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話音剛落,阿吉的屁股就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地上,震感糾纏著痛感從屁股擴散,直襲上腦門,阿吉頓時感到頭暈目眩,一時竟不知身在何地。雖然他也確實不知道身在何地。


    季子訓率先擦亮了火折子,岑今今一臉驚異地看著他:“你竟然還有這種東西?”


    畢竟手電早已普及了,火折子這東西她也隻在電視劇裏看到過。


    季子訓笑了笑,竟然有點不好意思:“習慣了。”


    岑今今點點頭,想來也是,用了幾百年的東西,總不是一兩百年就能改掉的。


    這時阿吉呻吟一聲,拍著屁股站起來,一臉怨恨地看著季子訓:“你怎麽不早說?”


    季子訓清了清嗓子,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說:“我以為貓從高出摔下來是不會有事的。”


    “那是有準備的情況下好嗎!給你腳下突然開個洞試試?”阿吉滿臉憤怒。


    岑今今沒有忍住,笑出了聲。


    阿吉瞪了她一眼:“笑什麽笑?沒有他護著你你摔得比我還慘。”


    岑今今一聽,臉上有些泛紅,咳嗽了兩聲四處張望起來。


    這是一個簡單的地道,牆壁是原生的泥土,還有粗糙的挖痕,地上連石板也懶得鋪,與頂上祭台的宏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個地道,是修建祭壇的時候,工匠偷挖的。”說話的是玉女,此時她正抱著蘇乃坐在牆角邊。


    “以前聽說有些地方,修建祭台的人在祭台完成後會以自己的獻血獻祭,這樣祭台才能上達神明。”季子訓說,“或許白洛人也有這樣的習俗,而修建祭台的工匠裏麵有人並不願意獻祭,便偷挖了這條密道給自己做退路。”


    岑今今搖了搖頭:“這也太殘忍了。”


    “小丫頭就是小丫頭,這個世界上殘忍的事情多了去了。”阿吉以一個老長輩的口氣道。


    此時蘇乃咳嗽起來,胸前的鮮血又汩汩地往外冒,玉女失措,季子訓走過去蹲下,看了看:“這一刀有點深,流了這麽久的血,再加上剛剛摔下來這一下,想活命怕是有點難。”


    阿吉也過去看了看:“而且看樣子,昨天晚上也被打得夠嗆,唉,真慘。”


    岑今今心中也有些戚戚,昨日還好好的一個人,今天便成了這幅模樣,心中多少有些難受,更何況蘇乃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代他們受過。


    玉女沒有說話也沒有哭,隻是抬起頭,對季子訓說:“引香還賣嗎?”


    “其實,回到過去很多時候並不能改變現在。”季子訓說。


    岑今今抬頭看著他,想起了杜銘玉的死,他當時不就通過殺死杜銘玉改變了現在嗎?


    為什麽他會說,回到過去並不能改變現在呢?


    季子訓看到岑今今的目光,笑了笑,沒有解釋。


    “我知道,”玉女說,“但是我還是想試一試。”


    季子訓略作沉吟,撿起一片碎石,在掌心化了一道口子,向著玉女伸出手:“簽血契吧。”


    玉女看著他,有些不解。


    “我說過,賒賬的買賣我從來不做,先簽了血契,我才能把引香給你。”


    玉女咬了咬嘴唇,撿起石塊,也在自己掌心劃了一道口子,試探著將手放到季子訓掌心。


    季子訓握住她的手,閉上眼,半晌後睜開眼,鬆開手,從包裏取出一個小荷包,撚出一縷香灰,也不用香爐,直接放在掌心,用火折子點燃,一縷輕煙便這樣婷婷嫋嫋,飄飄搖搖地升了起來,在幽深的地道中彌漫開去。


    ***


    幼年的蘇乃日子並不太好過,父親是個幫工,東家有活便去東家,西家有活便蹭西家,一拿了工錢便到村頭買幾壺好酒,提幾斤鹵肉,喝個酩酊爛醉,在家裏躺上兩三天,錢花完了再出去找活兒。


    因此那時的蘇乃常常吃不飽穿不暖,四歲的孩子,還沒灶台高,踩著凳子做飯,蒸出來的飯夾生的也硬著頭皮咽下去。沒米的時候就餓著,實在餓得不行了,就端著個碗往隔壁塔桑阿姆門前一站,塔桑母親見他可憐,就分他一點。


    父親拿工錢的日子,也是他最開心的日子,每到那時,他隻要乖巧地蹲在旁邊,等父親醉得差不多了,就偷偷去吃父親吃剩下的肉,有時候沒有肉了,就用手指在碗裏刮兩圈,放進嘴裏,肉的香氣就刺激著口水彌散開來。


    一直抿到手指皮膚都起皺了,才戀戀不舍地去洗碗。


    對父親,他沒有愛,也沒有恨,隻有懼怕。每當父親回來陰沉著臉,他一顆心就跳得厲害,他知道父親定是幹活不順,在外麵受委屈了。


    他小心翼翼,討好地給父親端去飯菜,洗腳水,卻還是免不了一頓打罵。有時候可能是因為水太熱了,有時候可能是因為水太涼了,還有一次,是父親嫌棄他洗碗用水太多了。


    不知從哪一日開始,他發現父親的屋子裏關了一個女人。


    那是個奇怪的女人,他從沒見過,渾身長著綠綠的絨毛,總帶著些新鮮的傷痕,手上套著鐵鏈綁在床頭,一張臉卻是出奇的好看。


    她仿佛不會說話,總是望著他,一雙眼睛淒迷而空洞。


    父親從不讓他進那間屋子,他卻總是趁父親外出時偷偷流進去。


    他開始嚐試著和那女人說話。


    那女人起先不太懂,但慢慢地,竟也能和他對上話。但更多的時候,還是他說,她聽。


    他會和她說,村裏的某某小孩又欺負他了,家裏又快沒米了,父親大約昨天又是心情不好了,塔桑家的羊總是半夜叫個不停……


    她總是靜靜地聽著,時不時點點頭,眼神溫柔。


    後來,他大一點了,漸漸明白了女人身上的傷痕意味著什麽,看懂了女人眼中的迷茫與空洞,也知道了父親為什麽將她關在這裏。


    他開始憎恨自己的父親。


    夜裏,他會偷偷到父親臥室門口聽裏麵父親興奮的笑聲,女子仿佛被堵住嘴的沉悶的叫聲,以及低低的啜泣聲。


    他第一次覺得,這種人,為什麽不去死呢?


    當父親再次打他的時候,他會迎著父親的目光,眼中全是怨憎與憤怒。蘇全大概也意識到了兒子的變化,他會更加憤怒,一邊打一邊罵:“你瞪什麽!翅膀硬了?!”


    但不論他罵得再狠,打得再狠,蘇乃依然倔強地昂著頭,死死地盯著他,有時候被盯著,他甚至自己都會感到一陣心慌。


    但很快,這種心慌就被落在蘇乃身上的暴雨般的拳頭化解:“我讓你瞪!我讓你瞪!”


    蘇乃一日日長大,他開始給村裏人幫工賺錢,蘇全卻一日日老去,他能接到的活越來越少,喝酒的時間卻越來越多。他不認為自己老了,他才五十六,他還有力氣,於是他開始變本加厲地折磨被囚禁的玉女。當她越痛苦,他便越滿足。


    蘇乃見到玉女的機會越來越少,他開始思念她。


    每當回家看見頭發花白的父親抱著酒瓶斜倚在門口,蘇乃便會厭惡地別過頭,心冒出一個念頭:如果這個人不在就好了。


    這個念頭自第一次產生,便在他的心裏紮了根,二十年來,父親的打罵他從不還手,但這個念頭卻沒有一日停歇。


    那日,他回家,卻見玉女站在門口,看著他,眼中含著淚,臉上卻帶著笑。


    他低下頭,臉微微有些紅,即便是麵對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女人,他依然會感到靦腆。他很好奇,玉女是怎麽解開鐵鏈出來的,卻沒有多問。


    玉女見到他,一改以往的沉默羞赧,走到他麵前,抱住了他。


    蘇乃愣住了,他感到自己渾身血液仿佛凝固,隻有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


    玉女說:“蘇乃,我們走吧。”


    “你,你說什麽?“蘇乃有些結巴了。


    “你不要殺你的父親,我也不一個人離開,我們一起走,到山林裏麵去,好嗎?“


    蘇乃回過神來,隻覺得自己口幹舌燥,渾身都在顫抖,幾乎說不出話來。


    玉女鬆開手,撫摸著他的麵龐,一滴淚落了下來。


    “你們在幹什麽!“院門口傳來一聲怒吼,蘇乃剛回頭,火辣辣的巴掌便落在了他臉上。


    蘇全怒火中燒,不由分說地推開蘇乃,一把抓住玉女的頭發就將她往屋裏拖。


    玉女吃痛,掙紮著卻掰蘇全的手,卻無濟於事,隻能被他拖著進了屋。


    蘇乃此時也回過神來,一躍而上,向著自己的父親撲去。


    隨後發生的事情,玉女和蘇乃都記不清了,隻記得一片混亂,拳腳相加,再回過神來,玉女手中已經拿了一把剪刀,還帶著血。


    那是她掙紮間從櫃子上摸到的,而此時蘇全躺在地上,渾身是血,已然沒了呼吸。


    她呆呆地看著手中的剪子,然後驚叫了一聲,扔掉剪子,抱著膝蓋哭了起來。


    蘇乃也愣住了,片刻後,他爬到玉女身邊,將她攬入懷中。


    “是我殺了他。”玉女抽泣著。


    “不是你,是我,“蘇乃拉下她的手臂,迫使她抬起頭來,然後撿起剪刀,對著蘇全的心髒狠狠紮了下去,“你看,殺他的不是你,是我,是我殺了他。”


    玉女愣住了。


    記憶在她眼中模糊交疊,是自己殺了蘇乃的父親,還是蘇乃殺了他的父親?


    事情原本的樣子,她也不知道了。


    但是蘇乃的父親死了,她費盡心機,引香為引,想給彼此一次重生的機會,蘇乃的父親卻還是死了。


    難道真如季子訓所說,冥冥之中,各有天命,很多時候回到過去,以為自己能改變,卻是什麽也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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