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了一個驚雷一樣的消息之後,姬煥施施然離開拾階而下,並不在搖光殿停留,因為是赤足,所以輕盈的連腳步聲都沒有。


    大約還有姬煥善舞的緣故。


    這不是什麽上的了台麵的喜好,雖然離大唐不過百年光景,但已是另一種風流了。不過沒人敢提。他並不喜歡欣賞歌舞,覺得吵鬧,所以朝中風氣不盛行,但自己卻是個舞蹈的好手。更有甚者,因為骨架纖細,麵容柔美,他跳的是女子的舞。


    有人猜想這是因為懷戀生母趙妃的緣故,畢竟從一屆舞女成為四妃之一,當年那一曲《踏歌》被許多人傳唱。


    不過一定要說起來,也許她是後悔的。從此之後,不得不固守一方宮廷,不得不為人生子,到了最後,在最好的年華死去。


    “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浴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大概是孤獨無助的皇帝從那個綠袖盈盈,翠裙垂曳,眼神脈脈的少女身上看到了最純粹的愛,所以不顧一切的把少女納入掌中。


    但隻是錯覺啊。


    一夜登天。她也許歡喜過,可最終必然是後悔了的。趙江雪的眼神,隻會在跳舞的時候才那麽生動又深情。姬煥從記事起,就看到那個年輕又軟弱的皇帝來到她的身邊,總是沉默,一遍一遍的看她跳《踏歌》。


    話說回來,姬煥對所謂的生母其實並沒有什麽感情,姬煥清楚,那個女人並不在意他,生下孩子隻是先皇的意思,反而妨礙了她追求舞樂的更高境界,她的心中隻有舞,哪怕被人害死也是茫然的。隻是的確好看,跳起舞來有種動人心魄的魅力,所以才得了四妃之一的位置。


    他跳舞,的確是和趙清雪有關係的,不過是因為,趙清雪的舞蹈的確足夠動人。


    皇帝先退朝,這些年來居然也習慣了。後頭的大臣們自有一套程序,姬煥向來是想走就走的性子,誰也攔不了。


    江寧的春天是很明秀的。走出北辰殿,皇宮內庭卻過於肅靜又莊嚴,很大氣,卻到底少了煙雨渺渺的柔和。樓台步道都修的很平整,赤足走上去涼快又舒適,姬煥踏上木屐,袖手離去的樣子居然有幾分魏晉名士的風流。


    是有人這麽誇過他的,然後去了哪兒呢?姬煥不記得了。那年他剛過了十歲的生辰。


    據說江寧城內流行起他這樣的裝扮,素雅又飄逸,姬煥是不理解的。朝服是不變的,而除了朝服之外,穿什麽他也大多看不到。就似李煜好小腳女子,於是女子間流行起了裹腳,可裹了腳,李後主能見到麽?


    不過玄色的衣裳,除了姬煥,是沒人敢穿的。大祁對服裝沒什麽的要求,隨大唐的風俗,隻是審美偏向素淨,唯獨朝服的款式設了規矩,但玄色到底是個禁忌。姬祁王朝屬火德,玄屬水,正相克,一如當年秦代周。


    他踩著木屐趕在喧嘩之前離開了這地方,心想,立儲啊,的確該早做考量。


    不過說是喧嘩,其實也不算,他當皇帝這些年,無論是朝臣還是宮人,學會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保持安靜。皇帝的儀仗早就等候在一邊,姬煥沒在意,於是他們跟的悄無聲息。


    姬煥迷戀安靜。


    這麽晃悠了一會兒,他像是才意識到車架,又覺得這宮內的景致千篇一律,無趣的很,於是悠悠然上了步輦,內侍已經備好了豌豆黃和牛乳,牛乳添了糖和茉莉花煮過,又經了冰鎮這道程序,姬煥是很喜歡的。


    好聽的,好看的,好吃的。隻要有這些他就心情舒暢,不過礙於體弱畏寒的緣故,他到底不能多飲。隻慢慢啜飲了一杯就停下了,異常遺憾的放下了茶盞。


    ——他才好了一個月有餘,並不準備再病了難受了,中藥的的確確都是“良藥苦口”。


    每年冬春相交,他都要病上一場,不嚴重,隻是斷斷續續,時間很長,直到春天已過了一半,他才好又出來走動。


    所以他病了的時候,朝會還是有的,隻消減為一月三次,他就安安靜靜的坐在龍椅上,不動聲色的看著。


    這回立後不過是個試探,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否了立後直接提了更為重要的建儲之事,但朝堂上的事實在是不少的,都說皇帝是“天子”,那天真是會給自己兒子添堵,或者都是這樣?他模糊想起前世的神話傳說,上帝還專程派耶穌來人世受苦的。


    地震,風災,水災,霜雪災……總是消停不得,姬煥倒是慶幸自家老祖宗最後定都江寧,而非上輩子曆史上的開封,國都有災,更是忙上加忙,亂上加亂。那些文人也可省些無用的筆墨,勸他去寫什麽“罪己詔”一流的。


    ——既然國都無事,再多災難也不過是對他的曆練罷了。


    他神色懨懨被送到羑裏,大祁的皇宮並不大,沒什麽景色,連傳說中的禦花園也是沒有的,要看景色隻能去行宮,自他威嚴日盛,這皇宮愈發的冷肅了。


    羑裏——傳說中文王被幽禁的地方,姬祁王朝自認文王後裔,尊文王為乾坤太極皇帝,姬煥不知道祁太祖是出於什麽考量,把這處休憩的宮殿稱為“羑裏”。


    十五年來,姬煥再這兒的時間是最多的。他沒有一天邁出過宮門,大多是在這兒,進學,起居,玩樂。


    他掌著天下大權,卻沒有一點的實感。這座皇宮安靜而無波瀾,他下令奪了人性命,他是看不到的;朝堂上那些關乎萬民的決定,也是沒什麽真切感。


    他不出這座皇宮。


    他又看的太通透了,那些心思,爭權奪利的事兒,或者憂國憂民,總是千篇一律,以至於他覺得這人生就像遊戲一樣,虛浮起來。


    這回昭進宮的人選,他已經想好了。


    宗室裏血脈除他之外最正的一個;宗室中勢力最深的王府嫡長子;還有最囂張跋扈小小年紀就鬧的他都記住了的那一個。


    都恰恰好是五到十歲的年齡。


    他抬眼望窗外雲煙渺渺,遠山青翠,一片安寧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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