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重陽節的登山,文菲一顆沉寂許久的心扉,一下子被人叩響了——


    從仲中秋節到重陽節這段日子裏,山城素人有攜朋喚侶、一起攀山登高的習俗。


    這時節,秋高氣爽,田地裏的穀子、玉蜀黍、紅薯、豆子、綠豆、芝麻和棉花等,所有的秋莊稼全都被農人收回家了。土地也被扶耬搖耙地統翻了一遍,麥種也耩下了。人們可以大大地鬆上一口氣,進入一個漫長的農閑季節了。


    這時,就連一些普通的百姓,也會紛紛放下手中剝玉米、編席子、紮荊筐之類的活計,從家院裏走出來,在已經沒有了暑熱味兒的太陽地兒伸伸胳膊腿兒,或者到親朋好友家串串門兒。有了興致時,大家便相約到山頂的寺廟裏去許願、還願;或者專門去登登高、望望遠,亮亮眼睛舒舒心。


    於是,他們會慢慢地順著一處緩坡,從山腳一直攀到山頂,從半天雲裏向下看看這個世界變成了什麽一副樣子?他們會發現,著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這個小城,竟然是那麽小巧!小巧得就像入了畫兒一樣!山腳下的潁河細成了一條若隱若現的白蛇。於是,他們就會生出一種天高地小、人生微緲的感歎來。


    如果把山城的春天比做一幅淡遠幽怡的水墨畫,那末,山城之秋便是色彩絢爛的巨幅油畫了秋的太室,滿山野嶺鬱乎蒼蒼。崖畔腳下一叢淺淡、一叢幽深。不知名的鳥兒們,躲在濃密的綠叢中清麗而婉囀地啼鳴著。野葡萄、野山梨和山楂果,或是深紅或者淺橙地綴在綠叢中甚是好看。山梨樹或其它山雜樹的葉子還沒有被深秋的風霜侵襲,一坡一坡地堆綠疊翠著,滿山的青枝綠葉似乎能擰出油汁來。它們仿佛知道這已經是它們生命最後的一段時光了,它們要抓住這點時光,再拚命地鮮活一番。


    稍稍留心就不難發覺:就在生命的這個季節裏,所有植物的那種蒼青和濃綠,竟是如此的生機勃勃。這種綠,決非春季或夏季的那種鵝黃淺翠的輕浮之綠可比——這是那種深沉和蒼重之綠!它能讓人感覺出生命的裏的最高升華與渴盼,它能浸透人的五髒六腑,滲入你的骨髓和靈魂裏去。也許,而生命隻有達到某種極致時,才會生出生出這樣的一般的綠境來來!


    為了陶冶學生們的高雅情致,雪如組織教育會下屬的幾所國民學校和義學,統一舉辦了這次野遊爬山活動。


    平素不大愛活動的文菲,才剛剛攀了一小半兒的山路就開始心慌氣短起來。她望了望聳入雲霄的山巔,覺得自己實在是不能爬到山頂了。另外,有四五個體質較弱的女生,見她們的崔老師不想再上山了,也圍在她身邊不想往上爬了。


    文菲對純表哥說,不如讓她帶著這幾個學生,就坐在半山腰裏,看看山間的景致也是不錯的。純表哥見她此時臉色刹白,一時連氣都喘不勻了,也擔心她硬攀到山頂會受不了。猶豫了一會兒,便交待那幾個女學生一定要隨時跟著崔老師,自己帶著其它學生繼續往山頂攀去了。


    女孩子稍稍歇了一小會兒便恢複了體力,在四下采起野果兒野花來。文菲囑咐她們不要遠去,更不要往危險的山崖邊兒采花。自己獨自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麵看著幾個學生,一麵瀏覽著四下的山景。


    這個地方正好處在大山的中心位置。從這裏,不僅可以看到山下小城,也可以看到四處高高的山頂和崎嶇入雲的羊腸小道。四周那巍峨沉雄或突兀陡峭的山勢和山岩,仿佛是整塊的大石凝鑄而成的。山石上所有的紋理都是斜刺著朝向同一個方向的。


    她一麵觀賞,一麵驚歎著造物主的神力,遙想著上蒼是如何造設出了這巍峨的大山?造就出這粗獷豪放的山勢呢?


    她坐在那兒,靜靜地感受著大山的神秘與莫測、沉默和肅穆──這故鄉的大山,它既沒有不可一世的狂傲張揚,更沒有奴顏屈膝的俯首卑恭。也許,這正是它無窮魅力之所在、正是她對這座大山滋生出的那種無以言說的依戀癡迷——癡迷到一種類似情愛的緣故麽?


    在大山腳下的崖畔,簇生著一叢一叢的芳草。這些花草和綠葉,好像是大山雄武中的一種溫存和體貼。它們與大山相生相息、相依相偎著大山,靠著大山的寬厚而安寧地生存著,春發秋枯地、悄悄地展示著微不足道的自我。


    文菲想,自己的生命正像這許多無名的小草野花一般,是一個微不足道者。對於命運,也一如嵩山腳下那彎彎細細、千曲百回的潁河水一樣,有著太多太多的柔弱、無奈和屈從……也許是因為命運中有過太多的災難,才使得她生出這種對力量的渴望、對強大的渴望麽?遙望籠於淡紫色霧嵐裏凝碧疊翠的群山,文菲不禁遙想起大自然的無邊無際,遙想玄秘的人生命運,感歎。遙想人在大自然麵前,如同蜉蝣般緲小到無奈和可憐,一時不禁生出了一種對生命運無法把握的悲愴情緒來。


    “怎麽?沒力氣了?”文菲正獨自感慨著,忽聽見背後有她熟悉的聲音響起——這是那種從在丹田發出的、很有底氣和磁力的聲音。


    她的心立馬“咚咚”地劇跳起來!


    不用轉過身去,她也知道:身後是誰來了!她一麵強令自己鎮定著一麵轉過臉來:果然是他!


    麵前的。杜雪如,一手扶著一株山樹,正笑盈盈地望著自己!


    他今兒穿了件白對襟的白紡綢便裝,高挽著袖子,露出了半截子健壯的小臂,腳下是一雙膠底的登山靴。在儒雅的後麵,,分明還都透著另一種灼灼逼人、野氣蓬勃的活力!


    他就那樣,一動不動、笑盈盈地望著自己;,透澈的眸子如一碧幽潭,裏麵淺淺地、也深深地,藏著一些兒令她心跳耳熱的東西。


    文菲趕忙移開自己的視線,心裏咚咚地一直跳個不停。雪如的所有情形,她早就從別人的議論和純表哥嘴裏打聽得明明白白:他比表哥小一個月,不知為何,至今尚未成家……


    憑著女人的某種敏感,文菲覺得:這段日子裏,好像正有著一種什麽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隱隱約約地徘徊在自己和杜先生之間……那是一種似夢若幻的情緒。它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仿如夜天星辰,又似晨曦朝露,明明白白,卻不可捉摸……


    她辨不清這究竟是一種什麽情緒?


    可是,她卻為此牽動,為此憂傷,為此遐想……


    這時,除了從什麽地方傳來了丁丁冬冬的樵夫砍樹聲音。幾個女孩子在一片不太陡的山坡上安靜地采著野花。四處一片隻有靜靜的:靜靜的大山,靜靜的岩石,靜靜的和從身邊習習流過的小溪。腳下,姹紫嫣紅的小花在風中,無言地搖曳著,綠樹碧草參差沃若,樹叢偶爾有一兩聲清悅的鳥鳴。


    此時,在這處小小的山塢裏,隻有他們兩個人。他站得站得離自己這麽近,近得可以隱隱地可以嗅見他衣裳上那剛剛漿洗過的味道、可以聞得見他那令人微醺、的呼吸——讓人心醉的氣息。


    於是,一時,類似甜醉的幸福感和著一種淡淡的、因愛而生的苦楚,汩汩地流過文菲心室的每一處角角落落落裏。然而,她再不敢抬眼似乎怕迎著直視他那亮澈的眸子似的、不敢直視隻要和他的目光乍一碰撞,她他的目光了。隻好就倏地趕緊垂著下眼簾來,一麵低著頭,用手帕拭著項上的汗水,掩飾自己無法抑製的慌亂。


    天空,晚秋九月的太陽明麗而熱烈。


    這樣,時光靜止了好一會兒,她聽杜雪如說道:“你的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太柔弱了些兒。今後得多活動活動才好。來!這是一次難得的活動,,咱們一起慢慢往上爬吧。”


    說著,他就把自己的手伸了過來。


    文菲搖搖頭:“我不行了。剛才我頭暈心跳得厲害,那麽高,我無論如何是上不去的。我坐在這兒,等你們下山好啦!”


    雪如不由分說,伸出手一邊把她身邊的兩個包兒撂在自己健壯魁實的肩膀上,一邊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兒:“別怕,咱慢慢往上爬。別忘了:你可是你的學生們崇拜的偶象嗬!你總得給她們做個榜樣吧?”


    文菲的一隻手兒被他握著,心跳臉紅著,抬頭望望上麵,老天!還有那麽高呢!心內又犯起了猶豫,笑著搖搖頭道:“我怕我真的不行,我爬不上去的。半途中,會成為你的累贅的。”


    雪如笑道蹲在她身邊:“怎麽會是累贅呢?恰好相反,我倒覺得還是一種動力呢!”


    文菲不知他這句話是否含著什麽意思?一邊用心揣度著,一邊微微笑著也不說話。


    雪如催道:“再說,你還沒有試,怎麽就知道一定上不去呢?來,有我這個大力士保駕呢,你怕什麽?放心,我不會把你擱在半山腰的,我相信你一定能上得去的!”


    文菲看他如此熱情,也不好意思再拗下去了。


    幾個女學生一聽說杜會長要親自帶著大夥往上爬時,一個個興奮得紅著臉兒,喜滋滋地躍躍欲試,文菲見學生們如此提勁兒,隻得努起勁兒,開始隨雪如向山頂攀去。


    一路上,文菲一雙小巧而有些涼意的手,不時被杜先生握在他一雙雙溫暖的掌中。於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幸福立時就蕩漾在文菲的心間。這種感覺,就好像節日裏喝多了米酒一樣,一時間,令人的神思有了一種淡淡的醉意,的感覺,令人欲眩欲暈,令人飄然悠然地。


    一路上,耳畔滿是清悅的山鳥啼叫,眼前滿是碧草綠樹和突兀奇妙的山石岩崖。文菲覺得自己也,仿佛小一時成了一個個孩童,小成了那些天真快活的女孩兒,一麵機械地隨著雪如的牽領,一步一步地向著高遠的山頂攀去……。


    雪如一路關照著那幾個女孩子的安全,一路向文菲和學生們講些上山的常識:“上山時,不要隻急著爬山而趕路。隨時留心觀賞兩邊,其實每一段山路都自有一番不同的韻致和妙處。細細品來,自然就忘了困乏。當你最終攀上山顛那時,你才會真正享受到人生的一種大境界,感到豪氣頓生的一種情懷!”


    他的聲音充滿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磁性,一種讓人依戀和癡醉的韻味兒。


    “咱們家鄉的這座中嶽嵩山,位,居五嶽之中,是我平生見識過的幾座山中最雄渾、最富內蘊的一座,也是最有個性的一座。”


    文菲淺淺一笑道:“這可能是你偏愛的原故吧?”


    “真是這樣的,絕非隻是偏愛。與的咱們家鄉的中嶽嵩山相比,西嶽華山過險而少了點兒情;東嶽泰山過傲而少了點兒藏。而其秀美奇麗,與南方的峨眉山、黃山等名山相比,也是絕不遜色的。你仔細觀察一下咱們的這座的這座中嶽嵩山,一如我們的大中華一樣,山勢雄渾而不武,山韻神奇而不露。特別是少室山的三皇寨一帶,那更是融秀、幽、奇於一體,不知你上去過沒有?”


    文菲搖搖頭。


    雪如說:“身為山城人,不到少室山上走一遭,實在是一種天大的遺憾!從山下看山,隻能見其山貌而難識山之真形,隻能度其山勢而難得山之真韻。咱們家鄉這座中嶽嵩山,一山有二子,少室太室平分秋色,山勢的個性也各不相同:太室山氣勢雄渾,少室山風韻奇幽!今兒這一遭,你也算是一睹太室之雄了。可惜你還沒有見識到那少室之奇呢!那少室山上,風光旖旎秀美,其峭拔幽深,其蒼茫翠葳,實在令人流連忘返啊!哪天,咱約上幾位好友,一齊上去看看!”


    文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


    雪如接道:“你知道嗎?曆史上,有好幾個皇帝和曆史名人都曾遊曆過咱們的中嶽嵩山。人道是‘登泰山而小天下’,我偏不服氣!不信的話,咱們今兒一起感受感受‘踏嵩極而收中原’的氣勢!”


    文菲的手被他攥在手掌裏,連同他那火熱的生命情緒也一並傳到了她的整個身心一般。


    她真希望能這樣一直不停地走下去,哪怕一直走到生命的終的……此時,自己和他這般手拉手地走在一起,她能聽得見他走路時衣裳發出的細碎聲音、鞋掌磨擦在山道砂礫上的聲響、他那微微的呼吸聲,能嗅得見他身上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氣息;感覺著他的手握著自己手的力度和熱度,她的心也隨之泛起一陣陣漣漪來……


    ——其實,從在家裏見他的那一天起,兩年多來,她說不清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自己終於再也也無法遏止對他的那份深深的抵擋戀情了。這種感情,既的高高、潔悠遠,又縹緲如夢,似幻似真。


    然而,因他在自己心中是那般的高遠,故而,每每令文菲有一種望而卻步的淒痛:也許,他對自己的所有關懷和溫柔,統不過隻是一種很普通的友情罷?文菲突然覺得有一種悲楚的情緒悄然襲來:雖說此時自己和他離得這般近、這般親切,然而,自己的心和他的心之間,也許根本就是咫尺天涯的麽?


    想一想,難道他對他身邊所有的人,不都是這般充滿博愛和熱情麽?難道,他對一個還俗的道士,對鄰裏、對家人、對下人,甚至對一個逃離包辦婚姻的女孩子,不都是這樣關愛的麽?那麽,這一切,這種親近,這種溫暖得讓人心醉令人迷戀的友愛,統不過隻是暫時的、稍遜即逝的麽?


    驀然間,文菲好像覺得自己的心像是一個精美透明的琉璃花瓶,一下子跌落在現實的地麵上,連同滿瓶清水,一齊迸濺碎裂開來……


    過了兩道山嶺、又上了十來級台階後,抬頭看見一座小巧玲瓏的道觀,赫然座立在前麵不遠的一處小山嶴子裏。觀前的石拱橫額上,刻著“白鶴觀”三個篆體字。文菲在城裏聽人說,這所觀裏有位道號清元的道長,能斷過去、知未來、破災難。走到石廊下麵時,雪如提議到觀裏看一看,倒正好中了文菲的一個心思。


    進了觀門,文菲看見觀內有位三十來歲的道長,正坐在神像前的案桌邊讀著一本發黃的經卷。他穿了件灰色的粗布道袍,高攏著發髻,生得麵目清瘦,秀眉俊眼。臉頰上略生著幾顆雀斑,眼神中有一種超然的恬淡與寧靜。


    文菲心想,這位道長有一種超凡脫塵的氣韻,大約就是人們傳說的清元道長罷?她走到上近前,虔誠地在一個蒲團上跪下,先對著神龕裏的嵩山老母像拜了幾拜,然後把幾枚銅板放入香案前的布施匣裏:“仙師,請為我卜上一卦好麽?”


    道長放下經卷,充滿慧智的兩眼和善地望著文菲,爾後緩啟薄唇道:“不知女善主欲知何事?”


    文菲略一沉吟:“未來。”


    文菲沒有直接說出婚姻和命運來。她想,隻要知道未來如何,一切自然也就包括在內了。


    那道長說:“女善主可會寫字麽?”


    文菲點點頭。道長取出一支毛筆來,在神案上擺著的一方硯台裏略潤了潤筆,遂將一張黃裱紙連同毛筆,一同推到文菲麵前。文菲接過筆,略一沉吟,轉臉看看外麵的雪如,見他站在一座石碑前,正在,給幾個學生指指點點地講解著什麽。於是便轉過臉來,神使鬼差地竟在紙上寫下了一個“杜”字。寫完字,一時覺得自己像是偷了人家東西似的,一顆心心髒咚呀咚地跳得快要蹦出來來似了的!又看看雪如,好在他並沒有要走進來的意思,就把那個“杜”字遞給了清元道長。


    清元道長接過字,仔細地打量著那上麵的字。文菲這時觀察了他一番,看他的氣度,也可揣知是一位有著相當修行的高雅隱士。覺得他們這些人出家人,因為清心寡欲、遠離塵囂的緣故,比通常的俗人多了某種神秘的魅力。


    道長默默地端祥了那個“杜”字好一會兒,提起筆,在那個“杜”字的上下左右四周各旁邊劃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符號。爾後便翕目沉吟起來,他那雙纖細而略顯得有些神經質的手,屈屈彎彎、騰騰挪挪地,不知算的什麽路數?


    那道長如此一番後,抬眼掃了一眼文菲道:“女善主,仰觀天文,俯察地理,是以知日月星辰為明、山河土木為幽。天有明幽盈缺,情有悲歡離合。一如人生來去,寵辱得失,乍聚乍散,非聚非散。聚散得失皆有其因緣定數。亦一如天文地理,朝代更替,皆有其氣運定數。此乃徊環往複之理也……”


    文菲聽著清元道長解的卦,覺著也太過於深奧了些,不像是給人解卦,倒更像是給人談禪辯機一般,充滿著玄幽和奧秘。正欲再追問明白一些時,卻見雪如此時已朝這邊走來。她一時沉吟在那兒,不好再張口深問什麽了,心裏卻藏著一團撲朔迷離的疑惑。


    雪如腳一踏進觀門,過便嚷嚷道:“女士,運氣怎麽樣?”一麵俯身就要去看道長麵前的那張紙上寫的什麽?急得文菲慌忙把那張寫了“杜”字的紙張搶先用手蓋住,一手團了起來搶過團起來放在自己衣兜裏了,一張臉兒卻漲得通紅。


    雪如笑道:“哦——!你也別藏了,收,我早看見寫的是什麽字了。”


    文菲也不知他是真的看見了,自己寫得字了還是有意調侃?心想:他若真的看見,倒好了!可是,他若真地看見了,會不會笑自己太輕浮?太不知天高地厚?站在那裏,心下這樣思忖著,一張臉紅得更是厲害了,心裏也咚咚地跳著,原打算再向道長問清些什麽的,可礙著雪如站在跟前,又是那樣一副意味深長、笑嗬嗬地望著自己,猶豫了好一會兒,也沒有法子張口,隻得向道長道了聲告辭,轉身離開道觀。


    出了門,從這裏望去,見四處的山岡綠蔭森森,一條細細的涓流從山頂迤儷而下,幾個女學生正笑鬧著,擠在一棵斜枝旁逸的千年老槐的樹蔭下,爭著喝那清澈的泉水。也,有在泉水的下遊洗手洗臉的、也有在泉溪裏洗滌被汗水濡濕的手巾兒的。


    文菲站在樹下,望著滿樹槐夾兒,仍舊思慮著剛才清雲那道長士的那番所斷的讖語,神一時情顯得顯得有些寂寥無助。


    雪如走到她麵前站住,過亮澈的雙眼來笑盈盈地望著她:“怎麽,你還真的相信所謂的命運注定之說麽?”


    “難道人生凡事不是有定數的麽?”文菲反問。


    雪如搖搖頭:“我隻相信,命運是可以靠人的努力改變的。定數也是可以靠人的努力打破的。”


    文菲垂眼望著腳下的石頭山草:“人和人是不一樣的。你生為男子,當然可以靠自己的意誌和能力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可是,一個女人,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了有好些的不便了。”


    雪如目光定定地打量著文菲,文菲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忙倏地又垂下眼簾,心想:他的一雙眸子怎麽那麽清純透澈?透澈的直讓人心慌!這樣清澈的目光,會把人的心思給一眼看穿的嗬!


    這時,她仿佛從雪如那清澈的目光中捕捉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內容。


    從相識到這會兒,有些時候,她總有一種隱隱綽綽的感覺:好像……好像自己和杜先生之間,早已有了某種意會和默契麽?


    文菲悄悄抬眼望了望著他那無言思索的側影,突然間,她似乎悟出了某種東西:原來,他身上的某種氣質,竟然與自己心靈深處遐想化了的、沉雄的太室山和清奇的少室山,有著某種神似和相通之處嗬!她突然悟出了:這一兩年來,自己為什麽喜歡獨自靜靜地、長久地凝注著那兩座對峙的山巒!而遙望著它們時,又為什麽會從心底常常湧起一種莫名的、深深的激動!


    雪如轉過臉來,深深望著文菲的眼睛:“你說得也有道理,在中國,女子所受的製約和壓抑,要比男人沉重的太多了;可是,現在畢竟是中華民國了。女子解放運動也不隻是一句口號了。女子也開始有了主宰自己命運的機會。特別是像你這樣的知識女性,其實中國婦女中有幸最先呼吸到民主和自由的空氣、最先能掌握自己命運者。你隻要勇於掙脫舊禮教的束縛,通向自由和。新生活的未來,正在滿腔熱忱地向你召喚呢!”


    文菲手中拈著一朵無名野花,垂著眼簾一字不漏地聽他說著,一麵仔細地思量著的話裏麵是不是另有別的什麽含意?然而,因為她的心靈敏感而高傲,自尊便成了她自信的最大障礙了——她不敢斷定,自己的感覺是否真實:杜先生他真的?……他是那麽高傲、那般完美的一個人!自己又是何等樣人?怎麽敢如此不知深淺、怎麽敢如此好歹信馬由韁、輕浮自賤地胡思亂想呢?


    可是,她實在無力勒緊自己心的韁轡,去駕馭心靈裏那匹渴望奔騰、桀驁不馴的駿馬。她常常就這樣,默默地碾轉在痛苦漩流中無法掙脫。


    雪如轉過臉來,深深地凝注著麵前的文菲,一時,心潮波湧再也無法平靜了:麵前的她,正是自己尋尋覓覓二十八年,第一眼看見就怦然心動的女子嗬!


    這兩年多來,她的影像、她的笑容,她的不易為人發覺的熱情和執著,無不深深地撥動著自己的心弦;他的目光,他的心,其實無時不刻都在暗暗關注著她哪!他無法想象,她怎麽會蘊藏著那樣的熱情和能量?從她“出山”的第一天起,就開始忘我地投入到自己所推行的事業裏:一個人兼著好幾門的課,帶領學生到街上遊行、散發傳單,親自上台演講,宣傳新政,動員女子放足,編演新劇……不僅成了自己事業上不可缺少的同仁誌士,更也是自己渴盼和心儀已久的女子嗬!


    他再也無法遏止自己的衝動和愛意,情不自禁禁地一把攥緊文菲的隻手兒,緊緊地握在自己的手中,他的心劇跳著,他想把心愛的她拉到自己的生活裏來!他,要明明白白地告訴她:這麽久以來,自己是怎樣地思念著她、愛戀著她的!他要告訴她知道:他的生命中,因為有了一個她,自己對未來、對事業、對生活充滿了怎樣的一種激情!也因了她在身邊,才怎樣地。其實,很多時候,正是激發了他勃勃向上的雄心嗬!


    文菲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快要吐出來了!她刹然間感到了一種被灼熱的感覺。她深深地低垂著眼睛,手兒就那麽被雪如緊緊地握著,一張臉兒紅得好像秋季著霜的山果兒一般,片刻間,直覺得自己一顆心像水一般地醉軟了…………。


    這時,有說笑聲從山下隱隱傳來。


    透過樹葉的縫隙,見下麵又有一群老師領著學生們上來了。文菲趕忙把自己的手兒從雪如的手掌掙脫開。


    雪如望著她說:“你看,快到山頂了,咱一起努力,再加把勁兒就到頂能成功了。”說完,又拽著文菲的手,重新向山頂攀去。


    文菲一邊隨他往上攀著,一邊用心品味著他話裏的含意:剛才的感覺深切難忘,可是,也許那仍舊是一種錯覺麽?


    前麵是一塊大山石,雪如用力把文菲拉上去之後,又把後麵幾個已經趕上來的學生也給拽了上去。然後,他站在一塊突出的大石上,指著陡削的山頂對文菲說:“你看見最高的那個山頭了麽?那裏就是峻極峰。中國古代有好幾位帝王都曾登臨到那裏過的。據說,人站在那裏,對著遠空許個願,日後都會實現的。你想試試嗎?”


    “果真有那麽靈驗麽?那我倒真想試一試。不過,我可沒有想到,我們素以反封建、反舊俗而聞名的民國政府的宣傳處長,也信這個?”


    “哦?難道隻許你省立女師的高才生迷信測字算卦,就不許別人許個美好的心願麽?!”


    文菲笑了:“平時,隻當你是個不苟言笑的長官,人人都有些敬畏你的。誰知,你是這麽風趣隨和的一個人。”


    雪如也笑了起來:“哦?難道我平時給人的印像竟然是個老夫子麽?看來我得趕快改變。不然,把你給嚇跑了可就後悔莫及了。”


    文菲沒有接他的話茬兒,隻是暗自在心內揣度著他這句的話裏又是什麽含意?


    就這樣,兩人一起走走停停,雖然也有些,勞累,但決不是令人無法忍受的那種疲憊。


    終於,當她和雪如一起踏到最高的那處山岩時,往下一看,自己嚇了一跳:天哪!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也能攀到這麽高的地方!而且,自己剛上山那會兒,原以為憑自己的體力,想要攀到絕頂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呢!


    雪如和她並肩站在高高的山顛之上,遙望遠方,隻見天地萬物頓收眼底。幾縷霧嵐在山腰縈紆飄繞著,給人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這時的雪如好像一個大孩子般,和學生們一起,圈著嘴巴向著遠山呼喚:


    “喂──!上來嘍──!”


    群山紛紛回應起來。


    雪如轉過臉來,對文菲眨眨眼睛,微閉雙眼,雙手合十,做許願狀。文菲微微一笑,微瞑著眼,雙手蓮花捧起,思量許個什麽願?當她許完願,睜開眼看看腳下,一時生出恐高的感覺,頭暈目眩地有些站立不穩。


    雪如看見,急忙扶著她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輕輕拍著她的肩說:“別緊張!放鬆一些,深呼吸。這是累的緣故,不要緊的,一會兒就會好了。噯!就是這樣。”


    雪如關懷的聲音親切而關愛,像父兄,又像至友。好似一股暖流,輕輕地,緩緩地湧進她的身心之間,那感覺,真是又溫柔又踏實。


    她想,雪如之於自己的這種關愛,也許不隻是一種普通的友情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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