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悄悄走到夫人獨孤迦羅的身後,打量她在寫些什麽?


    迦羅衣服裏微微透出的芳馨令他有些心醉……


    國公府不算大,卻也四四方方的布局頗是精致。兩旁的青磚甬道從前庭迤麗通到後庭。花圃裏廊階下,到處都盛開著淡紫金黃的菊花,菊的清馨和著銀桂的馥鬱,在八月的和風中


    幽幽沁心。


    後庭院中最贏眼的就是幾棵長勢格外喜人的石榴樹。油綠濃密的枝葉間綴著好些又紅又大誘人饞涎的大石榴。這些石榴樹還是一尺多高的小樹苗時,隋公的朋友從西番長途運來之後,移栽在隋公府的。迦羅從此親手為它們鬆土、澆水和施肥。這些石榴也著實不負她幾年的苦心侍弄,今天秋天果子結得比往年更大更紅。


    楊堅徑直來到迦羅的小書房,看她在做什麽?


    迦羅嫁到楊家以來,夫妻二人一直都是在各自的書房讀書做文章。夫妻的書房一個在東廂房,一個在西廂房。雖不算遠卻也相互不擾。讀書有了什麽奇思妙想或是遇到什麽奇文警句時,彼此就會興衝衝地闖到對方的書房來,共同賞析或是評介一番。


    迦羅今兒穿了件素花綺羅襦襖,下麵係著一條緗綺的雜色長裙。滿頭青絲鬆鬆地挽了個斜墮髻,拿一把新月形的翠玉發簪別著。楊堅進屋時腳步放得很輕,見她正低頭專心讀著什麽書,還不時順手提筆潤墨記著什麽。


    楊堅悄悄走到她身後,打量她在寫些什麽?


    迦羅衣服裏微微透出的芳馨令他有些心醉。


    當年,隋公的父親楊忠和嶽父獨孤信兩人並肩效命於太祖的麾下。多年的戎馬生涯中,二人一直情同手足。


    父輩們出門打仗,家屬多居留京城。楊堅與迦羅自小青梅竹馬,又曾在官學和獨孤府上的家學一起讀書做文章。打從少年時,楊堅讀書做文就不如這個俏麗的妹妹。對她也一直暗存思慕之心。楊堅從戎後,便遵父命,追隨在迦羅的父親——柱國大將軍獨孤信的麾下。獨孤信受楊堅之父的囑托,對楊堅一直格外嚴厲教導和扶植。後來,又主動把大周當朝明皇帝皇後的胞妹,美麗活潑的迦羅嫁給他為妻。楊堅當時真是驚喜望外,多少年來,一直都很珍惜這份姻緣。


    雖說十幾年的夫妻了,楊堅對迦羅仍舊保持著初婚時的那份戀情。現今,大周朝廷王公大臣中幾乎沒有一個不是三妻六妾的。唯有他們夫妻二人相親相愛十幾年一直猶如新婚燕爾。然而,不知底裏的外人,不說他們這是夫妻恩愛,卻以此攻擊迦羅有“奇妒”之病,楊堅“懼內”。


    楊堅忍不住咳了一聲。


    獨孤迦羅轉過臉來,見是他回府,忙起身笑問:“夫君幾時回的?”一麵為他脫掉外麵的朝服,換上一身家常衣裳,一麵令侍女煽爐燒水。


    天生麗質的迦羅雖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身段麵目倒比做姑娘時更有韻味。而在楊堅眼中,迦羅的魅力決不僅僅隻因為她的美貌,更有她性情的可愛,見識的淵博。楊堅是那種雄心和機智,愛怨和憎怒都藏得很深,舉止言談也極綿穩守藏的男人。他蘊藏和壓抑的諸多熱情和雄心,如果沒有迦羅的激發,會始終積鬱和沉隱到心底深層。


    而迦羅恰恰是那種能燃起男人激情和雄心的女子。


    楊堅拿起夫人的手稿略瀏覽了一番,不禁讚道:“迦羅,你對孫子兵法的有些義理和見地,有時令我這個多年領兵的人都感到吃驚。你要是男人,布陣打仗,恐怕少有人是你的對手啊!”


    迦羅一笑:“夫君又拿我取笑了。我不過是因為父帥、公爹和夫君皆是國家武將,常年累月耳濡目染的緣故,所以偏愛讀讀兵書罷了。夫君再莫這般說了,沒聽人家傳言我在家裏是牝雞司晨的話麽!”


    楊堅笑道:“他們若是真的見了你騎射時的英姿,恐怕早就驚得噤口了。”


    迦羅自小不愛女工織繡,偏偏喜歡演武騎射和詩書劍棋。最喜歡的遊戲就是躲在父親的帥帳後麵偷看校場練兵演武的龐大場麵。父親所存的兵書籍冊,迦羅未嫁楊家時就已研讀了大半。光讀書隨筆的手稿也存了一滿箱子。出嫁時,不要綢緞綺羅也不要金玉珠寶,竟向父母要了好幾車的詩書籍冊做嫁妝。


    獨孤家祖傳下來一本世人罕見的《兵家秘籍》。獨孤信看出楊堅這人舉止穩練又雄才大略,前程實在未可估量,所以才決定把愛女嫁給他。迦羅也沒料想到,自己出嫁時,父親竟會把他那本從不示人,甚至連做了明帝皇後的迦羅的大姐都無緣得見的《兵家秘籍》,做為嫁妝陪送給自己。


    迦羅嫁到楊家後,無論是朝事還是兵事,也無論是家事料理還是人情往來,皆成了丈夫


    須臾不可離的智囊和軍師。


    宇文護擅政時,曾幾番欲拉楊堅入夥。那時,很多外人都極少見識到武帝的真性情。而迦羅憑著與李妃的交往,也憑著她過人的敏銳機靈,在後宮與武帝偶爾接觸當中,驚愕地發覺武帝絕非人們所說的那等平庸無能之輩!她因而提醒丈夫:“武帝其實是一條靜則蜇伏於深淵大澤,發輒騰駕於九霄雲外的真龍。太師宇文護雖雲霧遮天,以我看未必能夠長久。兩姑之間難為婦,夫君眼下對宇文護親疏皆不宜的話,不如暫且遠離京師、以觀動變。”


    於是,宇文護擅權期間,楊堅始終奏請領兵在外,遠離了朝廷的一切是非。


    果然,朝中諸臣或因不肯同流合汙而被宇文護**者,或因附合奸相而被削官除職者,包括素稱看人能“入骨三分”的嶽父獨孤信也沒有能躲得過宇文護的魔掌。而當初依附宇文護者,在武帝誅除奸相、親理朝政後又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牽連。楊堅卻終得免禍。


    盡管楊堅喜怒一向從不形於色,迦羅卻看出了:夫君今天的情緒有些不大對頭。


    “夫君,哪裏不舒服麽?”迦羅扶楊堅在椅上坐下來,摸了摸他的額頭道:“哦,倒有一點溫溫的。是不是今天早上風大,上朝著了涼?”她望著楊堅的臉色問。


    楊堅握著獨孤氏的一隻手,閉著眼沒有說話。


    楊堅的忍耐力是驚人的,既使受了天大的屈辱,承受再痛苦的重荷,也不肯輕易在人麵前流露。


    迦羅雙手輕輕地搭在楊堅的背上,輕輕撫摩起來。楊堅的情緒漸漸稍有些緩鬆。


    “這個陛下,其實比那個宇文護更難侍候啊。”楊堅閉著眼睛說。


    迦羅繼續揉捏著他的雙肩和額頭:“大丈夫當能屈能伸,忍人所不能忍。漢將軍韓信能忍胯下之辱,留侯張良甘為素昧平生之人行仆妾之役,所以後來方能成就大事,實現男兒平生之誌。夫君不是常說,當今陛下若不能忍盡整整十三載的傀壘之辱和殺兄之恨,又豈有今日?”


    楊堅眉頭略舒,歎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不過在今天的朝議上,我覺得陛下看我時,神情似有些陰鬱。我想,是不是這段日子我不大參與齊王他們的爭議了,反倒引起了陛下的猜忌?”


    獨孤迦羅心內不禁一沉:伴君如伴虎!朝廷政事,朝臣之間的爭辯實在是參與也難、不參與也難啊。太過爭辯,言詞難免會激烈,自然就會得罪他人甚至觸怒天子;可是不爭不辯,朝廷天子要你當朝為臣又有何用?比如朝廷中王軌王將軍,一向性情梗直、言詞犀利,陛下反倒十分信任他,也從未因王軌言語衝撞做過計較。而自家夫君原本就性情綿穩,朝議爭辯時若再有意守藏一些,雖無惡意,難保有人會借機在陛下麵前攻擊他明哲保身,不肯為國事盡心盡言。


    迦羅沉思了片刻,扶著夫君的肩膀說:“以迦羅之見,大丈夫當守則守。就算陛下對你的韜晦之舉一時不滿,長久來看,做人行事依舊還是示弱一些好。迦羅向來隻聞聽世上因鋒芒過露而傷折者居多,少有聽說因柔韌而傷者。”


    見侍女提來了燒滾的白銅茶罌,獨孤氏洗了手,親自燙了青玉茶甌,又在一個竹木茶盒裏取出一匙江南小芽,衝茶入甌後雙手捧至楊堅麵前的茶幾上,“夫君,明天我進宮覲見叱奴老太後和李妃娘娘,夫君可有話交待?”


    楊堅道:“問一下太後的腰疼好些沒?還有,年前從僧垣那裏求來的治腰藥疼的膏藥有效沒有?”


    “記下了。我這次主要想再見見李娘娘,打聽一下麗華和魯王的親事怎樣了。前年因齊王他們幾個阻撓,後來又逢朝廷對齊國用兵,直耽了一年多。前些天李娘娘說她和陛下又提及了此事。陛下也以為魯王的婚事不能再耽擱了。我想,這門親事若能及早定下,從此平平安安的便也知足了。”


    “福兮禍所伏。夫人也不必太在意這門親事的。我們楊家眼下在朝中做官的親戚雖多,可是楊家和獨孤家在朝中畢竟沒有任三公要臣和柱國大將軍之職的。我聽說尉遲家有兩個年及笄冠的女兒,宇文孝伯他們也有心為魯王做這個紅媒。”楊堅道。


    迦羅說:“夫君不知,尉遲家雖有兩個與魯王平輩份女兒,可惜姐妹倆皆是庶出。魯王是陛下的長子,豈能娶一個妾生的女子為王妃?隻怕尉遲家也不敢高攀這門親!李娘娘也不


    會答應。我看出來了,這門親事李娘娘其實比我更急。現在大周儲君未定,她是在為魯王將來的立儲打算。隻是因王軌和孝伯的反對,陛下還有些猶豫。”


    楊堅道:“陛下若真有立魯王為儲的打算,就不會在意諸王和大臣的意思。因為諸王和大臣在立儲之事上難免都會各挾私心的。尉遲和楊家皆是朝中大族,所以,齊王孝伯他們眼下不願尉遲家的女兒做魯王妃,也擔心楊家的女兒做魯王妃。”


    獨孤氏道:“陛下如真有心立魯王為儲,就不會被他人左右。如此優柔寡斷,倒讓人費思量。”


    “陛下是一位雄圖大略、胸懷宇宙的君主。在朝國存亡的大事上殺伐決斷,不會被任何人所左右。如今在擇聘魯王妃之事上如此猶豫謹慎,肯定和立儲有關!立儲關乎大周江山的萬年傳承大計,陛下自然會各方權衡後才能決斷。”楊堅的語氣中流露出對武帝的敬羨之情。


    獨孤氏想,自己雖說披攬今古,讀書做文遠勝過丈夫,然而在論事察人上終究還是不如穩練的丈夫深沉透澈、入木三分。


    楊堅所料不差——


    當孝伯聞聽陛下向他征詢聘楊家麗華為魯王妃一事時,當即便激烈反對起來。


    無論於國於私,他都不能讓楊家與陛下攀上這門兒女親家!魯王原是陛下的長子,一旦聘定了楊堅的女兒為王妃,將來魯王再被冊定為大周太子,楊堅一黨在大周朝中就永遠占了上風。


    所以,當陛下征詢孝伯時,孝伯不僅不同意魯王聘楊麗華為妃,為使陛下死心,竟然把矛鋒轉向楊堅:“陛下,齊王去年請中嶽廟張道士暗中為普六茹堅*看過相,當時臣和王軌皆在場。張道士說此人姿相奇偉,眼如曙星,有王天下之相。陛下不僅不能和他家聯姻,還應盡早除掉此人,以免養虎遺患!”


    武帝聞聽此說不覺頓生反感:這種請黃服之徒暗中為人看相,再據此做為除掉異黨的手段,也實在太笨了些。


    雖說武帝心下清楚:皇室與大臣的聯姻,自古在朝臣中都是一件極敏感的大事。自誅除奸相以來,朝中很快分裂成新的幾幫勢力。他從未有過幹涉,相反還在有意無意地均衡著各方。


    他自然清楚,大臣之間若是沆瀣一氣的話,自己便會被朝臣駕空,以致耳目閉塞而無法及時獲知朝野百姓和天下的真實動靜。所以適當的黨爭,隻要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時,還是利大於敝的。一是每逢朝事,便可從兩幫大臣乃至幾幫大臣的不同爭議中選擇一條最為公允、有益朝廷的決斷;二是正好可利用楊堅、齊王和尉遲家族三黨的矛盾,使他們彼此之間能相互監督、相互箝製。


    然而,朋黨之爭過厲,也會導致朝廷大臣之間相互殘殺,最後毀的還是朝廷。所以,今天孝伯不提黃老相術之說的話,武帝也許還會考慮一下孝伯的話。一提及這個,武帝頓生反感:齊王想靠這種手法來達到翦滅異己、除掉敵黨的目的,並且以為他宇文邕竟會聽信的話,也真是太小覷他這個大周國主的胸懷和心智了!


    五弟齊王是武帝同父異母的兄弟,自小文經武緯、雄才大略。不僅將兵多有奇謀,打仗亦勇威衝陷。他是宇文護擅政期間唯一被重用,卻又沒有被武帝罷黜的朝中要臣。


    誅除奸相後,武帝雖令他交出了執掌兵馬的大司馬之職,卻加拜他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塚宰之職。多年的冷眼旁觀,武帝看出來:齊王若能駕馭得好,便可為大周的一統王業立下汗馬功勞;若控製不好,卻是一個極大的隱患。因而對他的防範一直都未曾放鬆過。如今又豈會替他除掉敵黨?


    武帝斟酌了一番言詞道:“公卿,若天命注定,既使殺掉一個普六茹堅,又能阻止天意?目下之大周,強敵四鄰,百廢待興,若朕眼底胸中容不得龍虎之將、曠世之才,因一介釋老之言便濫殺良將功臣,冷了天下人心,朕還靠誰去實現太祖遺訓,完成九州一統、四海清平的大業?”


    孝伯一時無詞可辯,但卻不甘心如此結果,為了阻止陛下與楊家的聯姻,又道:“陛下


    ,偽齊一向為我大周勁敵。陛下若派使南下求聘南朝公主為魯王妃,再派使北上迎娶大周皇後突厥公主阿史那,如此,將來一天六軍伐齊之時,便可保南北無虞,使華夏北方盡歸為我大周疆域。”


    武帝微微一笑岔開了話題:“孝伯,朕有些日子沒和你下棋了。來來,今天你我諸事不提,好好下幾局。”


    孝伯見陛下忽然轉了話題,清知話不投機,隻好暫時打住。


    麵對這樣一位蜇伏數年,而英威電發間一舉則天崩地裂的帝王,他有時也感到了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


    孝伯沒有揣出武帝的心事:自親政以來,武帝便開始積蓄國力兵力,欲在三五年內便要一舉掃平北齊、蕩盡南陳、實現九州一統的帝王雄圖。求聘南朝公主為魯王妃,繼而再為大周的太子妃、皇後,遲早會成為大周滅亡南朝的最大障礙。


    普六茹堅——即楊堅。當年太祖宇文泰因楊堅一門功勳而賜楊家為鮮卑貴族姓氏“普六茹”;賜王軌一族為鮮卑貴族姓氏“烏丸”,王軌即是烏丸軌。本書為了敘述方便,除對話外,一般仍用漢姓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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