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城,到少林寺去看和尚們練武打拳,算得上一樁事十分有趣的樂子了。


    文菲雖也曾跟母親一同到寺裏上過幾次香,可惜都沒能看到過他們練拳的場麵。這天,雪如帶人到寺裏視察僧兵練武和軍訓情況,便讓玉純叫上文菲和另外兩位老師,大家一同到寺裏考察一下少林學堂的教學情況,順便見識見識僧兵演武打拳的場麵。


    按事先約定的時間,文菲穿了件素色直紋的洋布旗袍,提著一個準備給寺院的布施包裹出了家門。待出了門,朝東一看,大老遠果見巷子的拐角處停著一輛帶篷的馬車。純表哥站在車轅邊,正和一位背對著這邊的軍官說著什麽。


    文菲四下裏瞅了瞅,心想雪如怎麽沒過來?轉而想,興許是他不好意思才委托了純表哥來接的?心下正思量著,待又走近了一些時,那個軍官轉過臉來了——這一下倒令文菲吃了一驚:這軍官原來竟是雪如!隻見他斜背著一支手槍,腳穿一雙齊膝深錚亮耀眼的馬靴。他那一副魁梧壯實的身段,如今穿上這身銀灰呢料的軍官服,看上去更顯得英武逼人的了。


    文菲抿嘴望著他,又笑道:“你這樣打扮,是去寺裏麽?可別嚇住人家那些出家人了。”


    雪如笑道:“樊大哥給我派了個少林寺僧兵旅參謀長的銜兒在頭上。今兒咱們一是去看看他們的演武比賽,二呢妙興和老付非要我講些兵法不可。所以,也要裝扮得像那麽回事兒才是。”


    文菲笑著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過,我看你穿軍服,倒是更好看啦!”


    雪如笑起來:“真的麽?那我以後可要天天穿軍服了——你可別嫌煩嗬。”


    純表哥在一旁戲笑道:“得!得!這下完了!這回可是你自己親口說的,他穿軍服好看!看你出了口的話怎麽收得回去哦?雪如君果真要和我一起投筆從戎去了!”


    文菲紅著臉,也不接他的話,一邊扶著雪如的手就上了馬車。


    雪如和純表哥一左一右地坐在車轅上,趕車人輕揚馬鞭,馬車便緩緩啟動了。拐過巷子時,見那邊的大路上有七八個當兵的等在那裏。見馬車出了巷子,眾人的目光都迎了過來。


    文菲認得其中一個當官的,是這會兒駐紮在城裏的薛營長。他是南關人,夫人得病死後,經雪如大哥的撮合,繼娶的是雪如鄉下的一位遠房堂妹。狼哥兵敗出家之後,雪如便在樊大哥麵前舉薦了他。後來,為了城裏百姓和諸多事業,又設法使得他成了山城的駐守長官。


    這位老薛生了一副寬寬的翹下巴、深眼窩,身材又粗實又高大的。他常愛和狼哥一起串到雪如和純表哥他們的公署,或是閑聊或是練武,有時也喝喝酒、打打牌。為人性情爽朗,平時愛說笑、愛打趣兒。


    這會兒人多,見坐在車上的文菲,因知文菲還沒有過門,隻是點頭一笑算是打招呼了。


    這時,一個衛兵牽過來“黑旋風”,雪如接過韁繩,一翻身十分輕捷地躍上了馬背。純表哥騎了一匹棗紅馬,和雪如並轡而行。一行十幾個人全部是騎馬,隻有山城國民中學的校長和育英學社的一位老師加上文菲三個人是坐車。清悅的馬鈴聲和著得得的馬蹄聲,回響在清寂的曠野和山路上。


    文菲一路瀏覽著四月春日的好景致:大山腳下,古道兩旁,所有的青草綠樹在這個季節裏都各自展示著它們葳葳蕤蕤的生機。大葉楊、爆炸柳、山楂樹、野山梨等,擠得滿溝滿坡,在寂寥的山野溝壑間無拘無束、恣意放任地展示著各自的嬌媚。


    最多的就是那些野生的刺槐,溝壑岩崖到處是它那平平常常的、淡淡泊泊的纖纖之葉。在它的枝枝梢梢之間,滿綴著一嘟嚕、一嘟嚕清白的花串兒。在這些綠的葉、白的花叢中,偶爾也會閃過一兩叢嫣紅奪目的野山桃或滿樹雪似的山梨花。山風拂過,總有一些粉的或白的花瓣,紛紛地飄離樹枝,飄向深不著底的崖底溝穀。


    四月的景致這麽美好!清新又暖人的風兒令人心曠神怡,空氣中飄滿了野槐花清甜沁人的香氣。文菲大口地呼吸著家鄉之春這獨特的氣息──這是能把人帶入遙遠而熟悉的童年、拽入童年那親切記憶裏的空氣,這空氣中飽含著野山梨花的清高素雅、山楂花的孤傲香冷、山桃花的灼灼恣情和小草嫩葉、麥苗嫩竿兒以及油菜花兒的氣息。


    文菲一路兀自陶醉著,不覺已趕到了寺外的山口。她發現,越靠近山寺,山間參天的古樹就越多,林子也越顯得茂密蘢蔥,環境也越幽靜,而四處山澗溝壑的樹木野草也就越顯得綠濃葉稠。文菲想:這或許是古寺靈氣使然?


    在寺院山門外的一大塊空地上,已整整齊齊地站了一些同樣灰布僧衣的沙彌,見雪如等人來到,不約而同地行起了佛家禮歡迎客人。


    眾人跟著幾個像是專門負責接待的僧人,上了台階又跨過高高的山門門檻,順著大甬道往裏走。一路之上,隻見兩旁的小馬道和各大殿前的平台上也站著不少的僧人,各自都在做著演武前的準備。


    這時,大夥先分成兩路:雪如和薛營長等駐軍長官到妙興的議事廳商議演武事宜;純表哥和文菲等人到後麵的少林學堂檢查教學情況。約定上午十時演武正式開始時,大家再來在妙興的客房聚齊。


    寺裏的當家和尚派了兩個機靈的小沙彌,專門負責照應純表哥他們幾人。文菲見那個年齡小點兒的沙彌,生得虎頭虎腦、明眸皓齒的模樣,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卻十分懂得謙恭禮儀,像個小大人似的,便好奇地問他今年幾歲了、家在哪兒、有沒有父母、為什麽要出家、法號是什麽等等。


    這個小沙彌靈俐地說,他今年十三了,七歲上出的家。俗家就在山城,家中父母雙亡,也沒有什麽近親了,師父賜法號釋常明。又說師父規定,平時除了練功、念經和做雜務以外,天天還要到寺裏的學堂跟著念書識字。如今已念了好幾冊國文、算術和曆史,臨完了好幾本的貼子。


    眾人來到一處十分幽靜的偏殿,隻見此處幾篷翠竹、一圃迎春,整個小院落裏,到處都是綠蔭森森的。有著雕花窗欞的禪房已被臨時改成了學堂,學生們正在裏麵齊聲朗誦著一首李白的《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大夥站在課堂外麵聽了一會兒,才走到課堂裏麵,坐在後麵的置上聽老師逐句講解課文。之後,又檢查了老師的備課情況、學生作業等。這些學生裏麵,成績占前幾名的竟都是寺裏的小沙彌。其中,給眾人帶路的這個釋常明,門門功課都是前三名。


    出了學堂,小沙彌釋常明按妙興和杜長官吩咐的,把文菲領到了後麵的白衣殿來,找妙秋師父進香上供——昨天妙興就派人到後山通知了她,讓她今兒一早從初祖庵趕過來,專門負責接待女賓的。


    文菲獨自跟著小沙彌釋常明來到白衣殿見過了女尼妙秋。文菲見她有三十來歲的模樣,一臉的慈眉善目。雖是灰布僧衣,臉上卻依舊可見年輕時的動人風韻。她身邊跟著兩個身材瘦小的小徒,文菲聽見妙秋喚她們體淨、體清的,心想:這大約是兩個小尼的法號。


    妙秋迎著文菲進了殿,令體淨、體清為女施主看座、上茶。入寺隨佛,文菲先拜過了觀音菩薩,行了修行居士的禮,爾後將事先預備下的二十塊大洋、一匹平民工廠自己織染的灰洋布,布施給了妙秋。妙秋在禪堂的香案上擊了三下鍾磬,表示受領。


    拜完佛,兩人便坐在那裏隨意攀談開來。因相互都感到了氣質和出身的相近,所以,談起話來十分投機。當文菲問及妙秋何故出家時,她也不避諱:原來,這妙秋本係宦門小姐,和一個自小相識的畫匠青梅竹馬、兩心相許。可是,家中硬是逼她另嫁一個將門之子。當發現她竟與一個窮畫匠私訂終身後,使盡了種種手段拆散他們,最後不惜合夥設計,把她的戀人害死在了大牢之中!她知道真相後憤然出家,就到少林寺初祖庵削發為尼了。


    文菲不禁被妙秋這一段淒美的故事深深地攫住了心,一時竟淚眼婆娑起來。這樣,她們雖無更多的言語,卻一下子產生了心靈的碰撞。這是那種無須記起、但也決不會忘卻的一段友誼,是執手相看淚眼的無語凝咽,更是一種心靈與心靈的交融。


    妙秋帶著文菲出門,信步來到千佛殿前,看到乾隆親手撰書的一副楹聯:“山色溪聲涵靜照,喜園樂樹繞靈台。”文菲正欣賞著那兩行字,轉臉見雪如和寺裏的妙興等眾位當家和尚,帶著幾個軍官和純表哥他們,一路指指點點地朝這裏走過來。文菲見雪如那步履高揚、英姿颯爽的樣子,禁不住莞爾一笑。


    雪如的眼也尖,大遠就看見了文菲和妙秋兩人,便領著眾人朝這邊走過來。待走近一些時,雪如笑著招呼文菲:“哦,崔女士,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常給你提起的、外號金羅漢的釋妙興英雄。”


    又指著另外一位身段高出眾人半個頭的武僧對文菲說:“這位名叫釋妙法!妙興的師弟。力大無比,人稱‘二魯達’,一會兒你就會看到他是怎樣單手舉起一個大石滾的。從他身上,你就清楚‘武藝高強’這四個字,可是不能亂用的。”


    又對妙興和妙法兩人說:“這位女士就是咱們山城國民學校的第一位女教師,崔文菲崔老師。”


    因知妙興不是外人,老薛這時便在一旁戲謔起來:“杜參謀長,你還忘了介紹,這位崔女士……還是……還是咱參謀長未過門兒的……那個、那個哩!”


    眾人都笑了起來,文菲一下子紅透了臉!心想,這個老薛!實在讓人下不來台。


    聽老薛如此一說,妙興便不露聲色地卻是很注意地打量了文菲一眼,抬手行了個佛家禮,平平和和地微笑著答了句:“女施主辛苦啦!”


    文菲對妙興和妙法兩人還著佛家禮,一邊道了聲:“阿彌陀佛!弟子打擾師父啦!”


    妙興立馬就覺出了文菲原是一位在家修行的善知士:“哪裏!歡迎居士常來常往。”


    文菲打量了妙興一眼,見他神情平和,一雙眼睛卻如碧潭般幽深無底,藏著某種含而不露的高深智慧;他身後的妙法,生得人高馬大,憨憨厚厚地笑著,一眼睛也是充滿內秀。


    眾人在寺內瀏覽了一番後,就見兩個年輕的沙彌過來報說,前麵的演練已準備好了,請眾位就座觀武。


    妙興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夥一路穿堂過院地,來到一片空地上。


    文菲還是第一次和這麽多的僧人這麽近距離地接觸。她發覺,他們並不像過去聽說的,說出家人大多是些沒有個性和特性的人群。當然了,外人真有那種印象,其實也算不上錯誤,因為他們出家人所追求的正是一種“藏行”。隻有真正走近他們生活、走近他們靈魂的人,才能發覺他們也像平常人一樣,也是個性迥異的,對人對事不僅很細心、很隨和,也很真誠、很有責任心。


    陽光溫暖地鋪灑在寺院裏。禪林高大古老的樹上,傳來鳥兒悅耳的歌聲。地上沒有一片落葉和積塵,各處的殿堂飄著香火,響著鍾磬聲。


    演武開始了。


    在那方不大的青石平台上,眾僧們先按著編製,一排一排地出來,集體演練著各種套路和拳法。雪如一邊觀看,一邊低聲對文菲講解著:這是小洪拳、羅漢拳;那是通臂拳、昭陽拳等等,又給她解釋著各路拳法的不同特點。


    文菲看他們的動作整齊而利落,氣勢剛武而獷勇,舉手投足雖說一點也不顯得張狂,然而那一招一式之中,卻是處處暗藏機鋒。他們在平台上演練著,坐在好幾米遠的台下,文菲就能感到他們出手抬足之時帶出的一股凜然風力,每一拳每一腿,無不透出一種陽剛之美和力量之美。


    文菲不禁為這之驚歎:這實在是一個充滿勇武之氣的群體嗬!遂又想到,他們這一群人,為著尋求一種解脫自我和眾生苦難的理念,寧願犧牲個體生命的一切欲求,忍受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清苦和寂寞眾!


    他們的堅忍和堅韌,從某種意義上,也反映了我們整個民族的某種共性:含而不露、善良寬厚。然而,當麵對凶惡和暴行,當忍無可忍一旦出手那時,便充份顯示出了中華男兒那剛陽勇烈的英雄本色來。


    集體演武結束後,從僧兵中挑選出來的二十多個高手的擂台賽正式開場了。


    文菲總算第一遭見識了深藏不露的少林功夫。


    如此,一直到日頭偏午,整個演武、比武才算結束。


    下午,雪如和妙興、妙法坐在一起閑談時,說到了樊大哥在豫西一帶,連著攻克了十幾個縣城的赫赫戰績,並在山城和附近幾個地方試行的地方自治。


    妙興聽了,點頭讚歎了一番,又沉吟了一會兒,說他有一個感悟,覺不知當講不當講?


    雪如笑道:“你平時是如何一個爽快之人!大家彼此又都是兄弟,怎麽倒這般囁囁噥噥起來了?什麽話不可以照直說來?”


    妙興低頭斟酌了一番道:“你們幾個人,這幾年裏和樊師弟文武搭配,的確創下了不小的輝煌,我在這裏也常聽人談起你們。不過,據我的感覺,熱情和智慧有餘固然可喜;然而,但凡世間的萬事萬物,總是失寓著得,得也寓著失啊!我想,師叔若能在定力方麵再細細地參悟一番,無論對山城你們的事業還是對樊師弟,或許更有些益處!”


    雪如驀然沉默了。


    他靜靜地參悟著他的話,內心感歎這位僧人果然厲害!莫看他平時是一介武人,一不顯山二不露水的,而且也不大出寺,這會兒才看出來,因他長期修煉坐禪,對世外的一切其實竟有著常人所不具備的敏銳的參透力!


    妙興所說的“定力”一說,其實雪如自己平素也已有所感覺:在平常處世慮事中,因為急於求成,常常會有些躁動的情緒,這在佛學上叫做“執著”。


    妙興起身走進自己的寮房,過一會兒,他手裏拿著一卷東西走了出來:“師叔,這幅達摩祖師麵壁圖,也許能幫你悟出些禪機來。”


    雪如雙手接過來,就在那長茶幾上展開了:畫麵上,是正在深沉打坐的達摩祖師,落款是清乾隆年間一位修行者的法號。


    此畫雖師出無名,內裏卻蘊含著一種凜然襲人的磅礴大氣!


    雪如久久地凝注著圖上闔目打坐的達摩祖師半晌無語,一麵品味著剛才妙興話頭的禪機玄理。


    這時,幾個軍官從外麵回到方丈室來。雪如掏出懷表看看,把畫仔細卷起來收好,起身向妙興等眾位當家和尚告辭。


    趁雪如和妙興等在方丈室議事的空閑,文菲又來到白衣殿和妙秋說了會兒話。文菲原本就是一位在家修信的善知士,聽妙秋這時談禪說法,覺得頗有感觸。直到小沙彌常明過來叫她,這才起身向妙秋告辭,隨眾人一起離開了山寺。


    文菲掀開車簾轉回頭看時,隻見妙興、妙法、妙秋一群人佇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目送著這邊。他們身上那長而寬大的灰布僧衣,在遒勁的山風吹拂下飄飄逸逸一如玉樹臨風。他們背後那株巨大的老山梨,滿樹繁花的花瓣兒,正隨風紛紛揚揚飄然而下……


    此情此景,仿如夢一般美好。


    這年春上,雪如、翰昌在老樊的輔助下,在周圍幾個鎮子相繼搞成了自治的試點。自治村裏,臨街的牆上全都塗了白灰,街道也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兩旁還種了樹、栽了花。街牆上,張貼尊老愛幼的標語,提倡戒賭戒煙、孝敬父母、講究衛生;組織青壯年自衛團,舉辦各種形式的集體和個人演武比賽,強身健體,抵抗和防禦土匪侵襲,以及宣傳一些民國政府的新政等等,一時間被百姓讚說不已。


    正當這時,上司突然一紙調令下來了:調翰昌到東南方一個偏遠的小縣城去任職,這實在令雪如和眾人感到意外!


    後來才知道,北洋政府又換了一任大總統,翰昌的舅父落勢,他提攜的好些人這次大多都被調到偏遠地方了。


    大夥兒一聽說這個消息,立時就陷入一種離別的愴然情緒之中。翰昌君在山城這些年裏,和雪如一起,為山城創辦了許多造福百姓的好事,頗算得上一任清官了。眼見百姓擁戴、安居樂業、各樣事業正值紅火熱鬧之時,翰昌卻要離開眾人了,怎不讓人沮喪失落?


    翰昌自己倒是挺想得開的,說那地方雖說離家遠了點兒,可是距離武昌的位置很近,田地富庶,交通也還算便利,更是各派政治力量活動頻繁的地段。因此倒也容易接觸和見識到高層次人物,更能了解一些民國政府的內幕和動靜。


    幾位至友聚在一起為翰昌開了餞別宴會,眾人從正午一直喝到月上西樓。談到人生和社會諸多問題時,皆感歎世事的多舛難料。縱觀目下中國,竟是這麽一番景象!漫說國家、民族的命運終將怎樣了,其實,就連自個兒的命運,誰又能把握得了呢?


    翰昌說:“雪如,臨行前,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你的幾個軍政界的朋友,對我們山城的許多事情,的確幫了很大的忙。這些年,有老樊的部隊駐守這裏,山裏的那些土匪也沒大敢進城騷擾過。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這些大小軍閥的防守,沒有誰的防守是鐵板一塊的。特別是咱山城這地方,形勢更是複雜,哪一路神仙不是兩眼緊盯著這塊‘兵家寶地’的?


    “這兩年,你和樊大哥的來往明顯是多了一些,在外人眼裏,關係早已是非同尋常了。我最擔心的就是:如果樊大哥一旦失利,勢必會影響到你的處境。所以,倒不如我們一同走得了!畢竟兄弟之間能相互照應,我做事心裏也就踏實多了。”


    雪如道:“翰昌兄,這幾年,咱們弟兄在一起做事,實在是酣暢快意。隻是,我眼下在山城還有幾樣沒有了結的事兒。等辦完這幾樣事情,我立即就去南方找你。我想,最長也不過是一兩年的日子吧!”


    翰昌點點頭:“好!那就這樣定下了!你的官職,我在那邊替你謀劃著。一有機會,我立馬通知你。”


    這兩年,樊將軍因和雪如的情誼深厚,自然而然地和翰昌也成了好朋友。聽說翰昌要走的消息後,他專意從外麵趕回山城,也為翰昌舉辦了一場大型的送別宴會。


    酒會上,氣氛很有些沉悶。雪如見酒一時下不去,便提議大夥不妨輪流勸酒,又出主意說,每人必得說出一句勸酒令來,這勸酒令還必得是一句帶著酒字或隱含著酒意的古詩。說得不對題,或是提不起酒興的,大夥可以評斷勸酒的人自己把酒喝下去;若是說得貼切,翰昌君就得喝下。


    老樊在一旁一聽便嚷嚷起來:“不成不成!這怎麽行?你們仗著自己一肚子墨水,想出這點子來,分明想要灌倒我這大老粗麽?”


    大夥都笑他,說老樊你這是在耍賴!誰不知道你是秀才出身?見這會兒是軍武的天下,因怕人說你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竟也充起粗人來啦?


    大夥都不依不饒,又說這個勸酒的法子不俗。老樊設若再說話,先罰他三大杯下去!老樊看看賴不過,隻得噤聲作罷。


    玉純首先端起了酒杯,他想到這幾年裏孟縣長領著他們幾個,為山城做下恁多的造福鄉民之事,一時動情地哽著聲音說:“翰昌君!這些年裏,你為山城百姓做下了許多的福事。我先代表山城老少爺們敬你一杯,祝你此去鵬程萬裏,一路順風!‘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請君飲了這杯吧!”


    翰昌接過酒,一飲而盡,眼中有淚光閃動。想想來到山城,有雪如、玉純和老樊這幾位相攜相幫,雖說是隻身在外,大家整日廝守在一處,倒也從未有過孤獨之感。家中雖有高齡的老父老母,可老家禹州和山城毗鄰,在任上的這些年,時不時的還能回去探望一番。如今,翻山越水、隻身一人地要到幾百裏外的地方去上任,今後大家彼此若想再見,恐怕已不是一樁太容易的事了。想到此,情緒不免更是低沉起來。


    老樊哈哈一笑:“我說你們這幫子秀才!婆婆媽媽地真讓人受不了。這麽簡單的一個調任,怎麽弄得跟生離死別似的?若是我等軍人,三天兩頭兒地南征北戰,整日把腦袋掖在褲腰裏,如果也像你們這樣,分別一次就鬧得這麽黏黏糊糊、悲悲切切地,這人還有打仗的膽量嗎?聽我這個粗人也湊一句:‘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來,好兄弟!喝它個一醉方休,才是英雄真豪傑!幹了三杯!”


    眾人一聽都笑了起來,行武出身的軍人,果然比書生要多幾分的豪爽、少幾分的優柔,都讚歎他將帥豪氣與眾不同,卻說翰昌君也不用飲三杯,先飲一杯,再和樊將軍碰一杯得了!


    翰昌接過酒道:“都像樊大哥這樣豪爽,我也別去上任了!大醉三年,豈不痛快?”說著,一飲而盡,又和樊將軍碰了一杯。


    雪如也端起一杯來:“翰昌君此去南方,定能夠重新建樹一番輝煌功業!我們大家希望你不要忘了中原父老,也不要忘了故鄉朋友,常回來山城來看看!‘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啊!翰昌君,也請幹了兄弟的這杯吧!”


    眾人都道:“好!雪如正好表示了我們大家的共同心願,翰昌君,你可要記住:‘苟富貴,勿相忘’啊!”


    翰昌聽到這裏,不覺已是淚水漣漣。他接過雪如手中的酒杯說:“‘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眾位,翰昌此去,煢煢一人,富貴恐怕無望,孤軍奮戰卻是注定下了。我如何能忘了故鄉?如何能忘了這幾年裏弟兄們攜手並肩,情同手足,興新政,辦實業,建學校……共創輝煌的日子?”


    翰昌說不下去了,他高舉酒杯,禮讓了一周之後,一飲而盡!


    “好!”眾人見此,一致喝起彩來。你一句我一句地,依舊說說笑笑,都在設法極力提高興頭兒,然而,那種離愁別緒卻一直縈繚在席間和人們心中,無法揮之而去。不多時,眾人俱都有了些濃濃的醉意……


    因翰昌在山城人緣好,又盡心為百姓辦了好些福事,所以,接著又是商會、又是縣議會和眾鄉紳,一連幾天裏,大家都挨著排定了餞別的酒會。後來,商會和山城的幾十個鄉紳,又聯合送他了兩塊匾額,上麵分別用金字書著“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和“清正廉明”


    幾天後一個細雨蒙蒙的日子,眾人或騎馬或乘車搭轎,一直送翰昌送到城東十裏鋪。一路之上,纏綿霧雨雖不稠密,可也把眾人的衣裳頭發都打得透濕了。


    在雨中,翰昌和眾人一遍遍地握手告別,和雪如更是戀戀不舍。兩人一時眶中都浸著淚光,握著手,道了一遍又一遍的珍重,雪如說,一到地方就趕快報個平安。翰昌說,一到地方,立即就給來一封平安信兒。


    末了,滿腔話兒也不知再從何說起,這真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雪如勉勵了他一句:“翰昌兄,‘丈夫誌四海’——”便哽著喉嚨說不下去了。


    翰昌用力握了握雪如的雙手接道:“雪如君,‘萬裏猶比鄰’!”


    跟隨翰昌遷任的王石滾,見他們如此難舍難分,心中老大不忍,在一邊勸解道:“送君千裏,終有一別!請杜會長帶著諸位回去吧!”


    這幾年來,這個王石滾果然對翰昌一直忠心不二。無論派給他什麽公務,從未有出現過偏差。這次,當他得知翰昌要離開山城的消息後,馬上回到鄉下老家,把諸事安排好,打好行李,和另外兩個一同下山的夥計一起,鐵定了心思要跟隨翰昌闖蕩天下。


    翰昌不曾料到他竟是這樣的忠義之士!見他執意如此,也隻得答應他和自己一起上任了。


    此時,雪如又反複囑咐了王石滾和另外兩個兄弟一番:一路之上,一定要照顧和保護好翰昌,途中切不可貪酒,不可輕易招惹是非。三個人一再請杜長官放心,說他們一定會盡力保護孟知縣安全到任的。


    最後,大夥才依依揮手告別,眼見翰昌等人登車催馬而去。細雨霏霏之中,車輪隆隆起動,沉重的車輪碾起的泥漿把輪子都糊滿了。翰昌一邊在車上對眾人揮手,一邊左巔右晃、漸行漸遠地去了。


    車馬迤邐,四周是一片蒼茫的山野和連天蔽野、蓊蓊鬱鬱的碧樹芳草。眾人直望著載他的車馬漸漸地消融於那迷茫的絲絲碎雨和蒼青葳蕤的古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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