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城碧連天。


    樨盤腿坐在自己的房間裏,對照鏡子看自己的眼睛。


    從小他就受到教育,不能怯於和任何人對視,無論是在交談時,還是僅僅巧合。他雖然不喜歡照鏡子,自己不願意經常看到自己的雙眼,但他習慣於與人對視,並且不會再對方轉移目光之前先行移開。


    加上別筵的教導,運用貓眼的進程應該是很有效果的。但是即便他因此眼球酸痛,也沒有效果。


    鏡子裏幽綠的眸子在偏暗的燈光下瞳孔放大,看起來有種說不出恐怖,但他依舊沒有移開視線,一邊按摩自己眼球周圍,一邊注視著鏡中的眼睛。


    為什麽沒用呢?


    難道,莫家的傳承已經消失了?這雙眼睛,隻是一個空架子嗎?


    就連別筵也無法理解,不過到底是沉得住氣的老妖精了,這點挫折並沒有讓他氣餒,反而還安慰樨不要著急。這讓樨有點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去抱怨什麽。


    “篤篤篤”,有人在外麵敲門,樨應了一聲,回頭看見別連端著一碟青白的果實走進來。隨著他開關門的動作,門後的風鈴也搖動著輕響起來。


    樨看著別連手中的果子,道:“真稀奇,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這樣呢。”


    別連把碟子放在桌上,看到了那麵鏡子,問他:“如何,眼睛疼?”


    他問得有點小心,心底也不肯承認自己這麽小心是什麽原因,不過樨已經不想計較了,態度和以前一樣自然:“嗯,不過我本來也沒覺得解開貓眼封印會簡單。你哥說或許是我從來沒有經曆過,所以比較困難,最近就訓練我如何靈活控製自己的眼睛。”


    說著他嘿嘿地笑了,拉住別連道:“我看你眼睛也是紅紅的,以前你哥有沒有這麽訓練過你?他說,人有一句話:‘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所以控製好眼睛是很重要的事情,比如一些眼瞳的微表情,還有對光色的感知力、在不同環境下的適應力什麽的,我不是很明白,不過你看——我可以把兩隻眼睛往外分開——”


    他說著演示了一遍,看得別連不禁扶額,這是什麽不忍直視的畫麵……


    “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我首先得做到才有資格強心開眼。”樨說道,“不過真的好難啊,以前隻是為了箭術訓練眼神,沒想到這裏麵還有這麽多考究,光是對色的分辯,就至少超過數百萬種,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別連沒有注意他的訴苦,皺眉問道:“強行開眼?”


    “對呀,你哥說我可能是生疏了,為了盡快掌握,他要幫我強行開眼。你怎麽這副表情?開眼很疼嗎?”樨遲鈍地跟著皺起臉。


    “不僅如此。”別連的雙眼和別筵很相似,但他並沒有掌握通靈之術,隻是作為熟悉幽冥半妖更加擅長對付死氣罷了。


    因為血脈的關係,他對鬼眼的特征並不敏感,隻能掌握基本的技巧,比如看透陰陽,能見鬼神。他的師父也不建議他為了追求這點力量強行開眼,否則會有相當大的風險。別連一直把師父的話視作金科玉律,自然不肯違逆,剛回到碧連天的時候,別筵也想幫他開眼,就被他拒絕了。


    這麽多年來,即便沒有額外的力量,這雙視覺超群的眼睛也幫了他不少忙,絲毫沒有礙事的時候。他不認為是否覺醒這份能力會對人生造成多大影響,說到底,他具備比遠超過這世上大多數人的實力,也就無所謂了。


    別連覺得樨和自己在這方麵應該是同類人,何況強行覺醒還會帶來風險,這是沒必要的。


    樨聞言神情卻有些古怪,等別連把意思表達清楚,他就說:“你不讚成嗎?我還以為你會和你哥一樣高興呢。”


    他鮮少用這樣的語氣說話,別連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隻是沒必要。”別連注視著他搖頭,“你是我的朋友,私心來說,沒必要冒險。”


    “但是,難道你一開始接受我不是為了這雙眼睛嗎?”


    樨說著摸摸眼瞼,狐疑地問,他看不出對方的任何虛假,可是彼此的年齡和閱曆相差這麽大,隻要別連不想讓他看出端倪,他就不可能發現。


    該如何解釋呢?別連第一次看到樨的時候,是他潛入了紈族,悄悄把非觀和夏禮的意思告知二人。那一瞬間他看到樨的眼睛,內心確實非常驚訝,他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見到,然而命運就是如此驚喜。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偌大的希望又讓他重新拾起了自己的願望。


    他的母親一定也有這樣的一雙眼睛。


    為了不讓雨鹙和樨看出端倪,他掩飾了波瀾的心緒,卻第一次感激夏禮的作為,她會把這個少年帶在身邊,而他可以接近去了解他。


    誠然最初的目的確實不純,但是很多所謂的緣分和感情都是從這種不純開始的。別連對此沒有一點愧疚,直到他意識到樨神情不對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在不安。他從不畏懼自己的風險,但若這種風險加諸樨的話,他卻無法克製內心的否決。


    如果不是愧疚,他現在怎麽可能站在這裏?


    如果隻是出於對自己的考慮,他又怎麽會反對樨強行覺醒?


    “你不該去冒險。”


    他簡短地說。


    “於我亦如是。”


    ***


    魔族做事情非常直接。


    沒有任何彎彎繞繞,等別筵回過神來,已經站在了碧連天之外,他的眼前圍著一圈魔,對他身後的世界虎視眈眈。


    之戰以後,魔君被莫孜靈封印,魔族也在很長一段時間淡出靈界生靈的視線。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他們又陸陸續續開始出現在兩個大陸的角角落落。從血魔開始,到現在各係魔族都變得活躍,事態早已超乎一般人想象。


    別筵知道,自己的朋友,城主閻也是魔族,還是地位較高的魔王。但是他並不在意這種身份,直到現在,看到閻複雜的眼神,他覺得自己還是想錯了。


    魔族和妖族不同,不論分支,高等的魔總能支配比其低級的階層,在不違背正主命令的情況下,相對弱小的魔兵不得不聽從更強大的魔王乃至魔君。


    眼前的魔族係別不同,但都聽命於同一人,包括閻在內,他們背後有一個更強大的魔在支配他們,而他們也無法違逆尊者的指令。


    “所以,閻你才會站在這裏與本尊為敵,不是嗎?”別筵的唇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弧度,目光卻急速變得冰冷。


    閻倒是眼神閃爍起來,沒有和別筵繼續對視,色厲內荏道:“我隻是來執行君上的指令,奪取他想要的東西。”


    別筵冷笑道:“哈,看來你還有點自知之明,也知道那是他‘想要的’,而不是顛倒是非,說成是原屬於他的。本尊猜他肯定是這麽認為的吧?如果不是路上出現變故,那孩子現在已經被他關在什麽安全隱蔽的地方,一輩子像籠子裏的鳥兒一樣生活。”


    “你以前可沒這麽多話。”


    閻不由分說地打斷了他,大手一揮,身後的魔族一擁而上。


    別筵的雙眼可以清晰地看見對麵的靈魂潮流,同時估測出大致的人數。他從未這樣與魔族交手,因此不敢放鬆,計算好所需要的妖力,然後果斷爆發。


    黑暗在腳下蔓延到盡頭,把碧連天和城區分割開來,別筵清楚地感覺到閻暗暗感激的視線,笑得諷刺。一瞬間從黑暗中抽出無數殷紅的蕊身,柔軟如藤,絞住那些湧上來的魔族。死氣噴薄而出,彼岸花在魔族異樣的養料下愈發瘋狂滋長,它們落在魔的傷口上,就拚命吸食血液,轉而將致命的妖氣強行植入魔體內。


    一隻隻魔軀體膨脹,皮膚撕裂出一道道口子,已經流不出一滴血。最終他們整個炸開了,看不到任何內髒和骨骼,整副身體內部爆出的全是團成花球的彼岸花。


    鮮豔的花朵在腐質上綻放著,它們吐露的死氣同時又滋養著創造它們的始作俑者。


    別筵神情輕鬆地看著對麵,不過幾息之間數不清的魔都死在了他腳下,花海初具規模,橫亙在妖魔之間。


    世上最難過的,就是彼岸,到了彼岸,又見此岸是彼岸。而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骨血早已經被彼岸的花朵啃噬殆盡。


    “城主大人,之前不過是和您客氣客氣,您可別太把自己當回事。炮灰快死絕了,您也該親自上場了吧。”他挑釁地笑道。


    閻看著幾乎全軍覆沒的手下,麵部肌肉微微顫抖,雖說不在一個層次之間的戰鬥就是如此慘烈,但他看到這麽多同族慘死,於心也是不忍。而且,他已經許久沒見別筵出手,若不是眼前給他當頭一棒,恐怕他會輕敵地率先送入對方陷阱之中。


    “哼,我是魔王,你是妖王,在族群地位上,你我是等同的。”


    閻說道,渾身騰起怒火,所到之處彼岸花皆化作灰燼。


    以他為中心劃出一個空白的圓圈,周邊長滿了象征死亡的鮮花,但閻渾然不懼,一步步從容地走向黑暗深處的別筵。


    “你那些小把戲最多殺滅些小魚小蝦,對於高階的魔來說根本不算什麽。”說話間,閻身上的怒焰已經燒毀了那些纏過來的花根。他一手抓起好幾根抽過來的花蕊,直接從中間燒成兩段。


    就這樣毫發無損地走過花海,雙方之間不過三五米的距離。


    “閻,我以為你和別的魔不一樣,你應該是個喜歡享樂、偶爾悲憫一下異族的閑散城主,而不是別人手裏的一把槍。”別筵最後勸慰地說道,手中把玩的骨雕折扇慢慢展開,上麵細細雕琢的,竟然是一張掩在繁華下的鬼臉,“不要再受背後的魔指使了,你也不希望為了他的一點私欲,就把你這麽多年來經營的城池毀滅吧?”


    不知怎麽,本該警惕的閻注意力全被別筵手裏的折扇吸引過去,那張在繁華下若隱若現的猙獰麵孔,那對鏤空的眼洞裏仿佛在吐露著異樣的幽光,逼迫他一步步走進深淵。


    他的眼神迷離了一瞬,這一瞬就像數百年那麽漫長,他看到了自己剛來溟城的場景,那時候這裏不過是座小小城池。是他一點點把這裏變成東大陸首屈一指的所在,這裏的人,世世代代都在他的目光下生活著,如他本人一樣散漫地度過一生。


    他真的要為了炎魔背棄這座城嗎?


    在閻發愣的時候,一把尖刀毫無征兆地從背後刺穿他的胸腔。


    刃麵很薄,心髒甚至沒有停跳,依舊正常供血。閻低下頭去,那露出的刃尖卻清晰真實。


    別筵眼底劃過訝異,他抬起頭,隻見別連麵無表情地拔出鬼刀魅生,血色被刀刃吸收,怨氣騷動難耐。


    “小連,不是讓你待在裏麵嗎?”別筵關切道,別連隻是普通人,即使擁有快速愈合傷口的能力,也不應該插手他與閻之間的戰鬥。


    “幫你,若你下不了手。”


    別連說著,飛快一刀劃開了閻的後頸。


    “等——”


    別筵徒勞地閉上了嘴,閻的頭顱滾到他腳邊,眼神微訝,但他居然從裏麵看到了一絲竊喜。


    他在竊喜什麽?


    就像以前躲懶一樣,竊喜用不著自己來決策了吧。


    別筵把手攏進衣袖,在別連看不到的地方攥緊:“我怎麽會下不了手呢?”


    剩下的一些小魔見勢不妙,轉身欲逃,別連回身一橫斬,順著刀光,那些小魔被齊刷刷砍成兩半。


    屍身尚未落地,刀客的長刀已然歸鞘。別連漠然看著別筵:“回去吧。”


    “小連……”別筵歎了口氣,攬過自家弟弟的肩膀,“我在的時候,你用不著這麽冷酷。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不會讓你們出事,不是嗎?”


    別連有些黯然地想,不管他哥說什麽,他都會這麽做的。就好比他會忍不下心去害樨那樣,想必他的哥哥也不願殺死閻城主。與其讓別筵在痛苦中通往無法選擇的結局,倒不如他來替哥哥選擇,起碼這樣還不用正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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