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這天是母親的五十大壽,姐妹們相約回到娘家,為母親祝壽。


    大姐獨孤金羅領著兒子貞兒,四姐孤獨毗羅抱著兒子李淵,五姐獨孤波羅抱著正在吃奶的兒子宇文化及,二姐銀羅,三姐摩羅,六姐陀羅等也都攜兒帶女的,家中驟然顯得熱鬧起來。


    姐妹們問起父親,母親說父親這會兒有些事,待開宴時自會過來。這會兒不必去打攪他了。


    眾姐妹清知父親這段日子因朝廷上的事,一直鬱鬱寡歡,便不再去擾他。


    過了一會兒,母親卻悄悄告訴伽羅:“你父親交待你回來後,到他的小書房一趟。”


    伽羅知道父親有話要單獨跟自己說,於是,乘眾位姐妹哥嫂們和母親說笑之際,悄悄來到父親的前廳書房。


    伽羅來到書房時,見父親正獨自在廳內徘徊不定,看神色,像是有什麽大事。


    伽羅發覺:一向注重儀表服飾的父親,胡子也該修了,頭發也有些花白時,不覺眼睛鼻子一酸,卻滿臉是笑地說:“父親!您一個人躲在這裏享清閑呢!後廳那邊,早就被一群小人兒們鬧成一窩粥了。”


    父親見伽羅過來,笑問:“那羅延回來了嗎?”


    伽羅道:“今兒府上有些事,他稍晚一些時候過來。”


    獨孤信又問,“你四姐夫和五姐夫他們都過來了麽?”


    眼下,獨孤信的七個女婿中,隻有三位人在京城,所以依禮,都要來賀壽。一是四女婿,李虎的長子李昺,因李虎臥床不起多年,他奉旨在京城府上侍疾盡孝。二是五女婿,宇文盛的長子宇文述,一向在長安戍領京畿;再就是七女婿楊堅,眼下在京朝京兆伊任功曹之職。


    除了這三個女婿,其餘的都在外州戍守。按朝廷律製,一般情況下,沒有朝廷詔書,是不得私自回京的。


    伽羅道:“四姐夫正和幾個哥哥說話。五姐夫有事沒來。聽五姐說,好像她公爹昨天夜裏回京了,今兒五更時分,她還沒見著人,父子倆便出門去了。”


    獨孤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突然神色大變,他盯著伽羅的臉問,“你,你剛才說……說誰昨夜回京,今兒天未亮就出門了?”


    伽羅望著突然變了色的父親,“父親?你怎麽了?哦,是五姐的公爹啊。五姐說,公爹昨天後半夜匆匆趕到家來,今兒天不亮,便和五姐夫一起出門了。”


    伽羅這般說著,就見父親此時已是兩眼發怔、雙手發抖,一張臉驟然青白嚇人!


    “父親!父親!你,你哪裏不舒服嗎?我去叫人來!”伽羅一時急得要哭,父親驀地喝住了她,“伽羅!”


    伽羅呆呆地望著父親,不知發生了怎麽了事?


    獨孤信一麵急促地喘著氣,一麵催促伽羅:“伽羅!快去!悄悄叫你二哥和四哥過來,記住:千萬不要驚動他人。還有,回來時,先命人守在門外。我有話對你二哥和四哥交待。快去!”


    伽羅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拔腿就往後廳跑!


    跑到後廳時,她悄悄附二哥耳邊,交待他不可驚動他人,然後請他叫上四哥一同速去前廳麵見父親。


    伽羅進門時,見父親正在奮筆疾書著什麽。


    見老二和老四到來,父親一麵將信匆匆封上,一麵交待道:“你們兩個現在速速出城去!記住,千萬不要驚動旁人,一定要悄悄地走!一定要把這封信親手交給你嶽父本人手中!記著,此事比性命還要重大!送完信,仍舊悄悄地趕回!不可讓任何人,包括你五姐、五姐夫知道你們出城之事!明白嗎?”


    二哥和四哥知道,近段日子以來,朝廷中風詭雲譎,今天忽見父親如此神情驚駭惶恐,又這般交待,清知事關重大,也不多問,藏好書信便迅速備馬出城去了……


    伽羅望著父親,雖不知出了什麽事,卻也知道:此事一定非同小可!


    “伽羅,你看這個。”父親將一封書信交與伽羅。


    伽羅未讀完信,雙手便已哆嗦起來!


    這是趙大人聯絡父親誅殺宇文護的密信!


    父親又道:“伽羅,我若猜得不錯的話,你五姐夫的父親宇文盛手中肯定也收到了同樣內容的一封信!”


    伽羅的臉色驟然變了:“父親?”


    “太師喪儀剛罷,宇文盛才離京幾天?為何連夜回京,又匆匆一早麵見宇文護?分明與此信有重大幹係!宇文盛如此悄悄回京,又一早出門,一定是趕在早朝之前,趕往天官府告密去了!”


    “啊?”伽羅大驚失色!


    “我是昨天早接到你趙伯伯信的,一直沒有想好如何回複。你趙伯伯太大意了,這樣的事,豈敢牽聯如此多人?我這一天都是心驚肉跳的,正思量如何通知你趙叔叔萬不可草率行事。誰知,果然就出事了!”


    伽羅臉色蒼白地望著父親:“父親,宇文盛也許有別的要事回京?再說,他和趙伯伯,你們彼此都是兒女親家,即使他不讚成趙伯伯此舉,也應私下勸阻才是。怎麽會出賣他多年的生死兄弟和兒女親家?”


    父親滿臉悲憤地說:“唉!人情險惡。有的人為了自保,自然顧不得別人了,按說,這還算好的呢。而有的人為了富貴,甚至連父兄兒女性命也有不惜出賣的。”


    伽羅聞言不覺打了個冷噤!旋爾又勸自己,此事,隻不過是趙伯伯聯絡父親而已,父親並沒有答複他什麽。而且,剛剛令兄長送走的信中,父親也反複勸阻趙伯伯應以朝廷國事為重雲雲。如此,即使將來事情敗露,父親也不過是知情未舉之罪吧?


    獨孤信一麵將信放在燈上燒掉,一麵說:“伽羅,世上凡事,在動蕩未穩之際,萬不可倉促參與一方。否則,或許是福,很多時候,或許種下了滔天大禍啊。你先去吧,省得有人起疑。記得:一會兒到宴會之上,有人問起你三哥四哥時,隻能說他們去城外請聖醫僧垣前來為我診病就是了。”


    伽羅流淚點頭謹記。


    這些年,自從舉家從洛陽遷入長安,雖說父親和兄長們常年去國離鄉出征打仗,母親和姐妹們也因擔憂父兄的流血送命而人人求神拜佛,吃齋念經的。可是,伽羅覺得,眼下的朝廷風雲,怎麽倒遠比父兄們在戰場上拚殺陷陣更讓人揪心驚懼呢?


    楊堅在開宴之前趕到了。


    雖說嶽父與他們談笑風生,他還是即刻就伽羅和嶽父兩人的神情中,感覺出了什麽大事!


    他不動聲色的和伽羅的四姐夫,還有伽羅在京城任職的大哥,和閑賦在家的六哥兩人碰杯。


    伽羅為了掩飾自己的惶亂,一會兒抱著四姐的女兒,喂他一些能吃的菜羹,一會兒又抱起五姐的女兒,讓五姐吃些東西。


    雖已入二月,帝京長安的天氣卻仍舊顯得冰冷。屋裏的炭火燒得很旺,伽羅卻覺得心內一陣陣發冷。又因心神不寧,不是碰翻了杯子便是失落了筷子。


    楊堅和四姐夫李昺,伽羅的大哥、六哥,左右陪在嶽父獨孤信身邊,眾人有意說些新鮮的話題,想化解一些嶽父的情緒。


    告別父母回家的路上,伽羅終於忍不住對楊堅詳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情!


    楊堅握緊伽羅的手,夫婦二人皆預感到將要降臨的不祥之兆……


    回到楊府,楊堅見伽羅開始顯出從未有過的煩躁和坐立不安了。伽羅的驚憂不無道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眼下,宇文護因對大周國的興代之功,在朝中權勢今非昔比,已蔚然成氣!嶽父已經被罷職除官,若再有新的禍事發生,不獨獨孤闔府滿門老少吉凶難測,就連他這個做女婿的前程未來,恐怕也將受到阻挫!


    他們是不能坐而待斃,但夫人伽羅麵臨大事這般方寸俱亂,反倒會阻礙了她的用心用智。


    到了晚上,他讓憂心忡忡的伽羅和自己一起打坐,堅持每天必要的參禪之後,收了功,見伽羅果然平靜多了,這才叫過伽羅,一麵安撫了一番,一麵與她一起運幬曲劃。


    淩晨時分,夫婦二人終於商定下了一個緩兵之計……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伽羅便打點收拾了幾樣東西,匆匆乘轎來到大姐府上。伽羅冒雪來到大姐家時,對將要臨頭的災難毫無知覺的大姐,正在悠閑地教孩子們畫瓶中新采的梅花呢。


    窗外大雪飄飄,屋內卻攏著旺旺的炭火。一身彩錦鑲貂棉袍的大姐,越發顯得雍容和華麗。


    伽羅雖不忍打擾大姐的寧靜,然事關父親性命,眼下能救父親的,隻有大姐了。


    大姐夫雖不在家,大姐卻能以陛下皇嫂的身份進宮覲見,做些鋪墊並探聽一番虛實。如此,一旦有什麽不測發生之時,宇文護即使欲加害父親,就算出於禮數,最後畢竟還得經過陛下允準,才能發詔頒旨。


    當伽羅把母親壽宴上發生的大事告知大姐後,大姐當即驚得全身發抖起來,一時隻是流淚哆嗦,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伽羅看著她那付怯懦柔弱的樣子,不覺便著急上火起來,從未有過的厲聲喝道:“大姐!獨孤家眼看就到血濺滿門的生死關頭了,還由得你這般流淚害怕、六神無主嗎?”


    大姐抖著嘴唇:“伽,伽羅,你,你說,我能做,做什麽?”


    伽羅俯在大姐耳邊悄悄交待了一番。


    大姐一麵拭淚、一麵急忙點頭:“妹妹,我,我馬上就進宮求陛下去。”


    伽羅看到一向賢淑寧靜的大姐被驚得魂飛魄散的模樣,心裏一酸,卻強令自己不露出半點惶亂和不安,她一麵幫大姐換上覲見皇後和陸夫人的一品命婦朝服,一麵把早已備好的入宮覲見的禮物拿了出來:給胡摩皇後的是一件綴了珍珠的羚毛披風,給陛下最寵愛的陸夫人的是一件孔雀金繡的襦裙。另有伽羅親手做給陛下的貂毛暖帽,還有給陛下和陸夫人所生的兩歲的兒子的一件小裹肚兒。


    伽羅曾聽大姐說過,陛下的愛子康兒常易受涼咳嗽腹瀉。於是,連夜縫做了這件帶領的小裹肚兒。裹肚兒裏外皆是用鞣得嫩軟如綢的羔毛,裏麵敷入婆母呂夫人秘傳給自家的治療小兒咳嗽、腹瀉的草藥。


    大姐望著幾樣進宮覲見的禮物,冰涼的手握著伽羅同樣冰涼手哽咽道:“妹妹,大難之際,虧你還能想得這般周全……”


    伽羅道:“姐姐,事關重大,姐姐也必得鎮定才是。進了宮,給陛下、皇後和陸夫人的東西,一定要說是你自己親手縫做。給康兒的,卻要說是咱家母親親手所縫最好。”


    大姐連連點頭。直到此時她才發覺:原來,這個小自己十多歲的妹妹,關緊時刻竟能如此臨危不亂。


    伽羅再三再四地囑咐完畢,又親自攙著大姐上了車,直望著車輪隆隆消失在巷子拐彎盡頭後,伽羅也不回府,就在大姐府上守著,一麵幫著照顧大姐的幾個兒女寫字畫畫,一麵焦急萬狀的等著大姐。


    如此,從上午一直等到日頭偏西,才聽門上稟報“夫人回府了”。


    伽羅急忙迎了出來:隻望了一眼大姐的神色,便已猜知:大姐此番進宮還算順利。


    大姐把進宮的情形對伽羅匆匆說了一遍:按伽羅囑托的話,大姐金羅先到崇義宮覲見了前朝大魏國的晉安公主,當今的皇後胡摩,奉上了覲見的禮物。因大姐夫大姐為諸弟之長兄長嫂,又一向性情和睦,因而,諸弟自幼都願與他來往。大姐嫁到宇文家之後,諸弟皆幼,長嫂比母,一直幫著照顧幾個小兄弟,因而,眾位兄弟也格外親敬她。


    陛下的生母,正是當今皇後胡摩的姑媽,宇文泰的嫡妻。胡摩也一向和這位為人嫻淑的長嫂彼此親敬。妯娌兩人說了好久的閑話,皇後又留她在宮裏用了午飯後,才派人送她到陸姬的寢宮看望陛下的長子康兒。


    陸姬見長嫂的母親竟親手為自家愛子康兒縫製了這般精美的藥裹肚兒,實在歡喜感激。兩人正為康兒試戴裹肚兒的當兒,便聽外麵報說陛下回宮。


    因是長嫂,陛下又尚未親政,因而,彼此倒也沒有什麽可避違的。陛下見長嫂到來,又聽陸姬說,長嫂的母親為自己愛子縫製了藥裹肚兒,可以防治康兒的咳嗽腹瀉時,連聲說有勞衛國公夫人,又問衛國公好的話。


    當陛下問起衛國公時,大姐不覺眼圈一紅,卻有意吱唔,流淚不語起來。


    陛下覺得詫異,果然執意地詢問起來。


    陸姬問:“大嫂,衛國公,身體有恙了麽?”


    大姐拭了拭淚,按伽羅的囑托,說可能大塚宰對父親獨孤信有些誤會。說到此,大姐起身再次叩拜,流淚懇求道:“陛下,家父眼下已無朝廷實職,一心參禪禮佛,再不會過問朝事。我等兄妹眼下別無它求,隻希望家父能夠平平靜靜的多活幾年。此事,還請陛下在大塚宰麵前,能為家父做些融通。”


    孰知,陛下一聽到宇文護的名字,即刻便滿臉脹紅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憤憤地說:“哼!這才幾天?他便幾番提拔親近,排斥異己,誅殺社稷元勳。朕明白,衛國公不過是因共圖議政得罪了他。其實,朕也讚成諸公共同議政!那樣,他宇文護還敢如此專擅嗎?大嫂,你莫擔心,你我係親胞兄弟,天下原是咱們家的天下,憑什麽要跟他說好話?衛公一向忠誠信義,朕心裏是有數的。你放心,朕不會看著他胡作非為的!朕自會為衛公說話的。”


    伽羅聞聽大姐這般說了一遍,將懸在喉嚨的心驟然放下了:原來,當今陛下對宇文護的專擅也開始怨恨不滿了。既然陛下答應為父親說話,宇文護就不敢公然諂害父親……


    伽羅一麵幫大姐更去朝服,望著她憂傷憔悴的眼睛,想家中自從家遭變故,想父兄們每日唉聲歎氣,母親每日擔驚受怕,舊病發作。就連一向善良嫻靜、不諳外交的大姐,也不得不出麵求人時,一時伏在大姐懷裏,心下酸楚,不禁哽咽起來:“大姐……難為你了。”便淚如雨下起來。


    大姐拍拍伽羅的背,流淚撫道:“伽羅……我本是長姐,家中遇事,竟還不如你有主見。”


    伽羅拭著流淚說:“大姐,若隻憑我一人,心智不知亂成什麽了。此番,全憑了那羅延臨危不亂,幫妹妹出此計策……”


    大姐點頭沉吟:“嗯,父親果然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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