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巡行而歸,已是一月後的事情了。想到他每日要批閱的奏章需要以石來衡量,巡行路上雖然也有批閱,但事情必然會更多,所以我便打消了主動去見他的念頭。


    果不其然,剛回來的這幾天,他連東明殿都沒出過,免了幾日早朝,而進入東明殿的官員愈發多起來。


    這是父皇每次巡行歸來必然要做的事,通過親自查看各地民生狀況,發現許多現實的問題,從而召集大臣前來先行解決。


    作為帝國的主人,父皇秉承著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的原則。


    勤政如斯,即便他準我隨意進出東明殿,隻要政事沒處理完,他是不會搭理我的,無論我如何滔滔不絕,他都可以做到仿佛什麽都沒聽到一樣,倒顯得我是在自言自語。或許夜色深沉時去碰碰運氣,若他湊巧看完奏章,又沒有一時興起想多看些,才難得會同我說上幾句。


    這就是大秦皇帝陛下最寵愛的小公主的待遇……


    盡管如此,我還是喜歡去粘著他,畢竟這是從小便有的習慣,白天討不到什麽甜頭,那便晚膳的時候去,他總不會趕我走,用完晚膳,他看他的奏章,無論我怎麽鬧騰,他不理我就是了。


    今日亦是如此。


    父皇東巡歸來的第八天,終於再次上朝,這便說明他又開始了正常的理政生活,也證明我又可以去尋他了。


    走到東明殿門口,我便遇到了剛從裏麵出來的徐福,他朝我微微躬身行禮。


    興許是又向父王進獻丹藥了。


    說實話,我對他並無幾分好感,這些年父皇替他招攬許多術士,打造一艘名叫“蜃樓”的大船,隻為了去找什麽仙山尋長生不老的仙藥。


    父皇從來都不相信這些,以往讓徐福四處做法隻為了鞏固皇權,昭示天下大秦的統治。可自從阿娘離世後,父皇便突然轉了性子,又是聽他的諫言以巨資修建阿房宮,又是廣招術士四處尋藥煉丹。


    我沒有搭理他,他也不以為意,徑直走下了殿階。


    一如往日,父皇坐在長桌前,為了替他衡量奏章數量,趙高特意弄來一個量衡器皿,一邊放置奏章,一邊放置石頭。


    “拜見陛下。”我跪地叩首。


    父皇淡淡“嗯”了一聲,我便站起來,走到器皿旁瞅了瞅,看樣子今天來得巧。


    沒過多久,宮人便將膳食端了上來,是很清淡的飲食,父皇看了一眼,言道:“再上兩道葷食來。”


    看來父皇還是很關心我的嘛!


    我提前走到用膳的桌前規規矩矩地站立,而後雙手示意:“父皇請上座。”


    父皇坐下後,十分優雅地吃著東西,我一個勁地夾菜置於他盤中,一時再也放不下,他霎時停了下來。


    “說吧,又想做什麽?”


    我討好般地笑著,說道:“也不是什麽大事,父皇,我聽說徐福又要再次率領術士出海,上次他便無功而返,女兒私以為,父皇不能再縱容他這般行為了。”


    父皇沒說話,一時間氣氛有些滲人,我小心翼翼地抬頭打量他的神色,繼而說道:“女兒不是學大哥想氣父皇,隻是既然第一次沒有成效,便說明此法實在……不足為信。”


    壯著膽子進言的後果,就是落得自個兒萬分驚懼的下場。父皇的氣場太過強大,我……太難了。


    豈料父皇沒有按常理出牌,隻是瞥了我一眼,問道:“你多大了?”


    這問得我有些猝不及防,與我方才說的話有何幹係?於是我說道:“回父皇,女兒今年及笄了,而您都沒有去為我主持笄禮。”最後一句,我是小聲說的,不知他聽見了沒有。


    “那朕該讓胡美人替你置備嫁妝了。”


    “嗯……嗯?”這話雖然說得有理,可總覺得哪裏不大對勁,我猛地反應過來,“父皇竟嫌棄我了?”


    父皇一向嚴肅的臉終於舒緩些許,輕笑不語。


    我和他說了這麽多諫言的話,他一句“你多大了”便將我打發了,可不是嫌棄於我麽?


    “父皇……”我有些嗔怒,習慣性地抓著他的廣袖撒嬌,“我和你說認真的,你不要再服那些來曆不明的丹藥了。”


    “詩兒是認為,朕的決定荒謬至極?”


    “女兒不敢!”我心裏有些發慌,不論他再怎麽惱怒要罰我,總不會殺了我,索性將話都說明了罷,“我隻是覺得,從前的父皇,是絕不可能這麽做的。”


    父皇看了我好一陣,似乎在思索著什麽,“朕不曾服過什麽丹藥。”


    “可天下人都知道徐福是為父皇四處求仙問藥,甚至乘坐蜃樓出海。”


    那雙深棕色的眼眸始終讓人看不透。


    “荊軻死了麽?”


    荊軻當年行刺之後,世人都以為他被當場擊斃,可事實上卻被關在帝國最為隱秘黑暗的地下死牢中受刑多年。


    我霎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父皇想讓世人以為什麽,便是什麽……”我已然十分肯定這個答案了。


    “可您為什麽要這麽做,徐福到底做什麽去了?”


    此話問出口的瞬間,我好像真的在父皇的眼睛裏看到了嫌棄。


    “你娘又不傻,怎麽將你生得這般愚鈍。”


    我一時語塞,吞吞吐吐地說道,“不懂……就要問嘛!”


    饒是對我的頭腦十分失望,父皇仍是耐心解釋道:“當年荊軻曾一擊將你母親刺死,是徐福的一粒丹藥讓她再得生機。”


    “所以您讓徐福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阿娘,可是她已經逝去多年了,難不成您是想……”我忽感脊背發涼,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這實在是太瘋狂了!”


    一時沒忍住,便將自己的心中所想直接說了出來。


    父皇此時的眼神很深很深,仿佛要吞噬掉所有擋在他麵前的阻礙,事實是,他的確這麽做到了。


    良久,隻聽得他言語堅定,說得不容置疑,又含著幾分經年久伴的溫情。


    “夢魂相見,非吾所願。既是掌中至寶,必將不負韶華。”


    直到這一刻,我才終於明白了。


    眼前這個權傾四海、一生無後的天下霸主,從來都不是旁人眼中的寡情之人。


    極度寡情的背後,是如鴻影掠過的溫柔,似山河般壯闊的誓言,更是滄海桑田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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