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和樓一場戲,不僅台上演繹得精彩,台下的表演同樣精彩紛呈,恰是應了‘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的戲言。


    永明帝也去了廣和樓,當然是微服,去時身邊隻跟著鄭大伴和孫福海,這事除了王爺,就再沒別人知道。永明帝也是資深‘玩家’,各種愛好興趣不少,隻是平日裏勞碌,倒不常停下來專門欣賞一出戲。有時太後宮裏也會招一些民間藝人進宮獻藝,又或者在重要節慶祭祀,教坊司、太常寺都會獻上樂舞。


    太常寺掌祭祀禮樂,教坊司掌宴會大樂,好比大宴饗中,按順序會奏《炎精開運之曲》、《皇風之曲》,而後還有武舞奏《平定天下之舞》,武舞畢再奏《眷皇明之曲》,接《撫安四夷之舞》,再來《天道傳之曲》、《車書會同之舞》、《振皇綱之曲》、《金陵之曲》、《長楊之曲》、《芳醴之曲》,到最後《駕六龍之曲》結束。


    如此整套樂舞除了表演之外,還具教化之效,一是歌功頌德,二是為了‘辯貴賤,明等威’,當然這種雅樂不同於俗樂,它隻是儀式感的呈現,談不上什麽靈魂演出。


    但話說回來,這世上哪有什麽天生的雅、俗?所謂的貴賤等威,不過是人為劃出的溝壑。就好比某一天,‘俗腔俗調’居然也能登上廣和樓的三層戲台,這就叫僭越了等級,難道不該為士人所唾棄?


    所謂大俗即大雅,大雅也大俗,好的東西自然不缺欣賞之人,永明帝是懂戲的,這場名為聲腔之爭的一台戲,孰優孰劣其實已在他心中分出彼此。


    帝王愛看戲,這似乎是明朝皇帝貫穿始終的愛好,一如曆史的明朝,這台長達三個世紀的大軸戲,台上的角從來都是皇帝自己。朱元璋好南曲,尤好高則誠的《琵琶記》,乃至將之比作‘四書五經’,‘日令優人進演’,恰恰是他推動了南曲戲的風行。但他朱氏父子同樣也頒過最為嚴厲的禁令:‘凡樂人搬做雜劇戲文,不許裝扮曆代帝王後妃,忠臣烈士,先聖先賢神像,違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與裝扮者與同罪’,朱棣甚至以極刑勒令繳毀禁演劇本。


    而朱由崧的登場,則代表朱家王朝向曆史謝幕,他同樣癡迷戲曲,阮大铖投其所好,讓他的私人家班日夜在南京宮中演戲。在最後的時光裏,是阮家班‘拯救’了他,使之陷入戲劇所編織的夢裏,終日不可自拔,甚至在他逃出南京的前一刻鍾,還沉迷當中。而再當他重回北京時,這座已淪喪多日的舊都以及他的出生地,自始至終都以背影的方式向世人謝幕,人們尚能從旁觀者的角度去觀察,‘弘光以無幔小轎入城,首蒙包頭,身衣藍布衣,以油扇掩麵……’


    恰如他的戲劇人生。


    戲曲裏的角有好壞忠奸,而皇帝斷無好壞之分,所謂‘好壞’不取決於心性,全在時勢。就像永明帝在麵對諸臣對皇權的‘僭越’,他忍下了心中的‘惡’而並沒有學他的祖先嘉靖,午門外將一百八十多位大臣的屁股打得血肉橫飛……隻有強勢君主才能讓一己之惡隨心所欲的釋放。而他永明,比之祖先更懂得‘審時度勢’,不是不會隨心所欲,而是蓄勢待發。


    此時的克製,也許是他在等待,等待某個機會亦或某個人。


    ************************


    就在京城轟轟烈烈上演好戲之時,遠在六合的鄔闌,依然忙得沒時間睡覺,沒時間吃飯,沒時間……談情說愛。


    眼下有好幾樣事情等著定下,除了組織解運稅糧之外,還有新店開張,生產基地的建設,租下草場建賽馬場,以及還要參與新任縣令提出的基層管理改革。


    她不是三頭六臂的神仙,也需要別人幫助,馬場之事她交給了鄔晟揚去忙,而租縣裏學田,租練山馬場,都需要事先擬定好條款,再去談判,談妥後再簽訂契約。


    租學田、租馬場,就不像普通的民間租賃,也不是一般意義的規模,所以條款細節均要羅列清楚,責權明晰。鄔闌是考慮得比較多,衙門那裏先拿來了之前與其他佃戶簽訂的契約,其目的讓她做個參照以此訂立即可,隻是在她看來都過於簡單籠統,並不完全符合自身利益。


    好比衙門的佃田文約裏隻提到:該田坐落於何處,四至幾何,年該苗米若幹,今據作保引進某人,出賠價細絲銀若幹,當日繳足訖明,自給曆頭之後憑佃人自去掌管,小心耕作,亦不得賣弄界至,移丘換段之類。如遇年冬備辦一色銀穀送至某處,不致拖欠,不限年月佃種。不願耕作退還業主,接取前賠銀兩相交付,不致為難合給,曆頭一扇付照等等。


    鄔闌手裏拿著這份文約思索再三,要是按照現代合同範式來看,真的是漏洞百出,若扯皮打官司,清官也斷不了這類案子。首先這文約裏就沒有約定免責條款,假若遇到災荒地裏歉收,那麽兩方損失該如何承擔?其次,之前協商的租賃方式是‘公田放領’,這就跟佃田很不同,就不能再拿過去的佃田文約來套。


    所以她想了又想,覺得還是借鑒現代合同範式來訂立條款,每一條每一款都寫清楚,以此來規避未來可能發生的風險。


    而後又給財務班子幾人開會,指明此項文約由他們來完成,所立條款需包含有幾個方麵,每一方麵需有幾項,每一項下麵還需有幾小項,每一小項下麵還有幾條幾款。另外,還要以大明律為準繩,並遵循商事習慣法原則等,一一做了詳細說明。


    富先生和兩位姑姑並嬤嬤雖都記了下來,可還是雲裏霧裏,富先生心裏還不住嘀咕,姑娘這是在立文約還是立書做說呐?怎的如此複雜?


    兩位姑姑也麵麵相覷,孝貞姑姑忍不住道:“姑娘,以後真要打官司,就算文約寫得再天衣無縫,可咱民告官,無論如何也贏不了的。”那意思就是說姑娘你寫的再複雜也沒用。


    鄔闌笑笑,依然斬釘截鐵道:“贏不贏官司是一回事,但文約卻要這麽定!想做事就不能隻講人情信用不講法治,盡可能提前規避未知風險,這才是做長久買賣。”


    或許是兩代人有太深的代差,所有人的不理解,全部來自思維方式的差異。包括新來的縣令及師爺,乃至鄔闌自己的團隊班子,都把訂立契約這事想的太簡單了,以至於很多天都還沒完成。


    鄔闌非常生氣,趁著開全員大會之際,會上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說,也沒留情,說的財務幾人麵紅耳赤,簡直抬不起頭。曉晞也列席了會議,頭一次看鄔闌發火,她暗自吐吐舌頭,心想姐姐好嚇人,雖然沒有打罵誰,可怎麽感覺比爹爹教訓人還可怕!


    “我且問你們,登報招聘之事都多長時間了,你們又麵試了幾人,招納了幾人?如此重要兩份的文約合同,到現在又擬定了多少?又準備如何去同衙門談判?你們的工作舉足輕重,但你們卻嚴重拖了後腿!富先生說說吧,如今該怎麽辦?”


    富先生喉頭滾動咽下唾沫,半天才艱難開口道:“作為財務部的負責人,我的確沒做好,為此,我願承擔所有責任。”


    孝貞姑姑心有不忍:“姑娘,這事也不全怪富先生,我也有責任……”


    “對,我們同樣都有責任!還請姑娘責罰,”瑞香姑姑羞愧道。


    “姑娘,我……”嬤嬤麵露難過,又道:“對不住姑娘了!”


    鄔闌輕哼一聲:“懲罰是肯定的,但該你們做的不僅要繼續做,還要做好!還有,你們要清楚懲罰不是目的,而是讓你們吸取教訓,以後工作中不要再犯同樣錯誤!反正新的績效考核即將實施,也組織你們學習了,屆時上到管理人員,下到一般服務人員,都會納入考核範圍,包括我自己!我再強調一遍,諸位,知道我撫萊閣最看重什麽?是你們的執行力和責任心!而不是誰會耍小聰明,偷奸耍滑。”


    稍頓,又道:“好,接下來我宣布對於財務部的所有成員的處罰:一,剝奪財務部參與本年度最佳部門、最佳員工的參選資格,二,扣除當月所有績效獎金,以示懲戒!同時,我還要宣布一項獎勵:獎勵後廚砧板線的阿囧,阿囧自進了後廚,一直兢兢業業苦練刀工,踏實工作任勞任怨,對於這樣的員工不獎勵真是天理難容,所以我宣布,獎勵阿囧白銀二十兩以資鼓勵,並且今日起,從砧板線升為打荷線,月錢漲一倍,本月起生效!”


    “哇……”剛才還戰戰兢兢的眾人,如今一聽不禁豔羨不已,一個剝奪獎金、榮譽,一個獎勵和升職加薪,如此巨大的反差足以震懾和激勵在場所有人。


    小櫻和阿囧關係不錯,又都是姑娘身邊的得力人,聽到阿囧升職加薪,她同樣為他高興,所以悄悄豎起大拇指,由衷的讚美。


    阿囧內心激動不已,他如何不激動!從來都是被罵的狗血淋頭,一直以為自己的蠢笨拖了姑娘的後腿,隻有更加刻苦才能對得起姑娘的知遇之恩……原來,自己所有的努力付出,姑娘全都知道!不僅知道,還給了這麽大的獎勵,整整二十兩銀子!


    “謝……謝謝姑娘,”阿囧喉頭哽咽,他本想笑,眼裏卻不爭氣的湧起霧氣。


    鄔闌看著他微笑著,又道:“付出必有回報,努力~阿囧,你的未來可期!”


    轉而又向眾人道:“新的績效考核製度你們都學習過了,該朝什麽方向努力想必也清楚,隻要你們像阿囧一樣,貫徹執行、責任到人,你們同樣會得到應得的獎勵。而且我還告訴大家,撫萊閣的獎勵從來都是上不封頂!想要買房買車,實現富裕生活,從現在就努力吧!”


    這一通話,談不上激情洋溢,可就是這麽直白,卻聽得眾人熱血沸騰,連曉晞都是一副躍躍欲試,想大展身手的模樣。


    “真想留下來啊……”她暗自想著,但她心裏同樣清楚,她和哥哥的歸期也快到了。


    *************


    撫萊閣天天忙,昏天黑地,人人都是上了發條的機器……


    而與此同時的六合縣衙門卻平靜非常,連縣衙老爺升堂審案的時候都沒有,至少表麵上是這樣。


    後堂書房裏,忙碌了一天的方知縣和黃師爺,終於可以歇下來,隻是一歇,肚子又唱起了戲,方四維揉揉肚子,這才想起自己這一天隻吃過一頓飯。


    黃師爺見狀,嗬嗬一笑:“大人餓不?下官也餓了,不如出去吃?”


    “好啊,隻是別去酒樓,豆腐鋪就好,”方四維覺得注意不錯,應道。


    黃師爺忽然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什麽:“東市巷有一家新開不久的,據說不錯呢……”


    方四維一聽笑了:“行啊~老黃,來此不多時,連哪裏新開店都摸清楚了?看來你這好吃的名聲又一次被你給發揚光大了。”


    “嘿嘿,你就別調侃我了,至於這家……你去了就知道我為什麽選這家了。”


    “喲?難不成這家有什麽……神秘之處?”方四維被他說得帶起了興致。


    兩人不再耽誤,換了衣衫,遂出了衙門,門外一看,竟停了不少記裏馬車,方四維手指馬車,黃師爺心領神會,抬手便招了一輛來到跟前……


    此時天已擦黑,晚風習習,兩人坐在車上,任風吹起巾帶,說不出一種愜意,似乎暫時忘了肚子還受著‘苦難’。黃師爺熟練的指揮車夫往北走利涉街,至牛市再往東拐,很快便進入一條並不寬敞的巷子。


    因這巷靠近東市,街兩邊店鋪林立,大多賣的吃食,而此時恰是華燈初上,穿梭往來的食客流連躑躅,頗顯熱鬧。空氣中隱隱飄著一股令人熟悉的味道,隨著馬車的移動一直縈繞在鼻端。


    方四維心生詫異,看著黃師爺道:“是我餓的產生了幻覺不成?怎麽老是聞到一股火鍋的味道?”


    黃師爺嗬嗬一笑:“大人您呐,頭腦清晰、思維敏捷,怎麽會產生幻覺呢?”


    “哦……”方四維恍然,又道:“既然不是我的幻覺,那麽你也聞見海底撈的氣息了?可怎麽會飄散這麽遠,今日也沒大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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