病房察看一遍。小梅為自己的貪睡感到有些慚愧,幸好紀醫生還大度,沒有特別的事要她協助,一般不苛求。


    她去了趟衛生間,後半夜有一陣子就有方便的意思,可想到寂靜無聲的走廊,想到衛生間裏一小間一小間帶門的蹲位,想到會有什麽人先於她進入那裏深藏不露,她就感到毛根直立。她害怕,由於她有過類似的經曆。


    現在,在早晨明亮的光線中,她要到樓梯上去回收她設置在那裏的機關了。她心裏有點發跳,會有腳印留在那白紙上嗎?


    經過走廊的時候,她順便探頭往呂曉婭的病房裏望了望,薇薇還睡得正香,呂曉婭已睜大眼睛醒在床上了。下班了嗎?呂曉婭問道,同時招手讓她進去,你和薇薇昨夜神秘兮兮地幹什麽去了?小梅有些得意地說,破案啊,黑衣女人很快會被我抓住的。呂曉婭說,我都知道了,隻是你們得注意保密,我是嚐夠這種驚嚇了,但願我出院之前會真相大白。


    小梅覺得十分歉意。無論如何,醫院裏不該發生這種事。呂曉婭說,能不能叫清潔工把各處角落打掃打掃,那些飛蛾,會不會是從一些髒地方生出來的。


    對,叫清潔工小夏再把衛生搞徹底一些。想到這點,小梅突然記起昨夜就沒看見過小夏的影子,走廊髒了也沒人掃地。這丫頭,到哪裏玩去了呢?以前每晚9點,她都會清掃一次走廊的。看來,這丫頭該受批評了。


    從呂曉婭病房出來,小梅定了定神,徑直向樓梯口走去。樓梯上已有了亮光,她夜裏摸索而下的驚險之道現在看來一目了然,她想,任何使人害怕的東西都是被黑夜包裹起來的,難怪黑衣女人總是在夜晚出現。她走下樓梯,拐了一個彎,便看見那一長條白紙安安靜靜地躺在樓梯的一級上。她輕輕走下去,彎腰細看,那白紙幹幹淨淨,哪有什麽腳印?是黑衣女人昨夜沒出現呢?還是她發現了這個機關,一抬腳便跨過去了,後一種可能性不大,因為在漆黑的樓梯上行走,這紙條是不太會引起注意的。要麽,真像童年時聽說過的,這黑衣女人是沒有重量的魂靈?這更不可信。看來,得持之以恒了,今晚繼續設置,不相信就遇不上她。


    小梅收起了白紙,不能讓白天有人發現它。回到值班室,換了衣服,把護士衫掛在門後,下班了,她舒了一口氣。


    來到樓下時,一輛黑色的轎車正停在出口,醫院的駕駛員謝師傅從窗口探頭招呼她。她問,要去哪裏呀?謝師傅說,送習院長去衛生局開會。正說著,習院長拎著公文包從電梯口出來了。習院長中等個子,方臉,體格健壯,幹外科醫生出身的,都有一副好身體。看見小梅,習院長破例地先招呼她,寒暄幾句後,習院長說,小梅啊,最近上夜班可得提高點警惕。據市裏其他幾家醫院反映,最近都常發生小偷進院行竊的事件。有的小偷冒充家屬甚至偽裝成醫生,把病人住院的錢都偷走了。我們醫院還未發生這種事,但要提高警惕,不然很危險的,有家醫院還發生了小偷傷人事件,一定要多留點心。


    習院長的提醒使小梅多了份心思,在醫院裏神秘出沒的黑衣女人會不會是小偷呢?當然,如果是這樣,一切就簡單了,然而事件不會這樣簡單,一是黑衣女人出現了好幾次,病房裏並沒有任何人掉過什麽東西;二是黑衣女人是在夜半出現,這時所有的病人都關上門睡覺了,她根本進不去。還有就是這黑衣女人長在走廊和衛生間出現,顯然是有更加神秘的目的。不過,不管怎樣,確實要更小心一些,收集腳印的事還得繼續幹下去。


    小梅拐過樓角,向醫院的食堂走去。她想吃點早餐便回宿舍休息,上夜班就是這樣陰陽顛倒。在食堂外的石階下,一個幹瘦的老頭子正拿著兩個饅頭和端著一缸稀飯走出來。小梅抬頭招呼道,李大爺,買早餐啊?李老頭喔喔地點頭應答,走到小梅麵前卻停住了,他低聲問道,紀醫生的老婆有消息嗎?小梅覺得奇怪,這個守太平間的老頭也關心這件事?她故作不解地說,什麽消息?李老頭尷尬地咳了一聲,說,我是說這人失蹤這樣久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嘛,終得有結果才行。不知道紀醫生尋找到什麽線索沒有?


    小梅搖搖頭,心想這老頭子在這醫院呆了幾十年了,可真是個萬事通,從醫生到護士到行政人員和清潔工,誰的情況他好像都知道一點。不過,這老頭子倒從無壞心,就是愛管閑事,也許是他的工作太寂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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