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說一出是一出,葉輕飄不禁為她變臉如此快而抹一把汗,同時也為她的決定高興。


    盡管如此,當那兩夫婦轉過頭來時,蘇桂邁到一半的腿還是遲疑了一下。


    見蘇桂也沒有進一步的表示,那婦人四周打量了一番,然後一眼掃完眼前的五個年輕人,笑道:“姑娘可是在叫我們?”


    “我……”蘇桂有些激動,但開口才一個字,其他的似乎還沒有想好。


    “嬸子,我們已經把同行的兩位老人留在這村裏歇息,但又不好意思全部留下,不知我們能不能到您家裏叨擾幾日?”


    見蘇桂是瞎激動、葉輕飄是幹著急,兩人都沒起什麽用,卷堆隻好親自出馬了。


    “這……”那婦人有些遲疑,扭頭看向自己的丈夫。


    “哦,嬸子不必擔心,我們隻是遊學經過此處,逗留的時間不會太久,至於生活用度,我們一定會按數支付的。”


    “唉,我們雖是鄉下人家,不過多幾個人吃飯而已,用得了幾個錢呀,去吧去吧!”男人的身體似乎舒緩了許多,滿臉和善地說道。


    “那就多謝了!”幾個年輕人拜謝完,立即跟上了那兩夫婦的腳步。


    山路十八彎。在莫百村宴席上吃的那些東西還不等到走完這路的一半呢,就已經被消耗完了,大家的肚子此起彼伏地嘰裏咕嚕吼叫著。


    走了這麽久的路,幾個年輕人總結出了一點:如果蘇桂緊挨著那男人或者是離他遠遠的,他都沒事,可隻要是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就立馬會被刀紮一般捂住胸口疼得大汗直流。


    這可就難為了蘇桂,因為這個距離實在是很難把握,可偏生自打蘇桂鎖定他們兩夫婦以來那激動的心情不但沒有得到平複,反而因為不斷的試探總結而變得愈加強烈。


    真的是月亮走我也走,也不知是翻了多少個山頭,總算是在一片密林圍繞的山坳裏看到了一座農家院子。


    獨門獨戶,除了借著月色稍微能看到點輪廓的樹林外,就隻是樹林下的幾塊薄田了。


    院子寬敞、簡單,但收拾得很幹淨,燈火通明的情況下甚至還有些溫馨。


    “這……”扒開男人胸口的衣服,一塊紅色的東西映入眼簾,卷堆不禁皺著眉頭看向婦人。


    卷堆的表情把大家都吸引得圍攏過來,其餘幾人一看,不就是顆比尋常見到的稍微大了點的朱砂痣嗎,也至於讓卷堆這麽大驚小怪的!


    可是蘇桂直勾勾的眼神卻讓那四人更加覺得奇怪。


    “嬸兒,叔每次心口疼都是這個地方嗎?”


    “是呀,算日子也該是到了疼的時候了。”燈光下那女人的神情無比嫻靜,且從容得讓人有些想不通。


    葉輕飄正欲開口追問,一旁的寸言阻止了她。


    “叔,這樣摸著疼嗎?”卷堆用指腹輕輕滑過那個地方。


    “不疼,孩子。”


    “有多長時間了?”


    “今天”“很久”


    那兩夫婦幾乎是同時開口,可是他們說的卻完全不一樣,本來是大夫診治時稀鬆尋常的問話而已,這兩套說辭反倒引得大家格外注意。


    “噢,嬸子,卷堆醫術了得,您別擔心,他定能幫叔找到病根,並尋得醫治良方的。”寸言以為是這兩夫婦“防人之心不可無”,趕緊打著圓場。


    “救不好的,這是命!”那婦人斂嘴一笑,不卑不亢,這一看根本就不像一般的山裏人家,倒像是見過些世麵、經曆過些風雨的。


    “可是,嬸兒……”


    “我去給你們做點吃的吧,想來該是走路走餓了!”卷堆還想勸說,可那婦人轉身進了灶房,意圖很是明顯。


    卷堆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好看向自己的夥伴們。大家也覺得甚是奇怪,哪有生了病不看直接放棄的!


    “罷了,我呀很多時候都很糊塗,可倏是個明白人,定是有些事情我不記得了,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第一次心口疼。小夥子,咱也不管了,先吃飯歇好了再說,你們不是要在我家住好幾日的麽!”


    “倏?”


    “噢,你嬸子叫薄倏。我呀,他們都叫我老胡!”


    “哦……”這一解釋,大家就都明了了。


    “蘇蘇!”


    葉輕飄驚雷般的一聲,差點沒把大家的心吼跳出來。


    屏息確認天沒有塌下來後,各自鬆一口氣,大家扭頭看去時,隻見葉輕飄正抓住蘇桂伸到一半的手。


    “我……我……”蘇桂滿臉的驚慌忐忑,似乎也不相信自己剛才的舉動,因為她手伸向的地方正是老胡的胸口。


    “啊哈哈,想來是我們家蘇蘇第一次見到這朱砂痣,有些好奇。老胡叔,您千萬別介意!”


    “哪會,我見這姑娘也很是親切,不妨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把這一茬給繞開了,講著話的時候,卷堆就趕緊把老胡的衣服拉好了,偷偷看蘇桂的時候,她似乎一直沒有回過神來。


    薄倏倒是手腳麻利得很,沒多少功夫,就把幾個人的飯做好了,算不上什麽佳肴美味,但即使是小菜也做得甚是精致。


    這一頓飯吃完,再收拾打整一番,待到每個人都上床睡覺的時候,雞都已經叫了幾巡了。


    這一夜,蘇桂在床上翻來覆去。葉輕飄問她、安慰她都沒有什麽結果,又怕讓她察覺到她的確是影響到了自己休息,所以隻好假裝睡著,迷迷糊糊間竟也真的睡著了。


    覺得才剛進入夢鄉,外麵就傳來甚是刺耳的“唰唰”聲,即使是拉了被子捂住腦袋也沒用。


    實在是受不了了的葉輕飄夾住被子滿麵蓬發地坐起來,一看,空蕩蕩的大木床上竟沒有蘇桂。


    葉輕飄一著急趕緊趿了鞋子往外麵趕去。


    “哎喲!”剛出門就撞見了卷堆他們三人,她著急忙慌、衣衫不整、蓬頭垢麵的樣子著實讓大家吃驚。


    可葉輕飄隻是看了他們一眼,扒拉著掛在麵上的頭發就出門四處察看起來。


    “我說葉輕飄,你可以尊重一下我們嗎?雖說咱們很熟了,但你一女的,也不能啥醜樣都讓我們看見呀,時間長了會拉低我們的審美!”卷堆嫌棄地把她打量了一番。


    “蘇桂呢?”葉輕飄再三環視四周,一點蘇桂的蹤影都沒有。


    “諾!”更雲一甩下巴,指向院壩下菜地裏的草垛子。隻見蘇桂渾身都隱藏在幹草堆裏,隻露了一個圓圓的腦袋在外麵,一動不動,好似在偵察敵情。


    “她在幹嘛?”葉輕飄驚訝極了,實在不懂她的奇怪舉動。


    “諾!”更雲又一揚下巴,葉輕飄看到菜地對麵金燦燦的一片裏現在露出一條幹幹淨淨的灰色小路,路前方老胡夫婦正在掃落葉,而蘇桂潛伏在草垛子裏就是為了偷看他們。


    剛剛一心想著蘇桂,眼睛把她之外的東西都自動過濾掉了,現在葉輕飄才再次把老胡家的四周瀏覽了一遍。


    哇哦,這是一個落葉的世界!


    人眼所能看到的地方不是在飛落葉就是鋪滿厚厚的落葉,顏色深深淺淺,但無一逃過金黃色。


    奇怪的是,任憑漫天都在飄著葉子,可也沒見哪棵樹上葉子是稀薄的。何況葉輕飄記得昨天吃飯的時候,大致聽莫百村的人說過這裏好像就要到春天了呀!


    “既然掃了又要落,那為什麽還要掃?”葉輕飄問自己的夥伴。


    “誰知道呢?興許人家是愛幹淨。”卷堆抱著手。


    “你們站了那麽久,居然沒想去幫忙?”葉輕飄拉起垮在一邊臉上的頭發,好把她鄙視的目光露出來。


    “我們擔心蘇蘇。”寸言答。


    “讓她看,我們去幫忙!”


    漫山落葉紛飛,老胡夫婦打掃的路要整整繞他們居住的地方一整圈。老實說,人還在前方打掃的時候,後麵那些打掃幹淨的地方已經又零星地蓋上了樹葉。


    對於四人加入進來一起打掃,老胡和薄倏也倒沒說什麽,隻不過兩人不時盯著年輕人們看,不時交換著眼神,但也是充滿了善意和喜悅的。


    “嬸兒,我們掃得一點不讓你們失望,你們才會看上去如此高興,對吧!”葉輕飄湊近了薄倏說道。


    “那是自然。不過,更重要的是自從我兒出門後,家裏已經很久沒有這麽熱鬧過了!”薄倏說著說著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噢,你們家裏還有個兒子的呀?”更雲也湊過去。


    “是呀,小石頭在家的時候,我們每天都是一家三口一起掃這些葉子的!”老胡說著嘴角也露出平淡而又滿足的笑容。


    “可這些葉子掃了又落,為什麽還要每日打掃?”


    卷堆話一說完,老胡夫婦同時停住手中的掃帚,停了一會兒,臉上的神情也變得嚴肅起立。


    本是極普通的拉家常,大家都沒有料到二人會有如此反應,所以四人都覺得有些尷尬,也不知如何收場。


    “嗨,每個人生來就都注定了有這一輩子該的職責,我的職責就是每日清掃踞霞巍下的這一條路。老胡,他那是幫我呢!”薄倏說完,與老胡會心地對望了一眼,又繼續大幅度揮著掃帚。


    踞霞巍——


    四人互看了一眼,每人臉上都少不了欣喜!


    “可是這裏隻有你們一家人,是誰給你攤派的職責呢?”卷堆問道。


    “一個能掌握我們命運的人!”說著話,路已經掃得接上了起點。薄倏起身扶著佝僂了一早上的腰,看著老胡說道。


    “孩子們,我們還得去拾菜地裏的樹葉,你們先回去休息!”


    菜地裏?葉輕飄突然想起還躲在菜地裏的蘇桂,趕緊朝那邊望去,隻見蘇桂已經坐在門前的石墩子上,遠遠地看著他們。


    不由分說,四人執意要跟著一起去菜地裏。剛到菜畦邊,透過樹與樹之間的縫隙,寸言就看到遠處的山穀裏似乎是一個村莊,因為它灰黑的顏色在這鋪天蓋地的各種黃色裏實在是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即便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像,寸言還是看見了。


    山裏人家總是這裏一小撮那裏一小撮地安置,這本正常,可是寸言卻覺得哪裏有些不對,似乎那不僅僅是一片農舍的集中,似乎……似乎……似乎它自帶了一些情緒——一些原該是人才會有的情緒,且是有些陰騭的冷笑,或者說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總讓人心裏有些不舒服。


    這樣感受著,寸言的腳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出神地盯住那裏。


    “怎麽了?”卷堆折返回來。


    “你看……”


    “村莊?”


    “是,但覺得很是奇怪。”


    “老胡叔,薄倏嬸兒,下麵是有個村子嗎?”


    根本沒給寸言任何回應,卷堆直接張口就朝著已經下地的老胡夫婦問道。


    “是呀,那是舊時的莫百村,現在已經是個荒村了!”


    隔了兩日,寸言一行又回到莫百村看望過駱回和柳歡。這兩位一壁之隔彼此牽掛了二十年的好友,他們的未來很是讓幾個年輕人傷神。


    可是到了莫百村才知道,曾經的羽、鱗兩族族長竟已在這個有山有水的小村莊幫村裏的銀礦做起了賬房先生,並用預支的工錢買了山上兩畝竹林。


    再過不了多久就是莫百村春筍上市的季節,寸言他們一路打聽到達二人居住的林間竹舍時,柳歡正在編製過段時間挖筍用的竹筐和麻袋。


    四個年輕人執意要到駱回做事的礦上去瞧過才可安心,柳歡也一路摸索著帶四人去了。一切都比想象中完美,歸於平淡後的二人生活得甚是心安和滿足。對於幾個年輕人,他們更是感激不盡,硬是又跟工友借了些錢買了肉、斟了酒連敬三杯。


    駱回蘸著水在桌上寫說柳歡擁有一雙巧手,家裏的一整套茶具、碗筷全是他用竹製成,接下來還要做一整套的竹製家具。


    柳歡說,今兒早上有媒人來打聽駱回的情況了,聽媒人講駱回的風骨在村子裏可是被傳開了,有好幾家人都讓來說媒呢!假設駱回有家室了,那麽自己就在他家旁邊建一個小院子,跟他做鄰居。


    駱回略有羞澀地打趣老友:彼此彼此,礦上可是有工友詢問了幾遍柳歡的情況了,說是有人請家裏媳婦兒幫忙打聽的。隻不過老友重逢不過幾日光景,尚且舍不得分開呢,所以一個個給搪塞過去了。


    老老少少六人嘻嘻哈哈一直到傍晚,寸言他們離開時,兩人又叮囑不必掛懷和擔心他們,事到如今,時光已經算是待他們不薄,唯“珍惜”二字對他們最重要,他們知福!


    自打見過老胡,蘇桂整個人像是換了一個,從不知“多愁善感”為何物的人一下子變得像是有了心事。大家說陪她一起去找老胡問個明白,她又不願意。她說她有預感那背後必定是個悲傷的故事,能拖一日且算一日吧。


    另外四人,尤其是葉輕飄和卷堆,那是越“奇”越向往的人。山穀裏的那個莫百村舊址實在是讓他們每日掃完路後都要駐足看上很久,何況踞霞巍就在此處,大家又豈有放過的道理。


    “老胡叔,莫百村當初為什麽要搬走呢?”卷堆翻著灶台裏燒得火旺的柴疙瘩問道。


    “呃……我……”老胡磕巴著,一看就是那種很本分的鄉下人。


    “嗨,他不知道。據說莫百村搬遷的原因是風水不好,但是後來也有傳言說他們是為了銀礦。”薄倏在灶台上洗著臘肉,把燒過又刮得黃生生的皮一塊塊撬下來遞給葉輕飄和蘇桂兩個小姑娘。


    “那他們搬了幾年了呢,嬸兒?”卷堆的嘴甜起來可是無人能招架得住。


    “哪是幾年喲,怎麽也快三千年了吧!”薄倏把才摳下來的一塊皮塞進蘇桂嘴裏,她嘴角的笑和對蘇桂的愛憐不僅僅是這個年齡的婦女對於一個孩子的慈愛,或許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對蘇桂很是不同。


    “嬸兒,你了解的可真清楚,定是村裏的老人說的吧?”


    “我們跟村裏哪有什麽往來呀,不過是活久見罷了!”薄倏雙手使勁才把那半隻豬腿提進另一口已經燒開水的鍋裏。然而話才說完,她立馬意識到了什麽,匆匆胡亂把鍋蓋蓋好,手在圍裙上蹭兩下就出去了。


    看著她那兩隻洗過臘肉後油膩膩的手,大家相互打量著,要知道薄倏可是特別愛幹淨的,這種直接在圍裙上蹭油手這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哦,今晚吃老豬腳湯涼粉哈,我去把豌豆先泡一泡!”老胡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也跟著出去了。


    如果沒有後邊這兩夫婦的奇怪舉動,薄倏的一句“活久見”,大家或許隻會當作灶台邊的閑扯,可正因薄倏表現得很是在意,大家就不得不去細細品這三個字了。


    然而,這兩夫婦嘴甚嚴,問不出什麽更是品不出什麽。這一切更加勾起了年輕人們對那個荒村的興趣。


    年輕,大概賦予人們的就是“莫怕”二字,因為沒有那麽多的責任需要你負,沒有那麽多的後果需要你權衡利弊——


    荒村之行,勢在必行,多加考慮不過是在浪費時間。大家踏上了那條隻能憑樹間距來判斷曾經是路的崎嶇小道,帶著蘇桂,必須帶著她,盡管她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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