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提出這樣的建議,說明末無端對鬼府的理解還是太過於膚淺。鬼府最大的問題,不是管理鬆散,不是小鬼們不中用,不是當事的太無能,而是在無盡的時光中,太閑了。


    鬼府的架構非常簡單。一個鬼帝、兩個陰司長、十八個陰司、一百零八名鬼將、一千八百名書吏官,和數以百萬計的鬼卒鬼吏。


    多年前鬼府大方,但凡沒有大罪的鬼魂,想攢點兒陰德再去投胎的,來者不拒。結果做鬼做久了,好多小鬼不願再去投胎,小鬼越聚越多。


    直到有一天,鬼帝發現小鬼們多得財政吃緊,才停止招募。但已經招進來的,趕也趕不走。


    勾魂引道、斷罪投胎、看押惡鬼再加上幾個守門的,實在用不了這麽多鬼。所以大多數時候,大家都像羅刹一樣無所事事,最辛苦的小鬼們,也往往要數月才有一件正事做。向一百六十二年前那樣出動了大半個鬼府鬼卒的去還魂的事,數萬年來也就那一次。小鬼們叫苦不迭地去送了幾日生魂,回來輪休了十年之久。


    總之一個字,就是閑,如果不出點兒問題,他們會更閑。所以明明知道鬼府的管理有很多疏漏,但大家都心照


    不宣。像羅刹這樣的陰司,不偶爾出點兒突發狀況救救急,調動一下激情,都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感。


    末無端終於明白無雙山莊那一次,新鬼營的魂魄們集體失蹤,那些失職的小鬼們為什麽現在還能好好的在府衙裏插科打諢。羅刹當時看著著急,其實卻是痛並快樂。左陰司長明明知道這件事,卻睜隻眼閉隻睜,羅刹也不過回來給小鬼們各二十板子,形式大於內容。


    末無端已經很懶散了,但她發覺自己可能還需要很久才能適應鬼府的更懶散。


    為了盡快能在鬼府裏熟門熟事,她曾要求過羅刹帶她去其他陰司、鬼將那裏認認門,但羅刹卻不動彈,神秘一笑,“不著急,現在還不是時候。”


    和羅刹又一起在搖椅上晃了一個月,末無端終於要受不了了,她必須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做。比如各府衙的日常工作,新鬼們的審訊。


    普通鬼魂的審訊就在各部府衙進行,每一個鬼魂的審訊都由八個小鬼進行。一個書吏主審,四個鬼吏記錄,三個鬼卒押送。每個鬼魂都有一本自己的生死錄,打開來,生平之事自己就會在書頁上顯示,說是審訊,不過是對著生死錄問一遍,然後畫押簽字,比照善惡獎懲法典的條條款款送他們去投胎或者定罪入獄。但凡不是傻子,沒有誰不會的。所以各部陰司也都放心,完全都交給書吏官們在辦,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末無端把書吏官揮到一邊,自己坐在主審位上去,書吏官趕緊把下方鬼魂的生死錄遞給她,末無端瞟了一眼下麵那個發須皆白的老人鬼魂,生死錄上開始浮現出他的生平。姓甚名誰,什麽時候出生什麽時候死,哪一年做過哪件事,然後因為什麽而死。厚厚一大本,連“八歲偷鄰居王大娘雞一隻都”記錄在案。


    這還有什麽好審的,隻需要鬼吏們挑幾段覺得要緊的念一念,問堂下鬼魂屬不屬實就可以定案。


    末無端揮揮手,可以走了,帶下去吧,無大善無大惡,投胎個平凡人家去吧,下一個。她還準備看看下一個是什麽情形,就見書吏小鬼們已經開始收拾筆墨了。書吏官向末無端賠笑,“長官明天再來吧,一日一班最多審十個鬼魂,今日的已經審完了。”


    末無端看看滴漏,他們今日當值的時間,最多沒超過一個時辰。還準備說兩句,小鬼們給她行了禮,已經一溜煙不見了。


    每個陰司府衙每天十班審訊,末無端去看其他九班,也早都跑光,小鬼們各自去鬼府大街上喝酒吹牛,勾肩搭背去了。


    再次見識了鬼府效率,末無端決定明日趕早。


    第二日時辰還沒到,末無端就先去審


    理堂等著了,來的八個小鬼卻不是昨天那波,他們已經輪班休息去了。


    今日分到這一班的隻有九個鬼,果然審完並不用一個時辰,末無端打著哈欠把鬼魂送走,最近陽間實在太平靜了,個個都是壽終正寢,一點兒看頭都沒有。


    這樣堅持了大半個月,末無端終於理解為什麽陰司們都不願坐堂聽審了,她也快熬不下去了。


    有氣無力打開麵前這人的生死錄,看著還年輕,應該是生了什麽病吧。隻見生死錄最後一頁浮出文字:被茺州謝大友以木棍擊中頭部而死。


    凶殺案!她等了半個月,終於等來了一起非正常死亡!


    生死錄上死亡原因隻有大概描述,沒有前因後果。末無端興奮異常,拍案而起,“來,說說,你怎麽死的?”


    堂下的鬼魂名叫何世良,死後一路見的都是麵無表情,不苟言笑的鬼臉,驟然對上這麽個表情豐富,一臉期盼的鬼中大人物,嚇得連連後退了幾步,又被身後的鬼卒推上前。


    他戰戰兢兢道:“小的何世良,我,我也不知道怎麽死的。我正打算送一個孩子回家,突然眼前一黑,然後就到這裏來了。”


    白白高興一場,還以為有什麽恩怨情仇的故事聽,卻原來是個糊塗鬼。末無端把手上那本生死錄來來回回翻了十來遍,確實也沒更詳細的記載了。


    末無端朝書吏官招招手,“過來。”


    書吏官趕緊上前。


    “死的這樣稀裏糊塗,怎麽判案?”


    書吏官笑笑,“大人有所不知,在生死錄上,死亡原因隻分傷病、壽終、他殺和自殺,詳細怎麽死的,並不影響審判。斷罪看的主要還是生平所為。”


    末無端還有些不解,“那他這樣的,死了也不明白怎麽死的,就這麽糊塗下去了?”


    “有什麽關係呢,反正都是要投胎的,最終都是要前塵忘盡。”


    鬼界的辦事風格,末無端還沒有適應。


    “那這事兒怎麽判?”


    書吏官接過生死卷,道:“一生無大惡,好行善,無需入地獄,直接去排隊投胎就好,轉生於衣食無憂,和睦友愛之家,一生順遂。”


    簽字畫押,何世良就被帶下去了。


    末無端看著那本生死錄,一個人的一生,最後隻剩下幹癟的一條條記錄,毫無人情味可言。一個小偷偷了一隻雞去換酒錢,和一個快要餓死的人偷一隻雞裹腹,到了地府,都隻留下某某年偷雞一隻這樣無差別的一行而已。


    書吏官知道末無端心中不爽快,道:“人的一生,浩如煙海,全部敘述清楚的話,哪裏是一本小小的生死錄能夠記載。鬼府不能講人情,活一世,事事有因,帶了情味,每個人的一生都難決斷。更何況,無論為什麽他們去偷了那隻雞,對於主人而言,結果都是一樣的。”


    最後,書吏官笑道:“大人這是人做久了,再做做鬼,就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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