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站在寺外的平台上,神情陰鬱地望著奇幽絕秀的遠山諸峰,半晌不理會慧忍。想到胞妹懨懨的病態和憂怨的神情時,不覺咬牙道:“和尚!你給聽著!我胞妹若因你而送命的話,朕必定先親手殺了你命,再斷滅了佛法!”


    宣帝突然下詔:立即禪帝位於七歲的太子宇文闡。朝廷所有軍國大事盡皆交付四大輔官和三公朝臣共同議定。


    滿朝文武頓然大愕!他們實在猜不出這位變幻莫測、喜怒無常的陛下,登基才一年多,又正值風華正茂,怎麽突然就把江山社稷和朝國萬機交與一個七八歲的孩童來擔當了?


    眾人已經知道了這位陛下怪誕乖戾的性情:他一定要做的事,勸諫不僅無用,反會遭致殺身之禍。所以,眾人心懷詫異地默默遵旨。一麵按例請出東宮太子、扶上禦座,帝號靜帝,尊宣帝為太上皇;一麵小心輔佐幼主每天五更上朝,按班朝列並稟奏各樣國事,然後再由文武朝臣組成的八大輔國大臣最後商議定奪。


    眾人哪裏知道,宣帝雖將皇位傳於靜帝,表麵上雖脫了每日早朝的辛苦,其實百官早朝奏事時,他幾乎天天都躲在屏風後麵悄悄聽政。諸多重要軍國奏疏和眾臣議定後的方案,他依舊還要挨個監察審閱一番才能放心。


    聽政當中,宣帝發覺雖說八大輔國朝臣分別由諸王、諸臣和外戚等文武重臣組成,然而眾人在議政時卻是一團和氣,根本沒了高祖當年那種三班朝臣據理而爭、人盡其言的熱烈甚至激烈爭辯的場麵。


    直到此時,宣帝才驀然發覺:自己繼位伊始便盡皆誅除齊王一黨之舉,是一個無法挽回的朝政失誤了!他開始思悟,如果齊王、王軌等人對自己的執政果真是一種威脅的話,天縱英明的父皇高祖當年在世時,即使在彌留之際,恐怕也會找個借口替自己除掉他們了。


    父皇當年容留他們,並交待孝伯萬勿誅殺骨肉大臣,恐怕隻有一個原因——


    最近,有幾位叔王和親腹私下多次提醒他:後父楊堅的勢力過於龐大了些!眼下,楊堅四兄弟皆為掌管大周軍權的高級武將。楊堅的姐夫妹夫也統是大周的將領;楊堅的五子的兒女親家,個個皆是朝中九命一品王公大夫、柱國將軍;楊堅的夫人,獨孤氏七位姐妹,夫家個個俱是王公重臣,獨孤氏的五位兄長也個個封侯列土。楊堅本人不獨親友眾多,因一向為人和睦、仗義疏財,滿朝文武中竟大多與他交好……


    此人一旦欲反,真可謂一呼百應!


    父皇高祖當年能留住自己的敵黨齊王等人,並扶持尉遲一門,難道正是為了與楊堅一黨呈鼎立之勢的麽?


    可惜,如今尉遲迥兄弟已近老邁,尉遲運又病死在任上。尉遲家勢力的顯然已無法和楊堅形成抗衡了。雖說他已聽從叔父趙王之言,加大了皇室諸王和兄弟諸王的朝國大權,然而卻並不敢把軍權交與他們掌管。他們個個俱是太祖子孫,哪個手中的兵力過重,一旦將來翻雲覆雨,突生篡逆之變時,隻怕他人更難控製,他們也更名正言順坐宇文氏的江山天下。


    他和父皇高祖當年一樣,因有宇文護十六年的擅權弑主之禍後,從此最不敢相信的便是骨肉兄弟和宗親諸王了。


    雖說他已聽從叔父趙王的話,削掉了皇後之父楊堅的大後丞之職,但兵馬大權眼下仍在楊堅手中,他仍舊感到有些不大放心。


    其實,很多年來,敏感過人的宣帝便隱隱地感到了楊堅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威”氣。雖說這種威氣絕沒有半點的飛揚跋扈,而恰恰正是他這種藏得很深的、外柔內剛的“威”氣,更難讓人放心。


    他的感覺告訴自己,滿朝文武中,隻有在山寺修行多年的慧忍法師身上所蘊藏的那種氣,才足以和楊堅身上外柔內剛的威氣相抗衡。那是佛門**多年而得的一種“禪”氣!是外剛內柔的浩然無私之氣。


    這正是宣帝執意要詔慧忍返俗歸京、並希望由他來輔佐太子當朝理政的原因。


    宣帝決定立即詔敕慧忍出山,並詔敕:拜周翰成為開府大將軍之職。


    慧忍接到朝廷發來的緊急詔書,不知宮中出了何事,匆匆進宮之後,方才知悉內情。慧忍思度了好一番,才緩緩奏稟:“陛下,今若使我一介功薄勳微的無名之輩,驟然位躍於三朝王公功勳之上,他人定然以為陛下隻以親疏而任人。臣之所以能看破世事,正因為臣已跳出了三界五行,是世外旁觀之人。若臣身心俱入朝國,不久亦會為浮塵所蔽,使慧心天目為幻相熏迷。如此,反於陛下和朝廷不利啊。”


    宣帝因見殿中並無外人,握著慧忍的手說:“禦弟,其實,詔你出將入相,不獨朕之心願,更是太後和公主之意。公主至今仍是太後的一個大心病。這是其一;其二,你皇侄不過是八九歲的孩子,我這身子到底能撐多久,恐怕你比我自己還清楚。禦弟若能遵旨還俗、輔佐太子,我就算天命忽倏,也能放心地侍奉先帝去了。”


    說著,宣帝竟哽咽垂淚起來。


    慧忍聽他這話,分明有托付後事之意,一時眼睛也濕潤起來:“阿彌陀佛……”


    宣帝又道:“禦弟,我有心遵太後懿旨,下詔禦賜你和公主完婚並親自為你們操辦婚事。如此,無論太後還是奶娘那裏,也無論是你和公主,還有幼主,於家於國於忠義孝悌,都是功德無量之事。禦弟,我下詔恢複佛法道場,實是為了完禦弟平生之宏願。然而,此舉分明已違逆了先帝之製。禦弟如今功德圓滿,實在沒有不回朝的道理了,望禦弟莫再使我失望,也莫辜負了太後和公主才是。”


    見宣帝提到複法之事,慧忍不知該以什麽理由推辭才能不致牽禍佛門?於是猶豫道:“陛下,請容貧僧思量後再回複陛下好麽?”


    慧忍忐忑不安地退出大殿、離開皇宮,漫步穿過禦街,不覺便來在京城舊居將軍府前。


    自從自己被高祖下詔去職歸裏出家少林寺之後,父親便因憂病交集陡然去世了。母親也


    因一直在宮中和寺裏陪侍太後和公主,故而京城的這處府宅一直都由家人看護。


    回到將軍府,站在院中杏樹下,聽黃鸝幾聲悠啼,遙想當年那短暫的繁華浮夢,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撫今追昔,慧忍忽有所悟。


    第二天覲見宣帝時,雖知天機不可泄露,無奈之下,慧忍隻得以師父生前曾勘破自己三世因果而相告……


    宣帝聞言大驚!雖說仍有三分疑惑,然細細思量往事,似乎慧忍與公主,公主與奶娘之間果然是有諸多不同尋常和蹊蹺之處。因而也有些相信個中果有玄奧。便道:“禦弟,大禪師果報之說固有幾分可信,可是太後一直放不下的就是公主,公主又一直放不下你,你倒替我出個主意,這事叫我如何了卻、如何勸說公主放下癡迷?”


    慧忍道:“陛下,我曾見過尉遲公子本人,公子出身世家,也是一介重情重義之輩,自當年先皇賜婚至今一直未曾娶親。陛下若能說服公主莫再執妄於虛幻,與尉遲公子早日結為良緣,不僅貧僧得安,公主也可得享人世天倫之樂,更了卻了太後和陛下的一樁心事,實在是功德宏厚的事啊。”


    宣帝歎道:“她因癡情於你,當年連父皇的話都不肯聽,敢以斷發禮佛冒死抗婚。如今又豈肯聽我勸說?”


    為了太後和公主之故,宣帝起初堅持不肯放慧忍回寺。後來答應慧忍,和慧忍一起上山,和公主太後商定後再做道理。


    宣帝來到山寺時,依慧忍的意思,對公主說明當年大禪師在世時,曾看破兩人此生有緣無份的話來,悉心勸說公主另嫁尉遲公子的話。


    公主含淚冷笑道:“皇兄,一個人如果連今生今世都不能主宰的話,還能管得了前生後世?統不過是推脫之辭罷了!”


    宣帝無話可答。


    因見母後和妹妹二人因著慧忍的原故,每日苦苦守在山林古寺之中,一天天地更加消瘦和憔悴時,此時不覺對慧忍也生出了幾分的怨氣和不滿來。


    在寺中留了兩日,因終究也是見勸不動公主,加上朝中諸事繁忙,隻得匆匆返京。


    皇兄下山後,公主更覺心灰意冷,加上山裏又連著幾天陰雨連綿的,公主思來想去,了無生趣,漸漸地竟生出幾分求死之心來……末了竟一病在床,一連數日茶飯未沾。


    宣帝在宮中得知消息,立馬放下朝中諸事帶著禦醫趕來探望。


    一月未見,妹妹賀公主竟然病成這個樣子,母後也因公主之病憂傷歎息不已,消瘦了好些,而且聽說公主病倒一個月來,慧忍竟然連一次也未曾來寺中探望過時,再也壓不住一腔怒火了!


    他一麵急令禦醫診脈煎藥,一麵怒氣衝衝地一路尋到少林寺,見了慧忍,也不及寒喧劈臉就問:“周翰成!我來問你:佛門弟子不是口口聲聲要什麽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嗎?你如今連一個親愛的女子都度不了、覺不悟,如何敢說度他人、覺眾生?朕更恨的是,她病了整整一月,你連看她一眼的膽量和慈悲都沒有!如此,還敢奢談什麽禪悟修持、降伏眾魔?”


    慧忍強忍悲愴,卻合十持號:“阿彌陀佛……”


    宣帝怒吼道:“若是佛為僧,竟也這般無情無義,竟也連這點悲憫之心也沒有,要朕如何相信佛的慈悲、僧的善純?若隻是一味這般偽善騙人的話,以朕看,這佛法道場仍舊還是斷滅的好!”


    慧忍聞言一下子驚出了一身的虛汗來。


    他相信宣帝的話不是嚇唬自己的——這個宣帝,他一道詔書可以複法,當然也可以一道詔書重新滅法。平素行事多憑好惡,甚至根本不與眾臣商議,更不會像武帝那樣再搞什麽廷辯。若一時惹惱了他,再次滅法也不過一道聖旨罷了。


    可是,眼下也正如宣帝所言,他真的是連自己都無法超度的,又如何去超度公主?


    其實宣帝果然說準了他的一樣心病:他果然是不敢麵對公主的。他駭怕自己麵對公主的悲情和病痛時,所有的佛門大義,自己定力修持,所有佛家弟子的戒律堤岸,都有可能被情愛和悲憫之洪水轟轟摧垮。


    宣帝素有慧根,慧忍無話可辯——果然堅心修信的話,紅塵凡世的兒女之情也罷,榮華名利之誘也好,一切都無法動搖他的定力。眼視而不見,心動而不移,耳聞而不聽,探望一下病中的公主又有何妨?


    如果自己定力未就,禪心不堅,其實見不見也是公主一樣的。而且是另一樣的虛妄和執著。如此,既使眼不見公主之影容,耳不聞公主之聲語,心魂所慕,神魄所縈,處處皆是公主,身心豈非照樣還是不潔不靜、不空不悟之身心?


    初祖庵大殿前,二祖慧可親手所植的鬆樹枝繁葉茂。禪院前庭悄寂無人,幾株銀杏和野槐轉眼已是綠蔭滿樹。


    斜陽卻照,鷓鴣數啼。


    順著禪院小廊一路朝後院走去,見小園中草木葳蕤、菜蔬青蔥。山風徐來,撫過慧忍的頭發和肌膚,他便不覺凡心一動,趕忙住了腳合十持號:“阿彌陀佛……”


    待咬定酸楚,略定了定心神,慧忍這才大步過了達摩殿,徑直邁上一處四四方方的青磚平台。


    山寺後麵的五乳峰廓然聳立於綠叢之中。許多年前,禪宗祖師達摩和二祖慧可便是在這方山林、這處平台之上,麵壁九年,並與四方高僧大德們一起談禪論法,度化眾生的……


    病中的公主斜倚在病榻上,一頭烏黑的青絲隨意飄落腮畔。一身羽白的長袍更襯得她臉色的憔悴和蒼白。


    慧忍隨宣帝來到寺院,因不敢直視公主那雙幽幽含怨眸子,隻管低著頭忍著心痛為她把脈。因知禦醫已為她診過,便詢問了所服何藥、開了何藥方。要過方子看後,又加了兩味安神補氣的靈芝和茯苓。


    宣帝和慧忍退出公主的寮房後,宣帝站在寺外的平台上,神情陰鬱地望著奇幽絕秀的遠山諸峰,半晌不理會慧忍。想到胞妹懨懨的病態和憂怨的神情時,不覺咬牙道:“和尚!你給聽著!我胞妹若因你而死的話,朕必親手先殺了你命,再滅了佛法!”


    慧忍答道:“阿彌陀佛!陛下,公主若死在貧僧前麵,不勞陛下動手,貧僧當即自裁!”


    宣帝回過頭來,定定地望著慧忍,滿眼陰鬱之火。


    慧忍闔目合十、默默無語。


    宣帝旋過臉去,望著對麵的群山諸峰,不覺記起當初自己在宮中遇毒後,被慧忍救起,並背到山頂,每天以氣功和草藥為他精心療治的情形。


    憶起往事,宣帝一時心緒萬千,不覺長歎:“唉!我實在不明白,你們這都是何苦來著?”


    說罷,丟下慧忍兀自轉身而去。


    慧忍闔目合十持號:“阿彌陀佛!”隨即,一大串清冷的淚水嗒然滾落於腮邊……


    宣帝快要被病痛和夜半的惡夢折磨得發瘋了。


    他越來越害怕黑夜了。於是,他不得不通宵達旦地和後妃一起絲竹歌舞、宴飲遊樂。他再也不想去想什麽更漏幾時、軍國萬機了。每天直在天快亮時才於昏昏沉沉和醉乏極度中睡去。


    見一段日子來,宣帝竟是夜夜如此,麗華終於開始感到不安了:就算不為家國百姓,不為朝廷江山,隻為龍體康安,陛下亦當愛惜自己的身子,亦不能這樣不管不顧地折騰啊。


    她開始小心勸諫起。每天等他到半夜時分,便來到宣帝歡宴娛遊的紫極殿,反複催促宣帝罷舞息宴。


    宣帝不覺心煩起來。


    楊皇後生性原是清淡之人,對後宮並立五後之事並不在意,平素與眾姐妹也頗和睦。但是見宣帝把帝位傳給八歲的孩子後,不是為了好生休養將息,早些恢複元氣以教導輔佐幼主,而是這般放任無度,整夜整夜地與後妃姬嬪廝鬧遊宴、任意糟踐龍體時,終於忍不住了。


    這天時至午夜,因見後宮仍舊歌舞喧鬧,楊皇後先是派人幾番過去催促,見半個時辰過去了,仍舊未息時,楊皇後隻好親自闖到燈火輝煌、絲竹嫋嫋的禦殿,規勸宣帝愛惜身子,並請他罷宴歇息。


    宣帝此時已喝得半醉,不僅不聽勸諫,反倒笑嘻嘻地拉著她的袖子往懷裏扯,要她陪著飲酒聽曲。


    楊皇後見宣帝身為一國之主,當著眾多宮人後妃的麵,竟如此不知自重,一時便因氣惱而發作起來:“陛下即令把江山社稷視同兒戲,把朝國萬機交與一個孩子替你打理倒也罷了,好歹也該自己珍重一些兒身子。為何這般通夜胡鬧,作踐自己?”


    “朕腹內熱痛,心躁難耐,即令睡下也會被惡夢驚醒,皇後又不是不知道,何必如此逼朕?”宣帝臉色不悅地答道。


    “陛下即使睡不著,也當獨處靜養,多讀些治國理政的聖賢文章、研習些布陣克敵的前朝兵書,也好輔導幼主統領江山。為何偏要、虛度光陰並通夜廝鬧?自己不自重倒也罷了,傳出去,豈不讓朝中群臣輕笑陛下?”


    “後宮不得幹政,莫非皇後不知?朕清楚該怎麽做,皇後就不用再來教導朕了。”


    宣帝的不覺生出幾分慍怒來。


    “陛下,臣妾並未幹政,今夜之事原是後宮之事,規勸陛下愛惜聖體,也是臣妾份內之事。陛下不肯聽勸,反倒強詞奪理,分明是自甘墮落、諱疾忌醫。長此以往,臣妾實在替大周的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擔憂!”麗華的言詞不覺也苛厲起來。


    因麗華平素性情和睦、與人無爭,從不曾發過什麽火的。眾人今見她突然動怒,又見陛下也氣得臉色大變時,便紛紛圍上來勸她息怒。


    楊皇後見眾位皇後嬪妃不知勸諫陛下,反倒說自己的不是時,越發的氣惱了。不覺將陛下之過遷怒於四位後妃,指責四位皇後不守後宮律令,引誘陛下通宵胡鬧、整夜不眠,致陛下龍體不得安寧等等。


    太子的生母朱皇後自從兒子繼承大寶以來,母以子貴,先是被冊為僅次於天元大皇後的天大皇後,又被冊為母後天大皇太後,在後宮姐妹中說話也不自覺地氣盛了起來。


    此時見宣帝已氣得全身發抖,便接話過去:“姐姐今晚不知哪來的這麽大火氣?聽上去,也不知究竟是在教導我們幾個做妹妹的不是呢,還是勸說陛下?若隻是教導妹妹們,也請姐姐改天陛下不在的時候再來教導我們就是了。想來,姐姐今晚也是為著陛下的龍體安康才肯過來勸說的。可是,姐姐竟不見陛下已氣成這樣?若陛下龍體更加不安,豈不是姐姐的不是了麽?”


    麗華見朱滿月不知高低,竟然敢當眾指責起自己來了,一時氣得手指發抖,半晌說不出話來。急惱之下,也顧不得言詞斟酌和為人忌諱的話來:“你原係南朝罪俘之後,受我大周陛下浩蕩龍恩,以服侍陛下鞋襪的奴婢而被冊為大周皇後,原應該更比別的姐妹們懂得自重、規勸陛下勤政自愛。如今竟然攛掇陛下荒疏政務、恣意遊樂。我沒有怪你,你竟敢指責起我來!莫非一時得意,就忘了如你這般出身的後宮嬪妃,一旦犯了律令,原當比一般嬪妃更要罪加三等處罰了麽?”


    楊皇後因正在氣頭上,竟忘了指責朱皇後的話觸犯了宣帝的大忌:宣帝的生母李娥姿李太後,當年同樣也是服侍高祖更衣的下等侍女,同樣也是出身南朝罪俘之後。當初他做太子時,恰好也曾聽到父皇這樣指責過母後的話。沒料到,今天楊麗華竟以同樣的語氣來指責朱滿月,不覺觸到隱痛。驟然氣得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一麵捂著驟然巨痛的腹部,一麵指著楊麗華說:“你你,住口……”


    楊皇後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失口,卻轉臉數說宣帝的不是,宣帝驟然大喝一聲:“混賬!來人啊——把這個賤人給朕拉下去,拿大杖來!給我狠狠地杖背一百二十!”


    眾宮人聞言大驚失色!


    後妃和左右宮監平素其實多與皇後交好,不忍見皇後受到杖策,一時全都跪在殿前,叩請陛下放過皇後。


    楊皇後自小生在公侯之門,雖生性恬淡寧靜,卻也是天性高傲的。因見陛下不僅不聽勸諫,竟然還要人杖策自己時,不覺流淚道:“陛下既如此無情無義,臣妾就請陛下賜臣妾一死好了!”


    宣帝見她不僅不肯求饒,反倒口口聲聲請自己賜她一死,更是氣得全身哆嗦,再也顧不得多年患難夫妻的情份,咬牙切齒道:“好!朕就成全你!朕先將你打入冷宮,改日再賜你自縊身死!你死之後,朕再賜你楊家老少滿門皆死!”


    眾宮人見事情僵到這裏,怕楊皇後再說出什麽更令陛下絕情的話,遭致更大的禍事,硬是拖著她離開了。依命將楊皇後囚在了冷宮偏殿。


    此時天已發亮,楊皇後的心腹宮監不敢怠慢,早就守在宮門前,隻待宮門一開,早已闖出宮去、將此事飛報隋公府得知。


    獨孤氏聞訊,直驚得魂飛魄散!立馬就要闖入宮去解救女兒。


    楊堅急忙扯住,清知獨孤氏正在氣急火頭之上,此時進宮不僅不能救下女兒,反倒會招來更大的慘禍時,一麵好言勸撫、一麵令人速去請鄭大夫來府商定營救。


    鄭大夫聞訊急忙趕來,兩人與獨孤氏反複言明利害,一是每天此時陛下正在酣睡,二是帶著火氣進宮,必然言語衝撞,那宣帝一怒之下,母女和楊家滿門便慘加大難了。即令事後宣帝後悔,也無濟於事了。


    直到獨孤氏漸漸平息下來,眼見日上正午,兩人又再三再四地囑咐了獨孤氏一番:陛下已非往日之陛下,她進宮之後,無論無論陛下如何羞辱發火,無論發生什麽事,她可以做的一樣事就是隻叩頭求情,別辯理說話……


    宣帝鬧了一夜,腹痛如燒,日上半竿時才昏昏入睡。宮人雖和皇後交好,見獨孤氏到來,因怕陛下尚未睡醒、火氣正盛,也不敢立馬叫醒他。


    獨孤氏驚痛萬分地進宮之後,照鄭大夫和夫君再三再四囑咐的話,什麽話也不說,隻是跪在宣帝的寢殿外,整整等到日頭偏午。


    待宣帝醒來時,早有人跑來悄悄報獨孤氏知道。


    獨孤氏悲啼著一級一級跪爬上宣帝寢殿的台階,然後爬在寢殿外被太陽曬得火燙的平台上,以頭叩地、求宣帝饒過皇後一命。


    宣帝已得知獨孤氏跪在外麵,替皇後求情來了。因餘怒未消,坐在殿內,聽獨孤氏在殿外咚咚不停的磕頭聲隱隱傳入殿來。


    宮監輕聲稟報宣帝,說獨孤氏在外麵已經將額頭撞破,滿臉流血了。


    宣帝喝著冰鎮酸梅湯,聞言,眉頭略皺了一皺。


    這時,聽見宮人稟報鄭大夫到。


    宣帝忙說:“請進。”


    鄭譯見獨孤氏跪在殿外太陽下,眼都沒有斜一下,徑直走到了殿內。


    見過陛下,鄭譯先問用過膳沒有?聽說用過了,便笑嗬嗬地說剛得了一份新的棋經,要照譜和宣帝對弈一局。


    宣帝轉過臉去,望了一眼跪在太陽下的獨孤氏,心內猜出鄭譯一定是聞訊趕來為獨孤氏說情的。見他張口卻說要和自己對弈,雖無心遊戲,卻也清知他是想讓自己轉移一下,或者找機會再勸說自己的。


    因有心下這個台階,便和他擺開了弈陣。


    喝了點冷飲,又與鄭譯對弈了兩局、閑話了一些輕鬆的話題後,鄭譯發覺陛下的怒氣沒了,代之而來的是心神不寧。隻見他不時朝殿外望著,這才裝做無意邊走棋子,邊問:“陛下,跪在外麵的那個婦人,看上去怎麽有點像隋公夫人?”


    宣帝歎了一聲:“正是皇後的母親隋公夫人!”


    鄭譯故作驚訝道:“啊?怎麽是她?她……這是為何?”


    宣帝沉默不語了。一時記起以往受到父皇杖策後,總是她和母後最先跑到東宮,一麵流著淚撫慰自己、一麵親手為自己療傷的情景來。當初遇毒後,她和太子妃母女日夜守護病榻前照看的諸多情節來,眼睛不覺就濕潤起來。


    鄭譯看出了宣帝的情緒緩和,便道:“陛下,臣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臣想,統不過是陛下的後宮家務和夫妻鬥嘴之事罷了。不過一時氣急,各自說了過頭的話,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這大日頭下,隋公夫人一旦出了什麽事,陛下心下又要不安了。”


    宣帝點頭道:“鄭卿說得有理,你替朕傳旨,請夫人回府去吧。傳朕的話,念及隋公夫人進宮求情,楊皇後赦免一死,仍請還歸原宮吧。”


    鄭譯聞言,匆匆走到殿外宣旨,見一向秀麗俏美的獨孤氏此時跪在殿下,一張滿月般皎美的臉上又是血又是淚,且滿臉驚懼,頭上的斜墮髻也滑向一邊,一身薄綺衣裙滿是汗水灰土。


    鄭譯與獨孤氏和楊堅夫妻是自小的朋友,一向親和友愛,何曾見她有過如此落魄之時?不覺一陣酸楚和心痛。一麵宣旨,一麵就要親自來扶,獨孤氏剛說了一句“臣妾叩謝陛下寬赦之恩”,還未及低頭叩地,便一頭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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