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說山城被另一幫子軍閥包圍的消息,雪如當即握了一手汗!


    翰昌道:“咱們先過去問一下情況。它娘的,老胡這一仗不知能不能撐得住?撐不住就該有大麻煩了。也不知那一幫子是人還是鬼?鬧不好,就成咱和百姓的罪孽了。越窩饢了。”


    門外衛兵將馬牽了過來。二人接過馬韁,也沒有叫衛兵陪伴便打馬往駐軍營部趕去。路上,邊走邊聊著,雪如說:“不管它是人是鬼,反正他們不是怕閻王,就得怕皇上。其實,不管世事如何變化,我們盡我們的良心、能為百姓和這個時代的進步辦點我們願意做的事,也就是我等弟兄真正的為官目的了。”


    翰昌笑道:“這些當兵的,日子倒真的比我們還痛快呢!走哪兒打哪兒,打哪兒吃哪兒,占一個城市就是王。末了,一招安,官也有了、財也發了,名也垂了、史也留了。有時,我真是羨慕他們這些軍人,活得真是自在!”


    雪如搖搖頭:“都照如此,都想著得馬上天下,最終弄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千村薜藶、萬戶蕭瑟,這時外國人再乘虛而入,中華民族一下子全完!其實,解決中國的問題,根本方法還得靠教育興國、實業救國和科學強國。”


    翰昌歎歎氣:“不瞞雪如君你,其實我這會兒覺得越活越糊塗了,越來越不明白究竟什麽才是真正的救國之本了?我常常想,中國究竟怎樣才能真正解決國家的前途、國民的命運這些的問題呢?我甚至懷疑咱們信奉的三民主義,懷疑孫中山和北洋政府,像這樣亂打一氣的,咱們搞的這一切,保不定有一天也會被給戰火毀了不可!就算不毀,成日這樣提心吊膽地,淨想著如何應付各路英雄了,哪裏還有多餘的精力財力去辦正經事呢?”


    雪如在馬背上思索著翰昌的話,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麽辯駁他了。不覺就到了胡狼哥他們的軍營。


    翰昌看了看軍營門前全副武裝的士兵道:“不管戰局如何,隻要他號稱是正規的國軍,倒也沒有什麽太難對付的。這幾年裏,我最頭疼的就是那些山大王,不僅騷擾百姓,還專與官府作對。成天剿也剿不完!捂住這裏,那裏又冒出來一股子。剿了舊的,新的又聚起來了。今兒看著還是老實巴交的百姓,一轉臉突然就成了殺人越貨的胡子了。我覺著,你們山城人身上,好像天生都有一種匪性似的!”


    雪如駁道:“你說的匪性,準確地說,應該稱做反抗性才更準確!其實,民眾的反抗大多都是因為無法忍受生活的艱難、賦役的沉重和當今這種兵匪如麻的騷擾,不堪重負之下,才揭竿而起的。反抗聲勢小的被人稱匪稱盜,可是最終能成大氣候的,不正是人們所稱讚的綠林好漢或者英雄豪傑麽?像古代的劉邦、項羽、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甚至陳勝、吳廣、宋江等,還有這會兒好多成了一定氣候、手握重兵的幾個大軍閥,不都是如此麽?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勝者王侯敗者賊’一說。反過來再說了,普通百姓誰又不想安居樂業呢?可是太軟弱、太順民了,最終也會落得個任人宰割的下場。”


    翰昌點點頭:“百姓的造反,從某種角度來說,對人類的進步和發展,也有著一定的敦促作用。”


    “剛才沒有給你講完——我想,這也是山城宗教比較興盛的第二個原因;宗教大多都是提倡四大皆空和寧靜無為、甘於現狀的。也可以說,它是一種精神的需求,也是一種社會需求,隻要人們不能主宰明天,不能主宰和把握自我的命運,它就能起著對人心的安撫作用和對社會的安定作用。因為宗教大多都是提倡和鼓勵人們無欲無剛,逆來順受的。


    “對於咱們這裏的百姓來說,他們的生存環境和生活重荷無疑的要遠遠外麵平原地區艱難許多。因而,宗教在咱們這裏就成了人們苦難之中的一種精神需求和寄托理想的一處淨土。因為,麵對苦難,人的態度要麽是忍受,要麽就是忍受不了的反抗。除了遁入宗教,你無法選擇其它的回避方式。忍受,無疑是令人痛苦而壓抑的,於是宗教在這裏相應就起到了它寄托精神夢想的作用。所以,山城這地方正象你所觀察到的,的確是造反的人多,英雄也出得多,相反,受壓抑的人和渴求心理撫慰的人多,寺院廟觀於是應運而生也多了起來──這是山城宗教發達的外部原因。


    “還有一個內部原因就是,這嵩山少林寺從古到今,都是子孫僧相傳。久而久之,於是也就產生了象俗家“五服家族”的嫡、堂、從堂的區分。而親疏之間也象俗家一樣分門另住。從清代以來,少林僧人就已經分到了十八個門頭也就是十八個子家族。這些門頭都各成一家,分門另住。各家都有各家的莊院、家產、田地和耕畜等,就象俗人的家族一樣,雖屬同宗同族,卻分家另過,貧富不均相互之間也存在著借貸、買賣等現象。隨著這些門頭和家族越來越多的衍生,於是圍繞少林寺就產生了這些眾多林立的‘子孫堂’但是,所有的這些子孫堂都從屬少林寺這個掌門也就是家族族長的統管。如此這諸多內部加上外部、地理加上民眾的原因,才造就了山城這地方寺、觀、廟、庵等的興盛,宗教氛圍越來越濃的文化現象。”


    漢昌恍然大悟,“哦,聽你這番論說,我明白一點了。”


    學如接著說,“其實,兩人在胡狼哥的軍營前跳下馬來。兩個守門的衛兵認得是縣署的兩位官長,急忙敬了個禮,接過馬去拴在院子裏的楊樹上,跑步到後麵找營長報告去了。


    翰昌、雪如站在軍營的院子裏,見士兵們各自正忙著收拾槍炮子彈、搬箱子扛東西,一種大戰前的緊張和躁動不安的氣氛充溢在整個兵營裏。


    胡狼哥正在指揮士兵們往城牆垛子上運彈藥、壘掩體,見報說雪如他們來到時,從後麵匆匆走到前麵來,邊走邊拉起一條擦槍布擦了擦手上的油灰,一揚手扔了出去,快步走過來對兩人笑道:


    “這定嵩軍來勢還它娘的挺凶的!啊?日他奶奶的!對付我這一個營,聽說鱉子一下派來了一個團!打吧!老子的隊伍閑他娘的年把子啦!弟兄們手心兒早癢啦!正想放它幾槍聽聽響兒哩!”


    雪如提醒他不可輕敵,又幫著他把敵我兩方麵的武器兵力優勢、劣勢分析了一番。順帶還提了兩套防禦方案:一是加強城頭守兵,特別是後半夜的守兵決不可麻痹大意;二是在用兵方麵盡可能地避免傷亡,不要正麵硬抗,要會使一點巧勁兒。


    最後,他把縣署慰勞士兵們的六百塊大洋交給他。正說話間,見雪如的大哥也派人用兩輛獨輪車推來了兩隻殺好的筒子羊和兩袋子白麵、青菜等食物。


    雪如一麵指揮家人將東西送到後麵夥房,一麵問:“狼哥,你派人通知樊大哥沒有?”


    狼哥說:“昨晚就派人送信去了。不過,樊大哥就是知道也是幹著急,援兵一時肯定是沒什麽指望的。聽說眼下前線的形勢也很緊,兵力傷亡也不小。”


    雪如沉默了。雖已明顯感覺出這次形勢的緊迫,可自己做為民國政府的地方官,是不能明顯參與其中的,也不能組織城裏的兵壯和百姓們參與。如果地方百姓和官府參與了這些軍閥之間的爭執,不管偏袒的是哪一方,將來一旦形勢有變,就會把地方牽涉到軍閥之爭裏去,最終導致全城百姓們跟著遭殃。


    當然,如果是對付土匪攻城那就不一樣了。他可以動員全城百姓和縣署的所有兵力,大家同仇敵愾、全力對敵。因為,土匪攻進城來,主要目的就是燒殺搶掠。故而,雖然十分惦掛這場戰事,卻也不能公開幫什麽忙的。便對狼哥說,若有什麽他個人能幫得上忙的事,隻管派人找他就是了。


    胡狼哥也是明白人,嘴裏說:“你們都是文人,領兵打仗能幫上什麽忙?快忙你們的公務去罷!”


    因城外的槍炮和攻城聲不斷,城內百姓們心下自是惶恐不安,所有店鋪和人家一時都是關門閉戶,街上幾乎看不到有行人來往。


    雪如清楚,這次交戰,雙方都自稱是正規的國軍,故而與百姓的利害關係還不算太關緊。就算一旦破城而入,隻要組織民間搞個“歡迎”儀式,再兩次“慰問”,送些犒勞士兵的酒肉,這些自命隸屬南方軍政府或北洋政府的軍閥,一般也不敢放任下屬像土匪強盜那樣,在所占領地裏任意胡為,濫殺無辜的。因而通知下麵各國民學校:不到緊要關頭,各學校依舊要堅持上課。隻是,各校老師一定要嚴格管束自己的學生!上學、放學,都要由老師親自帶隊,一定要把每個學生安全送到家中、交待給他們的家長,不許學生到城牆上觀看兩軍交戰。


    這樣,雖說戰事進行了半個多月,可城裏的幾百名學生倒也沒有一個因戰爭或流彈引起意外傷亡的。


    這次兩軍激戰,雖說胡狼哥的隊伍占據的地型有利,但因對方火力強猛,加之圍兵強大、武器精良,城牆的有幾十名弟兄先後陣亡,剩餘的士兵也大多掛了彩。而且,城內積存的彈藥也越來越少了。雪如見有失守的危險時,便來到城牆上,勸說狼哥不妨可以暫且棄城,帶著弟兄們乘夜悄悄撤走。先保存住實力,改日再打回來就是了。


    誰知,那狼哥已經打紅了眼,且還有些頑忠的稟性在內,說什麽也不肯聽:“二弟,樊大哥既然把這個城交給我,我老胡就得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雪如見他如此認真拗勁,也不好再說什麽,拍拍他的肩膀,道了一聲“珍重”,沉甸甸地離開了城堡。


    雖說狼哥立誌頑抗守城,然因敵我雙方的力量懸殊過大,狼哥這一個營的兵力,最終未能抵擋住敵方的猛烈進攻而失守了。結果,包括胡狼哥在內的百十號傷兵被全部活捉了。


    論說,如果胡狼哥不是腿上中彈不便行走的話,單憑他身上的輕功和硬功,對方根本不可能活捉到他的。不過,即使如此也很難說——憑狼哥的性情,即使能逃得脫,恐怕也不肯丟下百十號弟兄獨自逃生。


    若按這時軍閥混戰、窮兵贖武的形勢,不管哪方軍閥都在千方百計地擴大自己的兵力。而這些當兵的離家出來,行軍、打仗、賣命、擋炮子兒,統不過是為了混一口飯吃罷了。誰給一碗稠飯,他就是誰的人,就給誰賣命。故而,對願意投降的俘虜,敵方長官一般的做法都是先將他們關上一兩天,嚇唬嚇唬,然後再給一頓飽飯,編號一分,轉眼就變成了自己的兵了。用兵緊時,甚至連衣裳也不用換,問清名字,直接交給下級軍官,這就是他的兵了。


    可是,隻因定嵩軍的兵力傷亡慘重,不僅死了好幾十號,還傷了百十號人,因惡氣難平,所以一打進城來,也不講什麽禮數了,竟貼出了告示,要將胡狼哥等百十號俘虜以山匪論罪,統統砍頭示眾,為他們傷亡的弟兄報仇。


    這些年,各地大小軍閥之間,打打和和、和和打打這麽久了,真還從未聽說過有誰在戰爭結束後,會這樣大批斬殺俘虜的!


    雪如聞訊後大驚!急忙和大哥等人一起商量如何營救胡狼哥。


    杜老大一麵令大兒子鳳音配製了祖傳的救治刀槍外傷的藥,去到定嵩軍軍營裏幫助救治傷號;一麵又一邊托一位認得這幫隊伍中一個不大也不算小官的朋友,請到家中喝酒。


    酒過三巡,眾人喝到臉醉耳鳴之際,大哥乘機塞到他兜內一張一百塊大洋的銀票兒,提出讓他想法救救被俘的親戚胡狼哥。這位倒也挺仗義的,把他隊伍中的兩個當官的夥計都叫到大哥這裏。大家一同商議如何搭救。


    可是,杜家要救個把兒普通士兵倒也好辦,晚上私下找個機會,悄悄放了就是!難就難在偏偏要救的正是那第一首領胡狼哥。他是首犯,目標太大,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放了他。事情一旦泄漏或被上司發覺,那可是崩腦殼兒的事呀!幾位一時都猶豫起來。


    雪如道:“大家彼此都是軍人,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想必各位都還明白。其實,一樣都是為當官的賣命,一樣都隻是為了吃糧才當兵打仗的,也都是為生計所迫,才不得不拋家棄小、四海為家的。誰也保不定將來有兵敗山倒之時、敗走麥城之日啊!若大家都這樣大批地斬殺俘虜,既不合兵法規矩,也不合乎情理嗬!


    “當官的可以不體諒咱,咱自己可不能不體諒咱當兵啊!諸位都是英雄,在戰場上誰不惡心那些稍有風吹草動就棄城而逃的懦夫?那胡狼哥若是一介軟蛋稀屎之輩,恐怕眾位也看他不起的。他錯就錯在太頑勇啦!如此之人,如此之兵,眾位忍心他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囚場上麽?咱雖不敢說有諸葛七擒孟獲之胸懷,難道咱們還不如被人稱為奸賊的曹孟德俠義有肚量麽?各位兄長,小弟請眾位三思!”


    雪如的一番話,道理明明白白,直說得那些人唯唯稱是。都一樣是當兵吃糧出身,心裏自然清楚:上司這樣斬殺俘虜的做法是有些不妥,是不符合兵法禮數的。可是,誰也不敢去充那個大頭龜、明著提出反對的話。


    最後,大夥終於議出了一個計策來:因為這次要砍頭的人太多,漫說是在山城了,就是外麵,也不曾聽說過的事。如果是殺三個五個,那杜家這個親戚的命除了神仙下凡,恐怕任誰也救不了他了。如今呢,好也好在要被砍頭的一下子就是百十號人!所以,大夥估摸著,斬殺到了末了,不管是守衛的士兵還是觀看的眾人都會沒了大興致了。若等到那會兒大家都大意了,興許也有可能從中做做手腳!


    於是定下來:把胡狼哥放在最後麵行刑。如有可能,千方百計也要留他一條性命。不過,如果到時候真的局勢不允許,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


    事情商定後,杜老大又花銀兩買通了兩個劊子手。他們見有長官當頭,又買了人情、又落了銀子,自然也樂得刀下留人一命,為子孫積一次陰德。


    大家商議之後,又分頭給執行的監斬官們送去了數目可觀的大洋。這年月,盡管當兵在外,誰不想有朝一日回得老家去,添上幾畝不薄的田地,牽回一頭拉犁磨麵套車的牲口?這正是大哥的精明之處——遇上非辦不可的大事時,要麽根本就別送禮,送了也是白搭進去,要麽就得送上一份準能敲定大事的厚禮!這次可是買一顆人頭的關天大事,傾家蕩產,也得把事情給夯實啊!


    因杜家此時在山城不僅是有威望、有權勢的山城地方官紳,更兼杜家一貫重義輕財,為人仗義,人緣口碑這幫子剛進城的官兵也已有耳聞。故而,負責這次監斬的頭兒們,倒也願意因此在城裏結個人緣兒、留個後手交個朋友。將來保不定會有什麽事情求人幫忙的。所以,心下倒也樂意救下杜家這個親戚的一條命。更何況還落了人家這麽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


    如此,方方麵麵終於全部都打點到了。一切安排妥善後,雪如和大哥這邊準備救人並為將要“上路”的眾位兄弟送行。


    過午之後,城西紅沙校場便籠罩在一片毛骨瘮然的殺氣之中。紅沙校場在山城西關的城牆外。這是一片十幾畝地大小的紅沙荒地。地麵平整卻寸草不生,自古就是山城武人約定俗成的一方舞台。早年,官府在此或是演兵習武,大擺擂台,招納勇士,為朝廷選武、薦武。山城一些爭強好勝的武師們,有時也聚齊徒眾,明為在此教習徒兒,演示武功,實則是為了炫耀個人實力。除此之外,還常有民間幫會在此自發舉辦的打擂比武。


    紅沙校場自古以來還是山城官府斬殺人犯的場所。


    老輩人說,紅沙校場這地方就是因為年年有人被砍頭,血流得太多了才把地給染紅的。雖說此話並無考據,然而,山城曆來年年都會有十個八個人在此被官府砍殺,倒也是實話。


    雖已是入春天氣了,山城的氣候卻仍舊冷得讓人縮頭縮腦。從黎明時分開始,天空就是陰陰鬱鬱、濃重濃重的。蕭瑟的西北風掠過太室山穀,野野地吹到城裏來,掀起了地麵上的一層紅沙,血樣的沙土在地麵上打著旋,然後又被一隻無形的鬼爪撮著似地直撮上灰蒙蒙的半空中。於是,半空中便有了一團血柱兒似的旋風,那旋風一路嗖嗖地吹著鬼哨兒,


    一隻獨腳一路蹭著血色的地皮,快速地滾走遊動著。


    天剛大亮,天空便開始飄落起了細雨。而平素山城是很少有這麽一入早春就落雨的。


    山城人打從上午就開始興味盎然地往城西紅沙校場趕,人人都想一睹為快。一下子將有那麽多的腦殼兒要被一個一個砍下來,這可是山城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新鮮事兒!這樣的熱鬧豈能讓它白白錯過?


    過午時分,寒風更淒烈地號叫起來。終於,一群衣衫襤褸的國民革命軍被另一群衣衫襤褸的國民革命軍彈壓著,於寒風中緩緩地向城西的紅沙校場走去。他們身上又爛又髒的軍裝,在凜冽的山風中飄曳不已。


    因多日的戰事和這幾天牢獄、饑餓的折磨,他們大多已灰頭土臉地模糊了五官。遠遠看去,臉與臉之間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區別,甚至也沒有什麽個性的差異。然而當他們走近了,細細地分辨才能看清,那一雙雙的眼睛裏卻透著不盡相同的內容:有的麻木,有的悲哀;有的怒目圓睜無所畏懼;有的低垂眼簾麵無表情。


    囚犯們緩緩地走著,走著這段從生到死的人生末路——


    除非是天兵天將突然駕臨,誰也沒有能耐解救他們的性命了!


    這些士兵們畢竟在城裏也幫著打過土匪。由商會出麵說情,說是想要犒勞一下死犯。駐軍首領聽了,覺得人反正要死,便答應下了。其實,不過統是杜老大一人安排布置的罷了。


    眾人把幾大壇子的老酒和幾大籮筐的肉包子擔到了刑場之上,就在那布滿紅色沙土的地麵上,百十個大海碗白晃晃地排滿了一地。嘩嘩啦啦滿滿地斟上,那濃鬱的高梁酒香便立刻撲向四方。


    眾兄弟們也不客氣,有的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著包子,有的隻是一個勁兒咚咚地灌酒。也有的呆呆地立在那裏不吃也不喝,久久地望著人眾、天空,凝視著遠處籠罩於濃雲冷雨之下的太室、少室山峰。也許,他們正在心中默默地向遠方的白發父母和妻兒、親友訣別吧?


    胡狼哥咚咚地灌下一大海碗的高梁老酒,用袖子把嘴巴一抹拉,目光亮亮地朝圍觀的人群瞅了瞅,眼中有似淚非淚的光在閃爍。最後,他抱著那碩大的老拳朝四周拱了拱,高聲喊:“兄弟們,來世再相聚啦!”


    跟著就有幾位俘虜抱拳應道:“大哥,來世再聚!”


    “好哇——!”人群中有人叫喊。


    監斬官和劊子手因私下都接了重金,便有意地磨蹭著開斬的時間。而且,有意將胡狼哥等推開,先從後麵拽出了幾個士兵拉到刑台邊。


    斬殺終於在人們焦心的等待裏開始了——


    劊子手是駐軍專意請來的兩三個幾代相傳、專一以此為業的人——隻見他們頭包紅巾,身著血紅布褂,半袒著一隻膀子,生得虎背熊腰。手中是一把磨得閃亮耀眼的鬼頭大刀。那刀讓人看了,直覺得自己那脖子也癢乎乎地難受。


    斬殺開始了!原來,那砍頭的動作並非人們通常想象的那樣,掄圓了刀,然後再朝人犯的後脖子上“哢嚓”一聲砍下去的,這是是一種很藝術、很專業的斬殺技藝。在這方古老的土地上,它不知已流傳有多少朝代了。


    這種殺人法是借用了巧勁兒的一種殺人法。劊子手手中的那把大刀,在出手前原是先緊緊地貼著背肘反握在那裏的。一待監斬官傳令,開斬那時,隻見一道寒光閃過,他手中的大刀隨著他把胳臂向前那麽很利落地一彎曲的同時,眨眼功夫,也不聽有什麽哢嚓之聲,也不見他舉刀,就有一顆離了膀子的人頭,咕嚕嚕、悶塌塌地跌翻到了地麵上。


    一團紅雲似的血柱兒衝天噴去。


    劊子手手上那明晃晃大刀刀刃上,便沾了幾點花瓣樣的星星之紅……


    絕活兒!


    有人又在叫好!


    灰暗的天空中,細碎的冷雨漸漸地稠密、緊迫起來。清亮的冷雨將刀刃上的溫熱和地麵上的濃紅混絞在一起,然後再漸漸地稀釋開來。恰如一瓢冷水澆在火紅的烙鐵上一樣,開始有一股子連一股子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隨著紛紛四濺的冷雨撲散開來,撲向所有等待死亡、觀賞死亡或執行死亡者的嗅覺裏。


    地麵上那些已經沒有意義的頭顱們,一如那天上的雨或地上的血一樣,漸漸地稠密起來。


    斬殺者把這些獵物每十個串成一組。因而,在每砍掉十顆人頭之後,就會走過來兩位麵無表情的監斬官,從落地的第一顆頭查起,每顆人頭、每顆人頭地再分別打量一番,驗明正身。在監斬官的眼中,宰殺這些同類的生命也不過像屠夫們宰雞殺豬一般,是很平常的本份罷了。


    雪如畢竟不像大哥,在生死場上千錘百煉出來的。兒時,他好幾次都想跟著大哥出趟鏢長長見識。大哥因有兩個弟弟都是沒成人便夭亡了,隻這一個同胞兄弟,平日裏格外親愛,豈肯讓他跟著自己冒生死之險?雖逼著他學些武功,也不過是為了讓他遇到萬一時不致束手待斃的,從未目睹過這等慘烈的血腥場麵。此時,他眼睜睜地看著平日活蹦亂跳地百十號熟悉的麵孔,一個個地人頭落地卻無計可施。如果不是杜老大緊緊地抓住他的一隻膀子,恐怕雪如早已控製不住要發作出來啦!


    他隻覺著自己那五髒六腑仿如被火燒著一般,腹內翻江倒海地滾著,幾次都要把腸胃給翻出來,卻又被意誌拚命地強壓了下去。但那眼眶裏的淚水卻是無法控製的——在驚奇觀望的攘攘人眾中,隻有他一人在悄無聲息地獨自泗淚迸濺!杜老大也不轉臉,低聲道:“你這樣子!怎麽能幹大事?!”轉而對左右的人說:“扶你二爺回家!”


    雪如推開了左右,他執意要看看:這些活生生的麵孔、這些熟悉的年輕生命,是怎樣被同類屠殺的?他更放心不下的是胡狼哥——不知他能否在這屠刀之下逃生?


    “回去!”杜老大極低地吼了一聲。他的目光望著屠場,聲音和表情卻是一副不容抗拒的堅決和強硬。


    兩個家人硬是架著雪如的膀子把他給架出了人圍。


    一離開刑場,雪如立時大口大口地噴吐起來,淚水也隨之滾滾而湧。他那顆善良的心此刻仿佛被無數把尖銳的利刃同時刺戮般巨痛難忍,悲憤堵得他幾乎要窒息過去了!他無法理解,更無法接受:天下怎麽鬧成這副情景啦?


    斬殺仍在很有秩序地進行著。


    漸漸地,那耀人眼目的明晃晃的大刀,顯見已開始澀鈍起來了,那被砍斷的人頭落下時也絲絲連連地不怎麽利索了。人高馬大的劊子手的動作竟有些不那麽濟事了,胳臂的揮灑也不似先前那般幹脆而利落了。於是,十分好看的斬殺表演漸漸成了一種沉重而單一的重複工序。當最初幾顆人頭咕咕嚕嚕墜地那時,還有少數觀望者高聲叫一兩聲好的。到了末了,當六七十個橫七豎八的屍首和頭顱已經把一座窪坑漸漸堆滿那時,天上的雨落得更急了起來。最後,竟夾雜一些碎冰碴子呼呼啦啦發著金屬般的響聲從天上落下來。望上去,這地上的血水,竟仿佛是從天上倒下來似的。


    巨大的血腥氣濃濃地翻卷起來,又被烈烈的山風吹散、再揚起、吹散……


    果然,到了天擦黑的時候,圍觀的百姓和士兵早已是興趣索然了。而無遮無擋的山風這時也更加淒烈地慘叫著,肆無忌憚地抽向肉體還活生生但感情已經麻木的看客們。


    這時,跌落的人頭已經和僵硬的身軀混在一團,監斬官也早已懶得再去一個個地審視那頭顱生存的可能性,血那東西濺在身上畢竟會留下些晦氣的。周而複始的重複,最終讓人們的耐心和興致也磨蝕殆盡了。


    漸漸地,人們已經感到了屠殺的無趣,一個又一個地退去了。再漸漸地,淒風冷雨終於將最後幾個看客也驅散皆盡了。


    此時,漸漸急劇起來的冷雨越下越大了。厲烈的山風帶尖利的呼哨兒,反倒遮掩了受刑者痛苦的麵孔和無聲的嗚咽。那接了大把洋錢的劊子手和監斬官,果然言而有信,胡狼哥的脖子隻被象征性地用刀刃劃了一下完事兒。


    這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守兵們也早已急不可耐,各自搓著凍僵的手、跺著發麻的腳,打發著難耐的淒冷光陰。而這時,號手終於迫不及待地吹響了收兵的號聲。淋透凍僵的眾兵們倒像是自己獲了大赦令般,興高采烈、爭前恐後地倒拖著長槍往城裏的軍營跑去。他們知道,等待他們去饕餮的晚餐將具有犒勞和獎賞的意味,也一定是十分豐盛的!


    待眾人一離開,杜家等候在一旁的幾個下人立即用一扇舊門板,迅速將狼哥抬跑了。


    狼哥死裏逃生,被抬到杜家一座隱蔽的磨屋裏救治刀槍之傷。可連著幾天的日子裏,他隻是闔目打坐,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一任眾人無論怎麽說、怎麽做,他隻是靜無一言。


    當時,大哥和雪如以為他是因傷心過度或是受了驚嚇的緣故,一個勁兒地勸慰他、開導他:男子漢大丈夫當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勝敗乃兵家常事嘛!勸他不可過於傷心、節哀順變雲雲。讓他等待傷口養好之後再去找樊大哥的主力部隊,遲早再殺回山城來為弟兄們報仇雪恨就是了。


    然而,任憑眾人怎麽勸說他仍然隻是一語不發地闔目打坐。十幾天後的一個夜晚,傷口剛剛結了痂的胡狼哥乘眾人不備,留下一信悄然離開了杜家。信中說他已勘破紅塵、四海為家雲遊去了,要大夥莫再尋找他的下落——尋,也是白尋。


    雪如和大哥扼腕歎息,卻也無奈──這中嶽嵩山自古乃中國佛、道兩教的發源地,堂觀林立,好些僧道根本就是在某處隱蔽的山洞中修行的。這裏林深山險,若是逃亡躲藏於原始森林之中和常人無法攀援的山岩洞穴或庵堂中,有搜尋者想要把這綿綿數百裏大山的每一座庵、堂、廟、觀、山洞、草棚和天然岩穴統統找尋一遍,派個千兒八百號人,尋上月而四十恐怕也難得其下落蹤影。


    況且,這胡狼哥已堅意出家,即使找到他的人,勸不回他的心,空留一個軀殼又有何用?人各有誌,也隻好隨他去罷了。


    無論如何,反正他已絕非紅塵中人了。如今能有幸從刀下逃脫性命,跳出了凡塵亂世的五蘊之苦和六道輪回的茫茫苦海,去修悟一種自度度人、自覺覺他的大道,在宗教意識頗為濃厚的山城,也算是一種挺不錯的人生選擇了。


    孰料,幾年之後,出家為僧的胡狼哥竟又重開殺戒,幹下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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