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實一點都不高興。


    隔著厚重的簾子,都可以聽見裏間不斷傳出的嚶嚶哭聲,大聲的小聲的,老邁的稚嫩的,聽起來足有十幾之眾。


    跟哭喪似的。


    孔嘉心裏暗道,他是醫館裏的小學徒,主要就是幹些幫大夫磨藥撿藥,外加出診時背背藥箱的活計。而每次跟著施大夫出診王家時,他都會感到些許氣憤。


    這根本就沒病,三天兩頭的看大夫幹嘛?


    還總是不顧醫館裏烏泱泱的看診病人,蠻橫地拽走館裏唯二的大夫。雷聲大,雨點小的病,偏偏那些人還都跟出殯似的,哭聲震天,跟唱戲一樣。


    孔嘉提了提藥箱,看見走在前麵的施遠疾正抬手擦拭額上的汗水。


    “施大夫,快裏麵請。”旁邊的王鸛催促道,他是府裏的管事,長了一張狐狸臉,手腳也是像狐狸一樣又細又長,孔嘉一直就懷疑他是否是狐妖幻化的來著。


    他不自覺地又開始悄悄觀察,想要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他看著那隻長手從袖中伸出一點兒,然後戳開了擋在前麵的厚簾子,“我家大人可等不得了,您快去看看。”


    “好好。”施遠疾連連應道。


    一踏進屋,哭聲變得更響亮了些,施遠疾被震得倒退一步,直到腰上頂著了硬硬的藥箱,才反應過來,趕忙上前去。


    在一團哭聲之中,王曷安然地躺在塌上,麵色紅潤,氣血充足,看起來……完全沒有毛病的樣子。


    看到大夫來了,他還閑適地揮揮手,讓圍著他的老老小小都退開,意思是給大夫讓個道兒。


    施遠疾從小道裏過去,孔嘉跟在身後。


    “大人。”他行了個禮。


    “施大夫來了啊。”王曷和善地笑著,伸出手腕,“快別拘禮,趕緊過來給我看看,我自早上醒來,就胸口悶疼,氣短惡心,這是什麽病症啊?”


    施遠疾聞言把手搭了上去,號了一會兒,脈象不大不小、不浮不沉、來去從容、一息四五至,是平脈,也合秋毛之症。


    還真是有病。


    隻是不是身上的病。


    他見怪不怪,知道如實說這些人肯定是不信,甚至還會敗了自己的名聲。


    幸好他早就有了一套章程來應付此事,他先是凝重地微凝眉,然後又似輕鬆地籲口氣。


    “陰陽不交,陽虛有失。不是什麽大病,我一會兒開個方子喝上一兩劑就可藥到病除。”


    “小病?”王曷問。


    “對。”又絮絮叨叨地叮囑了幾句,施遠疾開始提筆寫方子,都是一些溫和滋補,吃了死不了,不吃也沒事的藥材,完全就是花錢買個安心。


    寫完之後,施遠疾提著紙張輕吹,“這是方子,一會兒王管事你派人來我醫館抓藥就行了。”如此這般總算是走完了過場。


    “好。”


    王鸛一手接過方子,一手拿出診金,沉甸甸的一袋,不知為何,比平日裏的還要多些。


    這銀子可真好掙啊,施遠疾歎道,有些人連藥費都付不起呢。


    接過診金,施遠疾準備告辭,拱手作別之際,卻被突然抓住了腕子。


    “啪……”銀子落在了地上。


    “施大夫。”王鸛臉上笑著,眼睛已經眯成了一條細縫。


    “嗯?”施遠疾突然打了個哆嗦。


    “我想問問……”王鸛道,“我家大人的病嚴重不嚴重?”


    原來是問這個。


    “小病而已,不嚴重的。”


    “不嚴重嗎?”王鸛皺眉,“我還以為很嚴重呢,發病時看著可嚇人了。”


    施遠疾:哪裏嚇人了?哭得太嚇人了嗎?


    “施大夫你是不是診錯了,大人的病真的隻是小病嗎?”王鸛還抓著他的手,“真的隻是小病嗎?”


    感受到手腕上逐漸加深的力度,他終於反應過來了,“哎呀,差點忘了說。這病雖小,卻有些棘手,必須得好好調養,不能有半點馬虎。若是不注意病氣侵入骨髓,到時候就算是華佗在世,也是藥石罔效了。”


    “真有這麽嚴重嗎?”王鸛關心問。


    “嗯嗯,就是這麽嚴重。”


    “既然這麽嚴重,那就得好好靜養了。既是靜養,就不能見外客了,是吧?施大夫?”王鸛放開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銀兩。


    施遠疾擦擦額頭的汗,“對,對,得好好靜養,最好不要見外客。”


    “好,我會注意的。”王鸛眯著眼笑,伸過手,“這是診金,施大夫您可拿好了。”


    施遠疾接過診金,感受著手中沉沉的重量,他心中有些複雜。


    原來這銀子,其實也不好掙。


    不敢再想下去,施遠疾當下就帶著還在東張西望的小學徒慌慌張張地回去了。


    這邊王鸛送走人之後,轉而去了裏間。


    圍著哭喪……哦不,圍著關心的一群人已經退下了,屋內隻剩王曷一人,半臥塌上,手中正盤著兩個光亮如鑒的揉手核桃。


    “如何?”王曷問。


    “已經吩咐過了。”


    “嗯。”他滿意地點點頭,“這幾天我都稱病避客,到時候你知道怎麽說吧?”


    “知道,大人您請放心。”王鸛低頭道。


    “嗯,你我確實放心。”


    手中的兩個核桃已經是玲瓏剔透,可見是玩了有些年頭,王曷揉動間想起什麽,把核桃遞給王鸛,“上次芸娘不是說喜歡嗎?你把這給她送去。”


    王曷笑得開懷,“剛剛那麽多人,數她哭得最大聲,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她再有什麽想要的,也都應了她。”


    孝順的孩子才有獎賞啊。


    王鸛應是,收下了,卻站著沒動。


    見他還在跟前,王曷問,“還有何事?”


    王鸛抬頭小心地看了一眼,有些遲疑地道,“大人,你真的不見嗎?”


    王曷起身走到書案,“有什麽可見的?”他攤開紙,提筆蘸墨,“八竿子打著都說近了,又不是我的親孫,送到蘭陵來,還想要蒙我照料。”


    王鸛有眼力地上前磨墨,“也是有些奇怪,唯一的後嗣不跟著回京,留在蘭陵做什麽?”


    “哼,這誰知道。”王曷冷哼,“總之我都不見。”


    王鸛:“小的那個不打緊,就是大的那個……”


    “大的那個又如何?打了勝仗又如何?”年過六十的老者精神仍然瞿爍,下筆如有神,“你看誰在意?”


    一張字寫完,王曷審度一會兒,再攤開一張紙,飽蘸濃墨。


    “我不在意,廟堂裏的也不在意,天下人都不在意!”


    “在我眼裏,他不管爬的多高,飛得多遠,他仍然是當初那個無恥小兒!”


    一股由來已久的怒氣落在最後一捺,王曷看著紙上糊成一團的黑點,半晌不語。


    過了好一會兒,他丟開筆,“把這個也一並給芸娘送去吧。”


    王鸛低頭,紙上隻有一個嫻字,後半截用力過猛,有些糊了,遠遠看的話隻能看清一個女字,他瞬間噤聲,不再多言。


    大人這是不高興了。


    自上了年紀之後,王曷很少動怒,把修身養性四字貫徹了個徹底。也就是牽扯到這些事的時候,才會控製不住脾氣。


    而不管這邊的王曷如何不高興,那個讓他不高興人還是在三日後到了蘭陵,並且還在胡兒巷買了處宅子,當下灑掃後就住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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