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明,葉輕飄就在垣頃家門口溜達。那件事收尾,江麵剛恢複平靜,許多人就迫不及待地連夜離開了。


    半城似乎也隨著那場大雨平靜下來,再也沒有當初的徹夜燈火輝煌。


    垣頃家的院子向來都是要把所有燈點亮,可是自昨晚她說要回去休息就把所有燈都滅了,一盞不留。


    她會不會已經死在裏麵了?這個想法已經有幾百次剛在葉輕飄的腦子裏初具雛形就被她強行取消掉,也不知剛剛是怎麽一個不小心就讓它在腦海裏明朗化。氣得葉輕飄想自己掌自己的嘴,趕緊搖頭把它趕走。


    也或許她真的半夜就走了,因為貓都沒有在。其實也正常,現在大家心裏都怵半城,趁風平浪靜時離開才是保險之策。這樣一想,葉輕飄心裏舒服多了。


    自我安慰許多,但葉輕飄還是雙手互抱肩膀在圍牆上坐下來,她或許都沒有察覺到秋天的早晨挺冷的,也忘記了自己也是受重傷的人。


    一往好處想就停不下來,就算是做夢也不錯,反正天還沒有亮!正用幻想把自己逗得很開心,葉輕飄忽覺身後有人,紅稀劍剛握在手中,一件東西已從肩頭覆蓋下來。


    葉輕飄鬆了一口氣,寸言幫她把鬥篷披好後就在一旁坐了下來。


    “你是來叫我回去的?”


    “如果是,你回?”


    “嗯……”葉輕飄咬著嘴唇認真地思考著,“太陽出來就回好嗎?”


    寸言扭頭認真地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良久。


    “噢……好好好,我們回,我們回!”葉輕飄兩隻手各自握拳,鬆開又握攏再鬆開再握攏……


    “這個。”寸言回正頭把一個酒壇子遞給她。


    “這是?”葉輕飄以為是要喝酒,但指尖觸碰到那酒壇的時候隻覺暖暖的,一下子明白過來,喜笑顏開,接過來捂捂兩邊臉頰後就抱到懷裏。


    “我們等到你不想等為止!”


    寸言閉上眼開始打坐。葉輕飄看著他的側臉,從額頭到下巴,用目光勾勒著那輪廓。


    嘀嘀噠噠。


    葉輕飄在香甜的酣睡裏被一陣雨聲驚醒。好舒服的早晨!她在被窩裏蜷縮著身子使勁伸了個懶腰,手腳才伸展開,體內及後背就一陣痙攣,痛得她神經一陣敏感。


    垣頃……


    葉輕飄突然想起昨天那些一整天恍若做夢的事情,想起和寸言在圍牆上……糟了,外麵天已這麽明亮!葉輕飄掀開被子,亂抓了一件衣服,趿拉著鞋就“叮哩咚隆”往外跑去。


    “啊!”才到走廊拐角,葉輕飄就被一個柔軟的東西撞得彈回來,仰頭一看寸言還揚著手站在那裏,剛剛她撞上的就是他本來用來和她打招呼的手掌。


    “急什麽?”隨著寸言的目光葉輕飄把自己打量了一番:好幾個衣服扣子係錯位了,鞋子左右反了不說,還有一隻是腳的大拇指在鞋麵上,其餘腳趾頭在鞋裏,也不知能走這麽遠自己是怎麽做到的。


    葉輕飄窘極了,趕緊把衣裙放下去遮蓋,但雙手臂才一鬆,一隻夾在腋下的襪子就掉了下來。


    算了,反正也沒什麽形象了。葉輕飄這樣一寬慰自己,幹脆盤腿就在原地坐下,準備穿襪子。


    寸言走近她蹲下來,接過襪子,然後拉起她的衣裙包住腳踝幫她把襪子穿好,然後是鞋,然後準備另外一隻。


    “嗯,喔!”葉輕飄看著寸言支支吾吾地:“那,那,那個,寸,寸言……我我我,我,我腳不臭!”


    她突然這麽說,寸言手陡然停了一下,然後仰目看了她一眼。


    “真的不臭!”


    “我知道。”寸言低頭繼續,“你是個姑娘家”。


    “嗷,嗷!”葉輕飄尷尬得眼睛一直眨巴個不停,竟不知該停下來還是該繼續眨還是該閉著……


    “你不用擔心垣頃,早上有個叫顰搖的人來過,說垣頃要借你的酒館,並且邀我們晚上去看她跳舞。”把她的鞋襪穿好,寸言起身朝她伸手過來。


    葉輕飄腦子裏在思考問題,也沒覺得哪裏不妥,抓住他的手,就著那個勁兒站了起來。


    “真的,她要跳舞?那是不是說明她身體沒事!”


    寸言稍微思考了一下,也沒法回答她什麽,轉身就朝樓下走去。


    “等等,顰搖是誰呀,你問了沒?”


    “應是可靠的。”寸言邊噔噔下著樓梯邊說,走了幾步之後又說:“重新係衣服扣子,然後下來喝藥!”


    葉輕飄幾人特意提前了些時間出發,就是想約著垣頃一起,但是當他們上門時,垣頃家大門敞開著,院子裏收拾得如同大家剛來半城時那樣,裏麵毫無垣頃的氣息。


    “她不會悄悄走了,特意編個謊話騙我的吧!”葉輕飄有些高興又有些失落。


    “不會,她應該在酒館。”


    雲如潑墨,驟雨將至。


    葉輕飄的酒館平日裏在閣樓上專門給曳心準備了一間雅室,現在特意給了垣頃。


    風起,荼蘼。


    一陣風從窗戶送進來的荼蘼花瓣裏,偏偏就有那麽一片貼在了垣頃正一筆筆填充的紅唇上,看著鏡中的自己和那片花瓣,它的白更加映襯了那紅。她抬頭從窗戶望出去,天被壓得好低呀!


    “阿頃,來……”鏡中一個容貌秀麗、一襲白衣,在頭頂挽著發髻的女子提著一件黑色的舞衣站在身後。


    垣頃從鏡子中好好地打量一番身後那英氣逼人的女子,隻見她眉目開朗,嘟唇微翹,天生笑顏卻又不時有一番清冷在眉宇間流露。


    垣頃突然想到一個人,心裏暗暗一暖:葉輕飄身上和她竟有一種相似的感覺。


    “阿搖,你這顆痣在這裏不太適合!”她起身拿著粉盒站到她麵前為她遮蓋著那顆她不滿意的痣。


    樓下已經開始有說笑聲,顰搖為她係好腰帶,站遠了繞她一圈直讚美得驚人。


    “跳了那麽多年舞,挑了那麽多顏色,我想這天下恐怕除你之外再無第二人能把黑色穿得這麽讓人著迷。尤其是裙擺上這零星幾點的白色花瓣,沒想到荼蘼這麽普通的小花卻能如此絢爛!”


    顰搖圍著垣頃看了又看:“等回到蔻夜之後,我定要給你多縫製幾件這樣的衣服。”


    “你不就是想表達人靠衣裝嘛,嫉妒我就明說!”垣頃故意挑眉,雙手環抱在胸前緊挨著顰搖的肩膀站立,隻不過兩人的臉分別朝著正反的方向。


    “我長得差了嗎,嫉妒你?誰給你的自信……”顰搖故意用手肘拐了她一下,她沒有發現隻這輕輕的一下,垣頃眉頭就擰緊在一起,額頭布滿了細顆的汗珠,環在胸前的雙臂緊緊箍住自己。


    “你熱呀?”顰搖見她沒有說話,一扭頭才發現她脖子後麵滿是汗水。


    “嗯!”她看著她,笑得如同半城的荼蘼:“你先下去,我擦擦汗補補粉就下來。”


    “幫你?”顰搖故作色迷迷的樣子。


    “謝謝!”垣頃翹著嘴唇,露著白牙,少有的調皮。


    葉輕飄他們以為進了酒館就能看到垣頃,沒想到隻有幾個奏樂的,那些人告知他們等待。


    聽到樓梯上有人下來,滿懷期待……但又不是。


    “哇!”卷堆的口水都已經到了需要用他那三角眼幫忙一起排的地步。


    “你老人家可以閉上眼嗎?我覺得你現在連看人家一眼都是在褻瀆人家!”更雲往前一步欲擋住卷堆。


    “你給我讓開!”葉輕飄和蘇桂幾乎是同時這樣說同時一隻手掌蓋上一個人的臉就把更雲和卷堆塞到自己身後去了。


    蘇桂在前麵站定後,把剛剛抓卷堆臉的那隻手別到身後在更雲的衣袖上揩拭了好半天。氣得卷堆在後麵吹胡子瞪眼。


    “我見過她!”


    大夥兒不約而同轉頭看著卷堆。


    “真的!”卷堆拍著胸脯,“在所有我見過的人當中,隻有這麽一個人鍾情於這種樣子的衣服和打扮,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卷堆見誰都不搭話,就那麽呆呆地看著他,又說:“真的,你們相信我!”說完還把所有人又看了一遍,看一個人點一下頭。


    “她是誰?你倒是說呀!”四人真的是想用自己的白眼仁把他晃死。


    “嗷……嘿嘿,嘿嘿!”卷堆把拍胸脯的手挪到自己衣衫的一角揉搓著:“她叫顰搖,和垣頃一起被稱為‘蔻夜蝶雙’。”


    “嗯?”更雲看著其他夥伴:“沒聽過啊!”


    “蔻夜是個地名,就是我跟你們說過的,那個見到垣頃的地方。幾乎全天下都知道跳舞最好的人十有八九出自蔻夜,而在蔻夜跳得最好的是兩個姑娘,她們是舞伴,每場舞都是雙人的,所以稱為‘蔻夜蝶雙’。”


    “你是說垣頃的舞跳得比曳心好?”


    “那是,記得我說過嗎,曳心是垣頃的徒弟……”


    “噓,噓,別說了……”蘇桂小聲提示,其實就算她不提示垣頃來了,卷堆也沒有更多可以告訴大家的了,他知道的也就這麽多。


    沒有任何開場儀式,也或許是故意的安排,垣頃站上台子深深朝葉輕飄這邊看過來,第一次見到她所有頭發都在頭頂梳成一個發髻,細長白皙的脖子在衣領的掩映下看上去更長,明媚的眸子似乎有千言萬語。葉輕飄舉著手不停地揮著,而她在台上就那樣默默地看著她,直到奏樂起。


    如繽紛的荼蘼花瓣,柔轉蹁躚;似嬉戲的花間蝴蝶,靈動俏皮;好比山澗黃葉,明媚高潔;正同秋日細雨,戚戚又切切;像夏日奔雷,勢若疾風行如水;像冬夜絮雪,神似冰霜形比綿……


    然而,最妙也是最無人能及的是她每一停頓間的忽抬眉眼、嫣然一笑……


    “蔻夜蝶雙”並非民間噱頭或是以謠傳謠的民間八卦,她每一次看葉輕飄,葉輕飄都覺得胸中有一股熱流往眼上湧。


    這支舞就要結束,更雲他們一直強行按捺住自己,隻待最後一個旋轉完成,定要歡呼雀躍、跑上去手舞足蹈。


    然而就在最後一個步法走完,隻待轉過正麵斂裙謝幕時,垣頃還沒完全轉過來的雙腳其中有一隻突然軟了一下,她的上半身已經轉過,雙腳卻相互別著,隻聽得“咚”的一聲,垣頃別在下麵的那隻膝蓋狠狠地跪在了地上,隨即“哇”的一聲,一口血直接噴到台下,五人的下意識裏以為是暗器都朝後跳了一大步。


    “阿頃!”在她後倒快要跌在地上的時候,顰搖“咣”的一聲雙膝跪地直接滑過去接住她的身體。


    她伸出一個指頭輕輕劃過顰搖顫抖的雙眉,連笑都已經抻不開眼:“別難過,我實在是悶得很難受,現在……心寬!”


    葉輕飄他們早已圍過來,個個眼巴巴地看著正在把脈的卷堆,從他把手搭上去那一刻開始,他的眉頭就越擰越緊。


    隻見他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緊緊閉著眼睛吸了一口氣,對於大家的著急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把手伸向地麵在那些血跡上一抹,拿起來在兩個指頭間撚了一下,再看。


    多希望是好消息!哪怕要花很久去治,那都是極好的消息。


    卷對看著大家渴望又害怕的眼神輕輕搖頭。


    “吐的是血肉,髒腑已被震碎,能活到現在,全靠一種藥力支撐,但那同時又加劇了她髒腑的潰散,飄飄!”卷堆抓住葉輕飄的肩膀輕輕拍了一下,往一旁退開。


    “不,你醫術不好,我們去找千燁!”葉輕飄不由分說要去抱垣頃。


    “飄飄……”寸言一隻手一把從後環住她:“來不及了,飄飄!”


    “可是……”葉輕飄話沒說齊,一大滴淚落在寸言手上,順著手腕往下流去。


    “把時間留給她們,飄飄,垣頃她需要!”


    是的,在她倒下去那一刻開始她再沒看過別人一眼,哪怕是卷堆給她診脈,她不拒絕不申辯。哪怕是大家圍過來,她不理睬更不言語。


    十萬個不願意,但卻不得不以被寸言環住的姿勢隨他的腳步一步步退到門外。


    “阿頃……”


    “你別說,聽我說,時間太少了我怕說不完……”垣頃微笑著跟她祈求,她已經連眨眼睛都沒有力氣了。


    “謝謝,謝謝你來給我收屍!”她眨下去的眼皮暫時沒有提起來,露著牙齒虛弱地笑了一下:“我以為我昨晚就會死在半城,死在那間屋子,然後沒有人會發現那個院子裏的死屍,直到腐爛幹枯,結滿蛛網!”


    “阿……”顰搖才說一個字就被她的手指輕輕阻止了。


    “我一死就立馬帶我走,好嗎……”她張開眼睛,慘白的臉上卻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那裏全是哀求,一眶淚水盈盈搖晃。


    “嗯!”一滴淚從顰搖眼中直直下墜落入垣頃眼中:“傻成這樣,還敢一個人到處亂跑。不是說好了麽,跟人打交道都由我來……”


    垣頃的手指從顰搖的臉頰移到她的眼下方,她彎曲著手指去堵住那些正從顰搖眼中汩汩流出的淚水:“長大了,才知是自己太貪玩了……”


    一行淚水從垣頃眼角流出,她在顰搖臉上的手一路順著往下滑回到自己身上。


    “沒事,玩夠了,我接你回去!”


    顰搖眼都不眨一下,溫暖地盯著她的臉,右掌在她身上一張開,一群亮晶晶的東西一下子鋪上去,隻一刹那,一個垣頃就隻剩下了一件空衣服。她拉起衣服的幾個角往裏一抖,一堆骨灰細如麵粉。


    門嘎吱地開了。葉輕飄幾人圍了上去。


    “我四處尋她,半月前聽別人閑談,話語中的描述很像是她,於是一路打聽而來。昨夜到她家時她正關門閉戶等死,我以為她跟我開玩笑……”


    顰搖笑著,如同拉扯一件家常小事。


    她看著葉輕飄:“她說,走遍各地,那麽多人裏,你是真誠的。”


    她對葉輕飄欠身躬了一下:“她,我接回家去了!”


    話說完,她提步就走,大步流星。


    葉輕飄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失魂落魄地跟了幾步猛地又抽身跑回屋裏,那個台子上空無一人。


    “她用了粉蠱!”卷對摸著台子上飄散的東西說。


    “什麽粉蠱?”


    “能瞬間把屍體化成灰燼。”


    簡直是駭人聽聞、晴天霹靂!葉輕飄轉身幾腳蹬在桌子上,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寸言反應過來,也同樣追出去。


    飛簷走壁,葉輕飄追了好幾條街,顰搖毫無蹤跡,一切如同做夢。


    雷聲翻滾、暴走,那壓得快塌下來的天幕終於不再抑製,大雨傾盆而下。


    “飄飄!”


    寸言追上來一把抓住她。


    “你放開我,來不及了……”盡管寸言緊緊從後麵抱起她,但她不停拳打腳踢,渾身扭成一團。


    “葉輕飄!”寸言一下子放下她,一把把她正麵轉過來,“她已經死了!”


    “亂講,明明一炷香的時間前她還在台上跳!”葉輕飄大聲吼著,好像在跟雷聲比誰的聲音響、誰的脾氣衝。


    看著她鼻涕眼淚雨水完全混合在一起全部順著臉淌到張開大哭的嘴裏,最後混合成口水如瀑布般隨著她叫喊哭號又淌出來,寸言很是心疼。


    他抱住她的頭把她埋到自己懷裏,輕輕拍著她的後腦勺。


    雨沒有要停的意思,她也哭了好久。


    “寸言。”她伏在他肩頭,沒有剛才那麽喪失理智。


    “嗯。”


    “她肯定很害怕!”


    “什麽?”


    “昨晚她在家等死的時候,肯定又冷又怕又淒涼!”


    寸言感覺到肩膀上有兩股熱流又重新決堤。她說的他完全能想象,但是他沒辦法告訴她“是的。”,更沒有辦法來解釋“不是的。”


    雨漸漸小了,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連抽泣都停止了。


    “飄飄……”


    寸言連叫了幾聲,她都沒有應。他把她轉到懷中,伸手一探,很燙!


    “飄飄!”寸言呼喚著又搖了幾下,她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他趕緊躬身抱起她踏著屋簷朝家裏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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