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睜開眼,眼前卻比閉眼時還要黑暗。


    伸手不見五指。


    冰冷的寒風刮著他的頭臉和身體,仿佛要將他的血液和骨髓全部凍結。


    除此之外,隻有黑暗。


    鋪天蓋地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一股詭秘可怖的壓力,壓榨著他的靈魂與心髒,使他是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人類的恐懼豈非都來自未知的黑暗?


    他清楚記得,自己和眾人一起站在朝天門前,等待那個名叫小玖的胖和尚宣布試題。之後便山崩地裂,失去知覺了。


    其他人呢?


    “顧薏、蘇姑娘、有人嗎?”


    沒人回答。


    回應他的隻有更深沉的黑暗,和更猛烈的寒風。


    除了自己之外,他的確聽不到第二個人的呼吸聲,四周仿佛隻是一片空洞的虛無。


    唯一慶幸的是,他的雙腳仍踩在平地上,並且地麵還算堅硬平穩。


    所以他已慢慢踏出一步。


    下一刻。


    天旋地轉,改換人間。


    就像有隻如神明般巨大的無形手掌,瞬間扯開黑暗。


    陽光重新照射進來,甚至還有花香和鳥語。


    今朝怔住。


    因為此時他已來到一片蔥鬱森林,木葉翠綠,泥土芬芳,大片火紅色的山花仿佛一直延伸至天邊,與正午溫暖的陽光交相輝映。


    山花火紅,陽光也是火紅色的,就連腳下的草地也柔軟如棉絮。


    今朝的臉色卻蒼白,蒼白得像是一個仍身處黑暗的無助少年。


    天地絕不會瞬間改換。


    這裏是哪裏?


    他試探著想往前走去,忽然看見不遠處的平地上,有一塊孤零零的墓碑。


    就立在平地中央,立在山花叢中,立在一顆很大很大的白果樹下。


    孤獨得像是早已被人遺忘。


    碑前有人。


    一個清瘦的中年男人。


    一頭亂發一直從雙肩瀑布般披散至腰眼。眼眶裏雖仍有眼珠,卻和瞎子已沒什麽兩樣,因為他的眼神實在太空洞,也太痛苦。他的神情也憔悴得嚇人,雙頰深深凹陷進去,死人般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那裏,站在墓碑前,看起來卻比墓碑還要孤獨。


    今朝已認出了他,剛要開口叫他的名字。


    那個孤獨的青年人,忽然拔出腰間長劍,一劍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鮮血箭也似的標了出來。


    灑在花叢中,卻比山花更紅,也更鮮豔。


    也灑在墓碑上,順著陰刻著“亡妻”二字的銘文滑落、滴下。


    青年男人倒了下去,向前倒下,身體正抵住墓碑,雙手環於左右,就像又一次抱住了他摯愛的妻子。


    然後他的淚就流了下來,也落在墓碑上,與鮮血混合,一直滴入土裏。


    那一年。


    他在這裏親手葬下愛妻,今日他同樣在這裏葬下自己的眼淚、鮮血,和生命。


    生命無疑是燦爛而偉大的,可他追求的卻是死亡。


    死而同眠。


    風裏似乎也已有了血腥味,卻是酸的,就像淚。


    淚水散在風中,散在泥土裏,也散在今朝心裏。


    他隻覺一股難忍的悲傷湧上心頭,仿佛成了他們這段癡纏愛情唯一的見證者,此時也將忍不住為他們歎息落淚。


    他很想跑過去,抓住那個此時已經死去,嘴角卻帶著微笑的男人的手。


    可他剛踏出一步,周圍的一切又已發生驟變。


    山花已不見,墓碑也不見,那個男人,仿佛也隨他的死亡一起,永遠消失在天地之間。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暖的房間。


    這裏是一家青樓最好的廂房。


    描繪著仕女圖的花燈,從房梁上倒懸下來,明暗適宜的粉紅色燈光恰到好處,使整間廂房看起來不會太亮,也不會太暗,始終氤氳在一種曖昧的氣氛之中。


    女人的笑聲是從那張鋪著大紅色鴛鴦戲水錦被的大床上傳出來的。


    四個女人。


    笑聲如銀鈴。


    她們無疑是這裏最好的女人,年輕而美麗。


    隻要是女人,身上一定都會長肉的。可跟其他女人不同的是,她們的肉都長在該長的地方,不該長的地方就連一絲贅肉也沒有。


    她們的皮膚簡直比緞子還要光滑,雙腿也都是修長而筆直的。她們的眼睛仿佛都有一種神秘而神奇的魔力,隻要輕輕一眨,就能把男人的魂魄勾動出來。


    女人伺候男人的法子,無疑有很多種。每一種法子,她們自然都是會的,而且用得一定比任何人都好。


    可像她們這樣的女人,隻需要這麽樣躺在床上,男人的骨頭就已經酥了。她們就算要這個男人把心掏出來,這個男人也會毫不猶豫地給自己一刀。


    她們雖然不是毒蛇,也不是蠍子,可身上好像也藏著毒牙和蟄尾。


    無論什麽樣的男人遇上她們,就算還能把持住不去一親芳澤,也一定忍不住要笑一笑的。


    所以那個男人已在笑,大笑。就躺在那張溫暖的大床上,躺在她們中央,笑得愉快極了。


    今朝卻笑不出來。


    他也已認出了這個男人,所以一步衝了上去,大聲道:“是你?你在這裏做什麽?!”


    這個男人正在喝著其中一個女人喂到嘴邊的酒,笑道:“是我,當然是我。我不在這裏,又該在哪裏?”


    他還沒有喝醉,卻忽然湊近那女人的頸窩深深一聞,異香撲鼻。


    現在,他就仿佛已經醉去。


    今朝道:“你難道看不出這裏有古怪?”


    男人道:“有什麽古怪?依我看,這裏最古怪的就是你。”


    四個女人忽然一起笑了起來。


    她們的笑聲好聽極了,就像是從天上傳來的仙樂,可今朝卻覺得一陣陣眩暈。


    他伸出手,想將那個男人從床上拽下來,可其中一個女人忽然挺胸擋住了他。


    今朝隻能收回手。


    那女人道:“你這人的確古怪得很,哪有男人來妓院不找女人,偏偏要找男人的道理?”


    今朝冷冷道:“女人?你是女人?我不止懷疑你不是女人,甚至懷疑你不是人!”


    女人忽然伸出修長筆直的腿,就要用腳趾去勾今朝胸前衣衫。


    今朝閃身躲開。


    女人道:“我不是女人,居然會有男人說我不是女人?你到底有沒有見過女人?”


    她忽然笑了起來,接著道:“我知道了,你一定還是個雛。就算你見過女人,也一定沒見過像我這種真正的女人。”


    另外三個女人也笑了起來。


    這次,今朝不止眩暈,而且已想要嘔吐。


    下一刻。


    笑聲戛然而止。


    四個女人忽然同時不笑了,臉色也已陰沉下去,就像要發動進攻的毒蛇,要蜇人的蠍子。


    她們的確沒有毒牙,也沒有蜇尾,卻有刀。


    四柄很短很短的精鐵匕首,短到她們可以隨便藏在身上任何一個地方,別人一定輕易發現不了。


    那個男人自然也沒有發現。


    所以現在這四柄匕首已同時刺入他的身體,刺得很深,直沒刀柄。


    誰能想到,四個美若天仙的女人,突然變成了四個要命的殺手。


    嬌豔的玫瑰豈非總是帶刺?


    可那個男人居然還在笑,笑得依舊愉快,近乎瘋狂。


    笑著笑著,他的嘴角就流出了鮮紅的血沫。


    四個握刀的女人仍沒有鬆手,卻同時轉頭,盯住今朝。


    她們的眼神依舊勾人,勾的卻不再是男人的魂魄,而是實實在在鮮活的生命。


    今朝俯衝上前,一拳轟出,卻撲了個空。


    眼前的一切又已如鏡花水月般,逐漸暈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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