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日月,時光如水,距杞多玉離開已有兩年。


    金洛水練得辛苦,風來長老對他的進步速度讚賞有加,十分欣慰。尤澤本就十分刻苦,再加上金洛水、末無端時常與他切磋助他修練,已然成了中階弟子裏最強之一。末無端更是混得如魚得水、風生水起。


    幾院的弟子與她相處久了,基本達成了三點共識,其一,雖然她從不明說,但從行為模式和隻言片語,包括掌門和長老對她的態度中能推測她來曆不凡,很有可能是個真仙的徒弟,其二,她是真心的單純有趣,不能以常人思維去解釋她的所想所為,其三,闊氣,無比的闊氣,不時一擲千金買些亂七八糟的玩藝兒送人,周圍人全部受益。


    得出結論,此人非常值得一交。


    於是真心的不真心的都時常找她玩耍比試,連之前被她紫光靈氣轟炸過的幾人,也常提點她些招式。什麽禦劍飛行、隔空取物,練練就會,這幾日,青一笑又在教他物靈傳信,都是些小把戲,但末無端最喜歡這些。


    拿金洛水、尤澤和各院弟子練習了幾日,末無端自信已有小成,百無一失了,就開始思揣著把信傳得遠一些。摸了摸腰間的紅葉穗,拿出一張紅紙,剪了一隻小鹿,又寫了一張“玉姐姐收到速回”的字條,落了款,卷了卷叼到小鹿嘴裏,心中默念咒語,食指往小鹿身上一點,小鹿站起身來,書幾上蹦來跳去。末無端很是滿意,摸了摸小鹿的頭,令它快去,小鹿跳上窗戶,往夜色中一躍,飛快消失了。


    不過一柱香的時間,小鹿就回來了,還是叼著一張字條,打開一看,“收到,甚想念妹妹,多玉”。


    末無端樂得不行,平時給杞多玉寫信,快也得一月有餘才能收到回信,如今是隨時隨地都能聯絡了。一邊想著如何給杞多玉回信,一邊想著還要寄信給誰。


    末無端心裏知道想寄給誰的,但又有一絲堵氣。


    外人進不了無涯境,無涯境中自然收不到書信。末無端聯係不了師尊,師尊明明通曉千裏傳音,可兩年來,也並沒給她傳來隻言片語。


    末無端當然有理由生氣,從前在其他雲天玩得晚了,或者發脾氣出走了,師尊總會傳音給她,找她回去,出走那次哄了她好久她也不依,困得在外麵睡著了,最後是師尊把她抱在懷裏回去的。


    想到從前,末無端噗呲想笑,決定不和那老頭子計較了,還是主動找他一次吧。


    想罷飛快剪了一隻圓滾滾的小豬,給老頭子寫了一行字,“端兒安好,師尊勿念”,寫完卻放不下筆,終於,在後麵又添了一句,“端兒十分思念師尊”。


    末無端想家了,想師尊了,是真的很想念很想念。


    與杞多玉通了好幾次信了,那隻小豬也沒回來,末無端想一定是施法時出了問題,又原樣寫了一次,重新剪了小豬寄出去。


    還是沒有回來。


    末無端躺在床上,怎麽也無法入睡。難道是物靈無法穿過無涯境封印?末無端總覺得心裏不塌實,起身來重新拿了紙筆,寫下“舞翩兒,若收到,速回我”,剪了一隻紙蝶,送它飛出去。


    直到第二日,末無端也沒收到回信,小豬也好蝴蝶也罷,全都杳無音訊。


    或許,外物真進不了無涯境吧。


    好幾日,末無端都有些懨懨的,也不給誰寄信了。思來想去好久,終於下定決心,哪怕沒學到三瓜兩棗,機緣還沒摸到邊,回去會挨舞翩兒幾人奚落,被師尊嘮叨整日,也要回去無涯境看看。


    一邊想著,一邊回屋去,剛一推開門,就看到一隻皺巴巴的蝴蝶倒在書幾上,不停抖動,飛不起來。


    末無端心內一緊,那隻蝴蝶明顯曾被人揉作一團,她撚起紙蝶打開來看,蝶身寫著幾個小字:仙尊下令,你已被逐出無涯境。


    末無端傻了一會兒,突然生起氣來,胡說八道的舞翩兒,這種玩笑也是能開的麽!


    當即又剪了一隻紙蝶,“休要胡言,小心我回來撕了你的嘴”。過了一會兒,想想,又剪了一隻,“無涯境出什麽事了麽,師尊為何不回信與我”。


    再無回音。


    既然無涯境也能通信,為什麽師尊不回?末無端從來沒這麽慌亂過,她還想寫點兒什麽,可該寫什麽呢?她想不明白,也等不了了,她要馬上回去撕爛舞翩兒的嘴,詰問老頭子為什麽兩年來對她不管不問。


    天色已晚,可末無端心內焦灼,一刻也不能等,推開房門,正好撞上前來找她的金洛水。


    金洛水察覺末無端最近有些不對,今日練完功,正想來找她問問,就遇到末無端急急忙忙往外趕。金洛水話還沒問出口,末無端一邊化出紫色光劍,一邊對他說道:“你來得正好,明日替我向梧安院說一聲,我家中有事,過幾日再回來。”說罷禦劍而去。


    禦劍而行,靈力越強,速度越快,天還沒亮,末無端就到了不見山。過了山腳,沿著一條羊腸小道走上一會兒,就到了封印範圍,若是沒有信物,就會在道上迷失,始終無法向前。末無端摸出懷中那枚青玉佩,前方幻境自解,露出一條白玉石板路,之前所見的,不過障人眼目的虛境。


    末無端心中著急,一路跑上去,嘚嘚嘚的腳步聲敲得她更加焦慮不安,眼看到了囂絕門,末無端伸出拿著青玉佩的手,沒停歇,打算直接衝過去。囂絕門後就是不見山頂,那裏有通往無涯境的浮雲階。


    一聲悶響,末無端狠狠的撞在了囂絕門上,跌倒在地。


    撿起撞落的青玉佩,末無端還沒回過神來。她記得很清楚,青玉佩是從師尊腰間解下來的,可破不見山無涯境一切封印,出入所有秘境,不會打不開囂絕門。除非……舞翩兒的那句話又浮現出來……


    絕無可能!末無端使勁甩甩頭,師尊寵溺,無涯境有誰不知,送她下山時尚且溫言細語,又怎麽會毫無前兆逐她出門,肯定是哪裏弄錯了!末無端再拿起青玉佩,抵上囂絕門。


    門上紋路中有電光閃現,遊走流轉,青玉佩與門相接,發出嗞嗞的響聲。末無端感覺到自己的手在發抖,心在發抖,念出咒語的時候,聲音也在發抖。


    她念遍了學過的聽過的一切咒語,她開始喊“師尊開門,端兒回來了”,直到青玉佩徹底被電光擊碎,化為齏粉,囂絕門也沒開出一條縫隙來。


    沒有了青玉佩的保護,末無端的手觸到大門時,一股強烈的電流擊透全身,將她彈開,手掌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看著自己的手,末無端不敢相信,曾經的無涯境,對她是何等的和善溫柔,可現在,她成了被抵禦的外人。末無端突然暴怒起來,她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對待!抬手在虛空中化出無數紫光淩厲的劍鋒,揮手間全向囂絕門襲去。


    尤如滴水入海,未能激起半點漣漪,千萬紫光劍沒入囂絕門仿佛落進了無底深淵。


    末無端呆呆地望著那扇擋在她麵前的參天門臉,再無計可施了。


    淚水往下劃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會回不了家,她開開心心的下山,揮手與他道別,他明明還笑著的,為什麽轉過身就可以不要她了。


    她一定要知道原因的,她開始給師尊傳信。


    她眼看著那些信紙沒入門裏,便知道,他收到了的。


    一封又一封。


    她打不開門了,她要回家。


    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她要他告訴她。


    她受傷了,疼。


    她知道自己錯了,會好好修練,再也不偷懶。


    她聽話,不亂發脾氣。


    她想他了,真的想他了。


    ……


    在門前呆坐了幾天幾夜,終歸沒有得到回音,她開始知道,舞翩兒說的,原來是真的。


    餓得受不了了,末無端去樹林裏找了些野果子吃,一邊吃一邊掉眼淚,一邊掉眼淚,一邊沉沉睡去,她太累了。


    夢裏有人撫著她的臉,就像小時候一般,眼淚就又掉下去了,但終歸隻是夢一場。


    夢醒後,靠在一株枯樹上,抱頭痛哭起來。末無端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辦,她從末想過會有這麽一天,她直到現在,才知道哭的時候會無法呼吸,會頭痛欲裂,心尖會滴血。當習以為常的溫柔被拿走時,心裏並不是空蕩蕩的,那份溫柔長了根,連帶拔出了很多傷痕。


    她一定要知道原因的,哪怕她什麽都做不了。


    打不開門,也不願就這麽離開,她需要給自己一個交待。


    末無端和門杠上了,更像是和自己杠上了。如果信物無法穿過,靈氣無法擊碎,那就用手把它推開。


    雙手觸到大門時,電光驟起,往末無端襲去,末無端調動全身靈力匯集與雙手,與之相抗衡,電流嘶嘶作響,手掌劇痛,繼而漸漸發麻。末無端終究不敵,隻覺掌中突然一輕,光亮一閃,她便飛了出去,滿手滿身的細密傷口浸出條條血痕,甚是駭人。


    眾人皆歎她天賦異能,靈力驚人,在那位大神麵前,卻不過微塵,一道封印,讓她看清了人與神的差別。


    末無端從來沒執著過什麽事,可這次在與自己較勁兒這件事上,她做到了極致。她推不開這扇門,她就偏要去推,除了這個,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她每天都在那裏,累了,靠在樹上睡一會兒,餓了,吃幾個野果子,渴了,舔舔葉子上的露水,末無端有時候想笑,怎麽會把自己過成這樣,但她就是不甘心。


    每天每夜,直到被門上的閃電傷得再也爬不起來,末無端才會就地躺下休息,等著身上的傷口愈合。靈力充裕的緣故,她的傷口好得特別快,可她受傷的速度更快,幾天幾夜下來,幾乎已經成了一個血人。


    末無端疼,傷口就算會愈合,受傷的疼痛卻是實實在在的。隻覺得渾身每一寸肌膚都椎心刺骨的疼,疼得眼淚都掉不下來。


    有一次,末無端被傷了膝蓋,那位大神發了好大一場脾氣,震驚七方雲天,後來好長一段時間,無涯境裏其他仙靈,看到她都有些戰戰兢兢。


    現在,她一個人躺在無涯境門外,再沒誰管她受傷流血了。


    金洛水、柳晚照和一些其他丹陽派弟子的傳信送來了好些,問她何事匆忙離開,又何時回去。末無端無心去看,更無心去回。她誰也不想理,甚至覺得自己大概就要死在這兒。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末無端已像具空殼木偶,機械的把手又搭上門去。推了好一陣,才猛然發覺,門上並沒有電光顯現,那隻是一座安安靜靜的石門,末無端心內一動,全力去推。


    門那邊卻響起了一個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那個淡淡的聲音,“別推了,走吧。”


    末無端兩手捶在門上,帶著哭腔喊,“師尊,讓我進去,你怎麽了!”


    沒有回應,末無端又喊:“師尊,我做錯了什麽,你要逐我出門!”


    頓了頓,那位大神開口了,“皆是我的錯,我從不是你師尊,也不該帶你入此門。”


    末無端愣住了,沒料到師尊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兩歲那年,家鄉大旱,餓殍遍野。天上降下一位仙人,賜予一場大雨,又用一袋大米,從一位饑瘦的農婦手裏,換過了她奄奄一息,最小的那個女兒,從此養在身邊。


    今日,他說,這是他的錯。


    末無端忍著嗚嗚哭聲,咬著嘴唇,咬出了血腥味,“師尊不帶我進這扇門,我早就是個死人了。”


    “天道永恒,命數已定,生生死死,因果循環,我本不該插手,既截斷了你的命運,如今,也要親手送回天道裏去。”


    末無端聽不明白,哽著喉,拍著門喊,“師尊你是怎麽了,我是端兒呀,你最疼我了,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你別嚇我,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我再也不鬧著要走了,我會好好修行,今後一直侍奉在師尊身邊,你別不要我。”


    “別叫我師尊,我一直都告訴你,我不是你師尊。你在我身邊,永遠也無法得證天道,飛升成仙……你的緣,不在我這裏。走吧,別回來了。”


    “那我不要成仙了,我就呆在你身邊,你不喜歡我叫你師尊,我就不叫,我做個小童子陪著你,好不好?”


    “命運脫序,天道不穩,我已犯下大錯,又怎能再錯下去。你自可怪我怨我……且離去吧。”


    天道,末無端突然恨透了這兩個字,隻因這兩個虛無縹緲的字眼,就要斬斷十五年的恩情,“天道?誰定的天道?我不服氣!我所做所為所思所想皆由我心,由不得天道來指手畫腳。”


    聽了這話,門後麵安靜了,好久才傳來一句低沉沙啞的聲音,“端兒,你說過,會聽我的話,現如今,聽我最後一次,走吧。”


    明明記得她說的每一句話,卻不願再見她,末無端自知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跪在門前,久久說不出一個字來。她自然不相信僅憑所謂的天道命運,這位大神就會突然如此,但他不說,自己又能如何。


    跪到麻木,她還是什麽都不明白,但繼續留在這裏又能如何。不斷變強,也許有一天,能知道緣由。抱著這樣的心思,末無端衝著囂絕門重重磕了三個頭,“若這真是師尊所願,端兒就此別過,萬望師尊珍重。”養育恩情就此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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