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山城的習俗,已故死者去世的日子,叫做“周年”。這一天,死者的近親都得到墳前祭悼一番的。


    拔貢父親周年的頭天下午,吳家派了文菲的丫頭紫瑾和一個管事的進城來,專意接四奶奶回吳家坪燒紙錢、上祭祀。


    文菲未進家門,就看見了吳家停在大門外麵的新式膠輪小馬車。屈指一算,轉眼已是好幾個月沒有回吳家坪了。


    進了院門,見吳家管事的正在天井的石榴樹下幫著娘摘石榴,見文菲回來,忙點頭哈腰地招呼:“四奶奶回來了?”


    文菲乍一聽到吳家下人的這種稱呼,不禁覺得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勉強對他點頭笑了笑。這時,抬頭就見紫瑾笑吟吟地端著一個筐兒從屋裏迎了出來,親熱地跑上來扶著:“四奶奶回來啦?讓紫瑾好想。”說著眼圈兒竟泛紅起來。文菲笑笑,一麵就扶著她進了屋,細細地問起吳家大嫂和幾個侄女、侄兒的情況來。


    紫瑾說:“大奶奶病了,躺床上十多天了,天天跟我念叨心裏想四奶奶的話。說‘四奶奶這麽心硬,從四爺的周年到這會兒,足足有四五個月沒回去看她一眼了’。明兒是老爺的周年,大爺派小的來接四奶奶,正好可以回去和大奶奶說說話兒了。再有,大奶奶交待說,三奶奶跟前新添了個白胖大小子,這陣日子也正在家坐著月子呢。四奶奶這次也可順便過過禮數兒。若是禮物一時不湊手,也不用另備了,大奶奶說,那裏現已為你備下了。”


    文菲被她一口一個“奶奶”地,叫得心裏亂亂糟糟的,一時坐在那裏沉悶不語著。這時,母親走了過來,把筐裏的十幾個紅皮大石榴一個個放在桌上的一個包袱裏係好,又把一個早就備好的大禮盒從裏間掂出來,擺在八仙桌上:“菲兒,你回去照看照看吧!這是做人的禮數兒。順便替我帶個話兒,過些日子,地裏的秋收完了,我再過去看看你大嫂、大哥和你家三嫂母子倆。”


    文菲乘著吳家的膠輪帶篷小馬車,一路出城往東,不緊不慢地走了快一個時辰,才來到吳家坪鎮子最西麵的吳家大門外。


    吳家的建築與當地不太一樣,從院子到大門,都講究一個氣派寬大。院子裏種著好些山城不常見的樹木和奇花異草。這樣的建築風格,很有些類似什麽山陝會館、山東會館的建築格局。可是,本地一般的商家百姓,倒是忌諱這種過於寬大的庭院,恐怕自家“降不住”。說吳家祖上出過好幾個六品以上的官員,還有中了進士的,他們家當然能鎮得住這般大宅子的。


    文菲扶著紫瑾的手兒上了台階、進了門,迎麵是一塵不染、寬大敞亮的前庭院落,院落兩邊的廂房前各有兩處磚砌的花圃。平素,這處前庭大多隻有拔貢一人在此讀書、待客、議事,或是查看各處報上來的賬目。所以,除了跟拔貢的人,其它家人一般不在這裏停留。


    整個前庭這時靜悄悄地,花圃裏開著一篷篷黃的、白的菊花。這時,文菲看見那棵高大的合歡樹下,穿著家常直羅衫的拔貢正低頭給籠子裏的鸚鵡添水。見文菲她們回來,拔貢轉過臉來,微微頷首一笑,眼睛略不經意地在文菲那剪發上頓了一下,雖說臉上並沒有什麽驚奇之色,文菲這裏卻已經覺得臉上有些微微發熱了。


    這時,梅影、菊影、竹影和蘭影姐弟幾個人,聽說前麵報信兒的家人說嬸娘回來,早一窩兒蜂地跑到前麵,一齊撲上來,有拉著手的、有拱在懷裏的,又是“四嬸”、又是“娘娘”地你喊我叫,不知怎麽親熱才是了。就連吳家的那條大黃狗聞聲也撲了過來,一邊嗚嗚地叫著,一邊親熱從人縫兒裏擠過來,舔著文菲的手和衣裳,尾巴搖得實在歡實。


    文菲的心一下子熱了,眼睛不禁就有些濕潤。她摸著孩子們的頭發和臉蛋兒,一段日子不見,覺得個個都見長了。


    “四嫂!”文菲聽見有人叫,忙回轉頭去看——原來,五弟宗巒也回家來了!他站在廊簷下笑嗬嗬地看著她,身上穿了件湖青的縐綢夾衫,外罩著一件明緞小坎肩。梳了個時下很流行的中分式發型,發線劈得又白又直。這打扮,不像是個正讀書的學生,倒更像是一位初入道的年輕商人!文菲剛來吳家那時,他還是個腦袋後麵拖著個小辮子、額頭剃得油光锛兒亮,穿著個小花綢袍子,手裏拿了風箏滿院子瘋跑的頑皮少年。才幾年時間?一下子就成了眼下這大小夥子了!


    “五弟,你多早回來的?”


    “回來好幾天了。”宗巒驚喜地上下打量了文菲一番:“四嫂,你這打扮,跟剛來咱們家時一模一樣。那會兒,我不敢往你跟前去,隻敢站在人群後麵偷偷觀看你這個新娘子。總覺得你不像是個新媳婦,倒更像我去京城時看到的那些洋學生。”


    文菲笑笑,轉而想:這會兒又不年又不節的,他怎麽突然這時回家來了?不會是又出什麽事吧?


    “五弟,你正讀書呢,還沒到放假時間,怎麽突然就跑回來了?耽誤了課可不大好補回來呢!”


    初夏那時候,文菲就曾聽大嫂說過,五弟在學校裏參加了學生的大遊行。結果和軍閥士兵發生了衝突,被抓進去關了好些天。最後,還是二哥跑去,花了大錢、又托了熟人,才算把他保釋了出來。這時,莫不是又有了什麽事,被學校開除了麽?


    宗巒見四嫂問,轉臉看了看在站在那邊樹下給鳥兒添穀子的大哥,垂下眼睛,低聲說:“咱們先過後麵看看大嫂吧。”


    過了垂花門,宗巒才停住腳對文菲說:“四嫂,你不知道,我這次是生生被大哥逼回來的嗬!他連著寫了好幾封信,催著非要我回來幫他料理家事不可。他說他這些時身子骨不好,每天夜裏出虛汗。還說,我在外麵總是讓他又操心又掛牽的,若出了什麽大事,讓他如何麵對地下的父母?所以要我立即回家來的。若不回家,就斷了我在外麵的一切費用。”


    宗巒歎了口氣:“我以為他是嚇我呢,也沒大在意。誰知,這兩個月他真的就斷了我的一切費用。我先是找同學借了一些,後來看看也不是長法,隻得先回來了。你回來的正好,你可要和大嫂一起,幫我在大哥麵前說說話兒、求求情,還是讓我出去念書吧!以後我謹慎一些就是了。我想考取南方陸軍學校或者武官學校。你不知道,這會兒,外麵的世界轟轟烈烈的,大凡有點兒熱血的年輕人,誰不想著做些報國濟民的大事?我可不願守著這老宅子當一輩子老夫子!”


    文菲沉吟道:“說說倒也可以。不過,我覺著大哥可不像是那麽好說話兒的人。你別看他平時挺隨和的,他執意要做的事,恐怕是不大容易被人改變的。”


    宗巒一聽文菲這樣說,情緒一時有些低沉起來,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文菲勸他道:“五弟,你先別煩惱。不是還沒試麽?就算說不通,其實在家也一樣能做事的。你不知道,咱們縣城現在一下子辦了好幾所的國民學校,這會兒正缺少像你這樣讀過新學的老師呢。大家若是知道你回家來了,立馬就會請你到城裏去當老師的。”


    宗巒歎歎氣:“噯!四嫂,我真怕自己讀不成大學,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出去了。大哥對我真是不公平:二哥三哥都能出去念書做事,為什麽偏讓我守在家裏?是不是因為我是庶出,出去讀書花銷又太大,才硬要我回來的?”


    文菲忙攔住他的話頭兒:“五弟,千萬可不敢這樣猜疑人。話說到這裏,我倒要替大哥說句公道話了。我來咱家這麽幾年了,不管是你四哥在時,還是這會兒剩下我一個人,看得出,大哥對咱們倒比對老二老三他們還多了幾分關心呢!若論親緣,如今沒了你四哥,我自然不如你們手足弟兄親近。可是,大哥漫說是對你這個親兄弟了,就算對我這個外姓人,又何曾有過疏遠冷淡呢?


    “我想,這裏一是因為咱們是最小的兄弟;二呢,大哥也許有意逢事多關照咱們一些,就是生怕咱們心裏會有什麽委屈。若說大哥是那種錙銖必較的吝嗇人,就更說不通了。據我旁觀,大哥決不是那種輕情義、重錢財的人,你可不敢有這樣的想法,讓大哥知道了豈不冷了他的心?


    “這次大哥一定要你回來的原因,恐怕真是有他的難處。他平時也是一個喜愛清靜的讀書人,這兩年的體力也大不如以前了。家中這麽大的一攤子,裏裏外外真的是力不從心了。我過去雖說還能多少幫大嫂和大哥一些,這會兒做了國民教師,也不能常回來了。這一大家子人,加上一群孩子,幾處店鋪,田裏的事,再加上大嫂的病,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連一個人都不能替他分擔一星半點了。正好你又出了那樣的事——在外麵差點沒惹出大禍來!別說大哥,就是大嫂和我,不知都為你搦了幾把汗哪!你想,他若真是那等吝嗇貪財、多嫌我們的人,倒應該怕我們多待在家、怕我們多過問店鋪、田租的事,該早些打發我們遠遠地都去了才是道理吧?”


    宗巒說:“經你這麽一解,我也覺著是這麽個理了。可是,四嫂,我才不在乎什麽家產祖業,更不想因此被圈在這所老宅子裏了此一生呢!”


    文菲一笑:“你倒還有的說呢,你畢竟還是個男人!歸終還能按著自個兒的意思去做事、活人、闖天下的。我要是像你這麽想,這麽心野,幾年前恐怕就該悶死了。”


    宗巒轉過臉來,仔細地看了看文菲,笑道:“四嫂,你還這麽年輕,品貌才學又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兒!小弟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你若有重新生活的想法,在吳家,我會第一個站出來,堅決支持你!”


    文菲臉一紅:“好哇!你出去這兩三年,長大了!如今竟敢拿我尋開心了?哦!我明白了,是不是想把我早些打發出去,你好多分得一份家產田地啊?”


    “四嫂,小弟說的是真心話!你明知道我不是那等人!我真的是替你著想!你在吳家守了這麽幾年了,也足以對得起我四哥了。我要是你,怕它什麽?我肯定要勇敢地掙脫束縛、選擇未來、爭取女權!”


    見宗巒一副同學少年、意氣用事的樣子,文菲不禁感到好笑:“越發跐鼻子上臉了!你自己還架不住乖乖地跑了回來,反倒鼓動我一個弱女子做反封建的馬前卒?是想要我給你做個以身試法的先驅麽?”


    叔嫂兩人一路說著,不覺已走到了後庭,在幾個侄兒的簇擁下來到大嫂的臥室。大嫂一見文菲,一時就要撐著下床。文菲趕忙緊走幾步,一邊拉著大嫂的手令她莫動,一邊仍舊扶她靠在被子上,自己就坐在她的身邊。


    幾個月不見,看上去大嫂的身子骨兒更見虛弱了。她穿著一件寶石藍的紡綢夾衫,更襯得臉色的黯淡。寬寬的衣袖裏,露出兩隻瘦得青筋暴突的細手腕。眼窩兒也更顯深陷了。


    文菲心內不禁一酸,臉上卻微微笑著:“大嫂,你的氣色倒比夏天看上去好多了。這陣吃的什麽藥啊?看樣子還挺有效的。”雖說隻是一句安慰的話,可對病人卻是很有好處的。


    大嫂一聽這話,果然露出些欣慰的笑來,摸著自己的臉說:“哦?果真麽?前幾天,聽人說教堂裏洋大夫的藥靈,你大哥求他給開了些西洋的藥水藥片,試吃了三四天,覺得比咱們自個兒熬的那苦藥還管用哪!這兩天,我也感到身上輕爽了。”


    文菲說:“我在省城念書那會兒,同學們生了病,也都愛到洋人的醫院去看大夫。平時,吃好幾付苦藥都治不好的病,到了人家那裏,兩天就清爽了。覺得有效,就隻管吃一段日子試試。就是那苦草藥也不要停,兩樣一齊用,想來藥力會更強,效果也會更好。”


    大嫂笑笑:“你說的也有些道理,我就試試吧!興許好利索了也說不定。”


    大嫂為人忠厚,在妯娌們當中,就數她和文菲兩妯娌的情誼是最好、最投機的。宗岱剛去世的那些日子裏,多虧大嫂,一天到晚地陪著文菲,一麵勸解她,一麵寬慰她,使她好歹熬過了那段日子。從那時起,妯娌倆的情誼就日漸深厚了起來。


    文菲這時解開了帶來的一個包袱,裏麵是一大包的白果兒——白果兒燉老鱉最能滋補,對體弱的人還不會熱傷。所以,一入秋,文菲就交待純表哥給自己收集一些。他的公署門前有一棵千年的老白果樹,奇得是依舊年年結果。從秋風乍起時分就開始零零落落往下掉果子。表哥讓看門的老道士每天早上掃地時撿起來攢著,曬在簸籮裏,一個多月竟攢了這麽大的一包兒。


    放下白果,文菲又抖開一個小包,露出了裏麵七八個紅皮的大石榴來。文菲拿出一個最大個兒的來:“你愛吃石榴,城裏咱娘專門撿出來這些個兒大、皮兒紅的放著。誰也不讓動,說專意給你留的。宗巒、影兒他們都有了,這幾個單單是給你的。”文菲說著,便把那個大石榴遞到大嫂手裏。


    大嫂高興地接過這個長得已經裂了嘴兒、還帶著一枝綠油油的葉子、露著裏麵的紫紅晶亮石榴籽兒的大石榴,放在手掌裏滿心喜愛地把玩著:“噯!還是你,大小事都記著我。其實,喜歡吃它的味道倒在其次,我更喜歡的倒是它這模樣兒。平時繡花,總愛摘下一個來,照著它的樣子描花樣子。剝開了,晶晶瑩瑩地閃著、齊齊整整地排著;散開了,放在手裏,滿把紅寶石樣,光閃閃地看著喜人!讓人都舍不得吃到肚裏去呢!


    “我娘家門前就有一棵大石榴樹,每年總能收一兩簍子的果兒。小時候,從它坐蓇朵開花那會兒起,一直到它結了指頭肚兒大小的石榴,就天天仰著臉,盼它變紅、變熟的一天。有時也淘氣,不等長熟,便踩著一個高凳子,悄悄夠著偷摘下一個,剝開了,還滿是白籽兒,隻得扔了。怪可惜的!於是,一天一天地掰著指頭,等‘七月初七牛郎織女相會日’。到了七月七的夜裏,鄰居家的幾個小姐妹都被我叫來了,一起坐在我家院子裏的涼棚下,看星星、看天河,看看天上會不會出現牛郎和織女相會?拿了石榴、棗子、梨子這些鮮果,擺在盤子裏供拜牛郎和織女。這會兒一看到石榴,禁不住就讓人想起了娘家、想起小時候的事兒來。”


    大嫂說著,眼裏就有淚光閃爍起來。文菲抓住她的手,一時也覺得鼻子酸酸地起來。


    兩人說了會兒話,大嫂呶呶嘴說:“妹子,你先去老三家的那邊看看吧,去晚了少不得又要生出是非了。你不知,三個閨女,這回終於得了個兒子!把一家子上上下下支使得陀螺似地。大月子裏,動不動就哭一出子,嚷嚷著非要管家去洛陽叫他男人回來不可!也不知究竟是誰對不住她了?你大哥趕著給她換了兩三個使喚的人過去,沒有一個侍候住的。最後還好,專意把六嬸兒叫來,十幾天了,倒還沒有聽她說一聲讓換人的話呢。”


    文菲站起來,大嫂拉著手兒仍不舍得放開:“過那邊,也不用多坐。久了,不定她說哪句話不中聽,又得惹你心煩。出來也先別回你的院子,直接過來再和我說會兒話。”


    文菲彎腰替大嫂抿了抿耳鬢上的一絲亂發,拍拍她瘦骨嶙峋的手:“你等著我,我過去放下東西,馬上就回來陪你。你想吃什麽,今兒我也沒事兒,在家侍候你一天,親手給你做好了。”


    大嫂聽了,心裏一熱,眼裏的淚珠兒一下子就跌落了下來,馬上又拭幹了,笑著對宗巒說:“五弟,你陪你四嫂一起過去看看吧。記著,莫久坐,去去就回啊!”


    宗巒應了一聲,拎起了文菲專意給三嫂和小侄兒準備的那個小花緞包袱兒,跟著文菲出了門。


    一出門,文菲眼中的淚禁不住就流了出來。趕忙擦了擦,又打出笑臉來。


    宗巒皺著眉頭擔憂地說:“四嫂,你看大嫂這病,眼見好幾年了,好好歹歹地總也不見好利落。”


    文菲歎了歎氣,叔嫂兩人沉默著走到老三的房院來。


    進了門時,見老三家的正擰著一雙眉頭,搗著一個名叫翠蘋的小丫頭的腦門子,不知數落著什麽。她身上穿了件水紅底子、銀繡大朵牡丹花的緞子夾衣,一對大奶子把衣裳撐得幾乎要脹開。下麵是一條撒腿碎花鬆綠底子的夾褲,腳上趿了雙綴著大朵子紅花的絨拖鞋。一對金絲鑲翠的大鐲子,襯得她一雙腕子更是白白胖胖的。滴水形的翡翠耳墜兒,在她肥厚的耳垂上滴溜溜地晃得人眼花繚亂。


    一見是文菲、宗巒兩人進了門,老三家的立馬兒驚詫詫、誇張地叫起來:“啊喲!老天爺!真是稀客、稀客喲!快快,翠蘋,你還死著一張臉站那兒做什麽?快給你四奶奶看座!”


    還未待文菲落座,老三家的又忙不疊地喚起來:“六嬸——!六嬸啊——!”


    她的喊聲落了一會兒,才見矮矮胖胖的六嬸顛著一雙小腳跑了過來。


    說來,老三家原來使喚的那個喜俏俏的丫頭絳荷,因為老三回來使喚了兩次、誇了幾句小丫頭子機靈的話,老三家的便醋性大發起來,口口聲聲說“小狐狸精勾引她男人啦!”,鬧著非讓管家領走,遠遠地賣掉不可。


    最後,還是大嫂出麵做主,說來吳家這麽多年了,漫說是賣個人了,就是賣個貓兒、狗兒的事也從沒聽說過。老三家的既不喜歡,調她到別的屋裏使喚不就成了麽?於是絳荷才得以留下、派給梅影了。


    文菲過去也曾見過這個六嬸兒,她有五十來歲,男人馮六兒是專門跟大爺出門辦事的人。六嬸這人年輕時見過世麵,說話辦事利利索索的,人也生得喜眉笑眼,脾性也靈泛得很。


    六嬸這時腳不沾地兒一溜小跑兒來了,支叉著兩隻濕手,一麵笑嗬嗬地問三奶奶有什麽吩咐?一麵問文菲幾時到家的?文菲笑著回答了。就見老三家的皺著兩道八字眉問:“你是跑哪兒去了?叫了這麽半天才過來?”


    馮六兒家的一邊拽出掖在衣裳大襟上的手巾擦著手上的水,一邊笑道:“三奶奶!我在後院的井台兒給小少爺洗尿布呢!早聽見你喊了,兩手的洋胰子沫兒趕著在水裏涮了涮,這才跑了過來。三奶奶有事交待俺?”


    老三家的擰著眉毛說:“怎麽該著你去洗尿布?那些人是幹什麽吃的?你是照顧小少爺的還是洗衣裳的?真想幹洗洗涮涮的活兒,明兒專門去洗好啦!”


    六嬸笑嘻嘻地說:“喲,我就是舍得離開三奶奶,我還舍不得離開大胖小少爺呢!小少爺的尿布讓別人去洗,三奶奶你倒放心,我可是不放心呢!我怕那洋胰子滌得不幹淨,尿腥氣洗得不清氣,蟄著小少爺那小嫩屁股蛋兒,可是了不得的!所以,小少爺的尿布我從來都是自己親手洗的。不過都是趁著小少爺睡了,才趕著去洗的。我這耳朵可是聽著動靜呢。他那兒一醒,我立馬兒就跑去抱了。”


    文菲坐在那裏,心內不禁暗暗讚歎:六嬸這人說話可真是夠機智的!怪不得能服侍得了這個脾氣怪戾、一身驕氣的三奶奶。聽大嫂說,她不僅能把這位三奶奶哄得不責怪她,反而還能落不少的好處呢!三天兩頭,三奶奶不是賞她一塊大洋、幾尺衣料,就是兩件還有七八成新的綢緞衣裳呢!


    三奶奶聽她這樣一解說,臉色果然一下子鬆和下來,又滿臉是笑了:“咦!聽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哩!還不快去把小少爺抱過來,讓她四嬸子看看吃的胖不胖?”


    馮六兒家的一雙小腳又顛顛地一溜小跑去了。轉眼,就見她兩手托金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小少爺給抱來了過來。因那小少爺此時還正睡著,老三家的接過孩子,一邊解了小繈褓,著意將那孩子給逗醒,一定要讓文菲看看她的胖兒子眼睛大不大?臉兒白胖不白胖?一邊就口口聲聲地誇起她的兒子如何如何聰明、這麽大一點兒就會在夢裏笑、如何如何能吃、能睡一番話來。


    文菲抱過來,看著小侄子的臉兒也笑著誇了一番。把孩子遞給宗巒後,就把花緞小包袱抖開,把自己添的幾樣禮物拿了出來:一對如意大銀錁子;一個綴著鎖兒的銀項圈;一對鑲了小玲鐺的銀鐲子;城裏平民工廠自己生產的三四種花洋布各五尺;金花、銀花平金緞各六尺;另還有一件花緞棉裏的小披風。老三家的看著一大堆的禮物,樂不可支地收下了。嘴裏說著:“你一月能掙多少?咋花這麽多的錢!”


    文菲放下東西時,心裏就想著,這位吳三奶奶是個是非人,最好不要在這兒耽得久了。誰知,文菲這裏還未來得及說出告辭的話,老三家的就已經快嘴快舌地問起了文菲在外麵做教書先生,一月到底能有幾多大洋可掙?又問學校裏有沒有男老師,男女之間來往不來往等等一些不明不白的話來。一邊問,一邊用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睃梭著文菲,觀察這位吳家寡四奶奶的神色和反應。


    文菲情知她安的什麽心,便不軟不硬、暗藏機鋒地回敬了她兩句。正好也省了告辭的話語,轉身徑直出門去了。


    見老三家的剛才那不醒事的樣子,出得門來,宗巒趕忙勸慰文菲:“真是少見的粗人!四嫂,你大可不必跟她一般見識。”


    文菲冷冷一笑:“真要跟她一般見識,還能活到這會兒?三年前就該盡忠盡烈了。”遂想起幾年前老四剛去那會兒,老三家的家裏外麵到處對人說她是克夫命,剛進吳家半年就克死了自己的男人等等。若不是大嫂那時的百般寬慰和關懷,文菲真不敢說,自己能不能熬到今天?


    晚飯後,大嫂也撐著起來,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和拔貢一起聽五弟和文菲逗孩子、說外麵的新鮮事。


    梅影打從文菲下午進門到這會兒,一直都纏著文菲,求嬸嬸帶她去縣裏的新學念中學。又喳喳不停地說:她娘跟她說,將來也想要她考外麵的大學,像四嬸那樣做個平權女子。最好比四嬸還要高,出國留洋去才更好呢!又說她也和爹商量好了,爹已經答應她跟四嬸去城裏念新學了。


    文菲看了拔貢一眼,拔貢點頭微笑道:“想念就去念幾天吧,這會兒也時興這個啦。”


    梅影歡喜地拍起了手,又瞅著文菲的頭發說:“四嬸,那我明兒可就要開始去城裏念書了!學堂裏還有沒有新書哇?念書的女同學是不是都得剪發?要是剪發,你這會兒就給我剪吧?也剪成你這個樣子好麽?”


    文菲笑著摸摸梅影烏溜溜的大辮子說:“要剪要留你是自由的。不過,我看這個樣子倒比剪了還好看的。再說,你留了這麽些年,怪不容易的,一下子剪了挺可惜!”


    “不麽四嬸嬸,我就要剪你這個樣子!爹比娘三民主義!剪發和放足這兩樣兒,都是爹先允下的。那年,就是爹爹從衙門回來給娘發了話,娘才給我放的腳!這會兒,我聽說,好些沒放腳的大閨女,連個好婆家都尋不來呢!都哭著後悔死啦!噯!反正我是放了腳的,從今往後,再不怕尋不到好婆家啦!”梅影一臉自得地說。


    大家“哄”地一聲大笑起來!


    大嫂笑得淚都出來了,揉著眼說:“真不知羞!放腳就是為了尋好婆家的呀?這麽小一點兒的人兒,知道什麽是婆家?還滿嘴地胡說,就不怕人家笑話麽?”


    梅影道:“我怎麽不知道?婆家不就是外婆家麽?”


    大家一聽“哄”地又大笑了起來。大嫂笑得捂著胸口兒,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文菲笑得直不起腰來。宗巒把一嘴的茶全都噴了出來,還嗆著咳了好一陣子。絳荷和紫瑾在一邊捂嘴笑著,一邊趕忙找來毛巾給五爺來擦衣裳。拔貢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大嫂一邊指著梅影笑道:“這孩子,從小沒有見過外婆,也真難為她分不清。”又抑不住笑了一陣道:“你說得很對——外婆家正是婆家!”


    這時,就連平素不苟言笑的拔貢也笑出聲來!


    幾個影兒雖不知大人在笑什麽,可這種快活的氣氛卻是不常有的,也都在一旁嘿嘿地傻笑。


    稍停了一會兒,宗巒又在一旁說:“要上洋學堂麽,光剪頭發、放腳還不行,將來你要想出國留洋啊,還得用火鉗子把頭發燙成一卷兒一卷兒的,就連眼珠子也得用靛青點成藍顏色的才成呢!”


    聽五叔如此一說,梅影“哇”地一聲拱到文菲懷裏:“啊?我才不要那個樣子,花臉大妖怪。”


    眾人又笑了一陣子。大嫂今晚這麽放開一笑,此時在紅紗燈光的映照下,臉色也顯得紅潤好看起來。


    說笑了一陣,聽見座鍾叮叮鐺鐺地響了下。看看座鍾,不知不覺已經九點了。文菲怕大嫂身子困,便領著梅影和菊影兩人,起身向大哥、大嫂告辭,回到自己的院落去了。


    文菲令紫瑾服侍菊影、梅影兩人先洗臉洗腳睡下,自己又備了會兒課、看了會兒書。這時,隨著靜夜和微風,她仿佛聽見前庭隱隱地有洞簫聲傳來。


    起初,她以為是風聲,側耳又靜聽了聽,果然還是簫聲,吹的是一支頗為傷感的曲子。文菲問坐在一旁燭下紮著花兒的紫瑾:“這是五爺吹的麽?年紀輕輕的,怎麽吹這麽悲傷的音律?這可不大好啊!”


    紫瑾說:“哪兒呢!五爺才不吹簫呢!五爺愛吹笛子和洋笙*。這是大爺吹的。這些日子,他天天黑下都吹上一陣子。聽著還怪好聽哩。”


    文菲道:“好一個丫頭!你竟能聽出來是簫、是笛子還是洋笙的聲音麽?”


    “這有什麽難?簫聽著讓人發愁,好像看見天陰下雨一樣,讓人直想哭;笛子一吹,人聽著,跟到了綠茵茵的山坡和河邊一樣,又敞亮、又新鮮,讓人開心!洋笙更好聽了,聽著,跟看見一群仙女飛在雲彩上一樣。”


    文菲歪著頭想了想,覺得這丫頭的話真還有些那麽個意思呢。不禁一笑,這孩子,倒是蠻有幾分悟性嗬!又獨自屏息聆聽了一會兒,覺得那簫吹得還是頗有些功力的。不僅音韻沉鬱婉約,指法也十分地諳熟圓潤——好一首古曲《梅花三弄》。


    文菲聽著這簫,心內思忖著:人們都道吳家大哥有超然物外、清高恬淡的隱士風範;難道他那般穩成淵默、含而不露的一個人物,人生當中也有什麽失意和憾恨之處麽?


    看來,這天底之下,每個人都有著自己不為人知的喜怒哀愁。隻不過平時都深深地壓抑在內心,不為外人所知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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