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晏在太白樓喝消愁酒,顧影自憐,想今年都三十三了,再過三年三十六,該自稱老夫了,人生還有幾何?若簽上說三度春風指的是三次會試,那就是九年,再過九年都四十二了,說不定良哥兒入朝做官,自己都還是個白身舉人。


    人生五十知天命,七十古來稀,算自己能活五十年,也沒多少時候考試了,不投靠京黨,這輩子還能考上麽?投靠京黨,這輩子良心還得安麽?


    越想越是悲憤,醉顏趴在桌上,涕淚橫流,不禁大呼:“害人京黨!顏龍奸佞!”


    他這一聲煞是響亮,二樓好幾個雅座都聽見了,噤口不言,一下子靜悄悄的。又過了一會,反倒嘈雜起來,好幾個麵有驕色的家丁氣勢洶洶踏上樓來,大呼:“那個不曉事的舉子在哪裏?”


    小二指了指溫晏的雅座。


    一腳破門。


    “呔!兀那窮酸舉人,莫要滿口噴糞!相國大人也是你能胡亂編排的?吃醉了酒,說醉話也該懂得好歹!”那家丁大罵!


    “老子好心警告你一句,若要保住功名,還是管住嘴巴!相國大人革你舉人功名易如反掌!你回頭從秀才重頭考起,豈不虧煞?”


    一個家丁揪起溫晏頭發,惡狠狠道:“醒了沒有?還胡說不說?”


    溫晏打著醉嗝,斜眼笑道:“啊喲,好凶惡一條狗,是哪個奸佞派來的?”


    啪,家丁打了溫晏一個嘴巴,又一腳把溫晏踹飛出去。


    張浦急忙閃身攔著這些人,大叫:“各位老爺,各位貴人,且莫動氣!我家老爺吃醉了酒胡言亂語,各位別放在心上,醉話當不得真的呀!”


    “當不當真都好,他嚷嚷得整座太白樓都聽見了,有累老相國清譽!可憐我們老相國,忠心耿耿服侍三朝皇帝,鞠躬盡瘁,到頭來還要受這小子誹謗!”


    家丁又撲上來,把張浦推到一邊,舉起板凳就朝溫晏頭上身上猛打。


    溫晏大喊:“打得好!打得爽!哈哈!我就被你們打死便罷!大丈夫不能以才學入仕,何必去做狗舔人臭腳?千古之下,人人都知我溫晏寧死不屈!”


    家丁打得越狠,溫晏反而叫得越響了,不知不覺,門外多了幾個站著的人。


    李容止對身後一人道:“六叔,這個什麽溫晏,倒是有些骨氣,怎生救他一救?”


    那在陰影中的男人低笑道:“且瞧你六叔的手段。”


    這人走了出來,一襲淡黃雲紋袍,擁一頂大紅貂裘,豐神俊朗,瞧來不過三十多歲,和溫晏同樣年紀,卻是皇室宗親,其父乃是先帝叔叔,算來他是皇上一個堂叔,便是清河王李思省。


    李思省咳嗽兩聲,語帶不悅道:“是誰在大聲喧嘩?”走了進來。


    一屋子家丁跪下行禮:“參見清河王殿下!”


    溫晏好半天才在張浦攙扶下爬起來,隻見李思省道:“大膽豪奴,當太白樓是你們顏府麽?這位爺台雖不是官,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你們就敢這樣作踐!還不快滾!”


    家丁想瞪眼卻隻好賠笑,說道:“這人太不曉事,在這人多口雜之地編排我們老相國,沒幾日京中流言起來,怎麽得了?我們也是激於一時護主之心,殿下莫怪。”


    李思省哼了一聲,道:“回去和你們老相國說,李思省問好,我一會還要進宮叩安,走罷!”


    家丁滿臉惶恐地送李思省出門,他言下之意,顯然要上報天聽,雖然皇上不見得會為一個舉子處置老相國,但旁人誹謗一句,自家便出動這許多人去打,未免太過蠻橫霸道,皇上聽了也不見得喜歡。


    一腳剛出門,家丁賠笑道:“殿下進宮時,萬莫說起此事,就是看顧我們老相國了。”


    李思省心想時機未到,不必真和顏龍撕破臉,於是點頭道:“這點小事,不必讓皇上知道,但這舉人爺台,你們也不必找人晦氣了。”


    “是,謹遵清河王命。”


    李思省大袖一揮去了,李容止閃身躲在雅座內,不與顏府豪奴朝相。


    溫晏懵懵懂懂地起身,喘了幾口氣,隻記得自己口呼顏龍奸佞,招來了顏府豪奴一陣惡打,然後一個什麽清河王出麵救了自己。本來還以為自己必死,這經曆太過夢幻,他一時還回不過神來。


    李容止見人都走了,換了身常服進去,見了溫晏,微笑道:“閣下風骨,我與六叔都很是欣賞,請借一步說話。”


    李容止將溫晏帶到敏親王府,留他吃茶,直到傍晚,李思省才現身,一進門說:“顏龍駁了徐學古的折子,看來是和我們杠上了。”又衝溫晏一笑:“想不到再度黨爭,竟從你一個白身舉人而起,有趣有趣。”


    溫晏連忙拱手:“在下糊裏糊塗,請二位殿下明示。”


    李思省道:“顏龍領導著京黨,這你是知道的了,可還有一個黨,是京黨的政敵,叫做清黨,他們自居為清流之人。副丞相徐學古大人,便是清黨首領。”


    “兩黨背後都有皇室勢力,清黨身後是我,京黨身後是安陽王李思邪,他是我族弟,我們手中都有宗室親軍,人各八萬,不受兵部管轄,直屬於皇上。”


    “他們京黨把持朝政,幾年來朝廷裏多半是他們的人,我們的勢力太小,最主要的是沒有精英之才,還不到和他們決戰之時。溫舉人,我叔侄倆看你有骨氣,明是非,是個良才,你願不願意加入清黨,鏟除京黨那些敗類小人?”


    溫晏問道:“這是皇上的授意麽?”


    李思省一笑,說道:“皇上自然也是讚同的。”


    其實皇上壓根就不知道溫晏鬧的這事,就算知道,也不會專為一個舉人入京黨還是清黨操心,李思省這一笑,是笑這舉人心思很呆。


    不過說皇上自然讚同,卻很圓滑,因為京黨氣勢囂張,皇上日後必要遏製京黨,如果顏龍再不懂得韜晦,說不定還要予以鏟除,到那時,溫晏為鏟除京黨出力,皇上自然是讚同的。


    而溫晏沒有想到此節,很是高興,就說:“草民溫晏,謹遵皇上聖命。”


    “你這一科落榜了吧,沒關係,你回去好好準備,三年後再考,本王自會保你取中。但三年內你若去諂媚顏府,休怪本王袖手無信。”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草民決計不會。”溫晏笑道。


    他真是高興啊,並感到一股榮耀,他能成為掃除奸黨的正義之師,入仕之後,能匡扶朝政,這不正是他夢想中的治世能臣?而這清河王殿下,更是慧眼識珠,令他隱隱有知己之感。


    溫晏走後,李思省對李容止道:“記住這個人,他很有趣。人啊,一無所有的時候容易堅守本心,有了榮華富貴,就不一定了,早年顏龍不也是個能臣。”


    “若這溫晏入仕後仍剛正不阿,你且記住,此人可為我所用,卻不會忠於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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