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遜——”半睡半醒之間,霽雲倏地睜開眼來,入眼正是虛虛伏在自己身邊,身子卻大半懸在床下的阿遜。


    明顯是太累了,阿遜緊閉的眼睛周圍有著濃重的陰影,甚至耷拉在床下的身子,一隻腳棉襪半褪,另一隻腳則根本光裸著踩在地上。


    瞧這模樣,分明是想回來看一眼霽雲就走,卻控製不住抱一下霽雲的渴望,隻是卻太疲憊了,襪子脫到一半終是撐不住睡了過去。


    霽雲吃力的半坐起來:


    “阿遜,睡過來些——”


    雖是睡熟了,阿遜卻還是聽話的往床上挪了下身體,卻似乎是怕自己身上的涼意會冰著霽雲,下意識的和霽雲保持一定的距離。


    “把你的腳給我——”霽雲無法,自己這會兒子,實在沒力氣做些什麽。好在阿遜對霽雲的話是從不會違拗的,竟是懵裏懵懂的把腳丫子伸了過去。


    霽雲探手一觸,果然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兒暖意。當下輕輕一拉,就把阿遜的冰涼的腳丫子抱在了懷裏。


    許是那溫暖太過突然,睡夢中的阿遜一下睜開雙眼,直直的瞧著霽雲,囈語了聲“雲兒”,剛要閉上眼睛,下一刻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頓時惶急無比,若非腳還在霽雲手裏,怕是會馬上蹦下來。


    卻被霽雲虛按住:


    “別動——”


    “別——”阿遜一哆嗦,就要抽回來,“涼——”


    “我幫你焐焐——”霽雲輕聲道,卻是更用力的抱在懷裏,又用手用力揉搓阿遜同樣僵冷的腳板……


    “雲兒——”阿遜呆呆的瞧著昏黃燭光下霽雲溫柔的容顏,忽然一探手,就把人摟了過來,手滑入被中,緊貼在霽雲的小腹上,頭也隨之深深的埋在霽雲的頸窩裏。


    下一刻忽然渾身一僵,低下頭,傻傻的瞧著錦被下霽雲高高隆起的小腹,像是要笑,卻不知為何眼圈一紅:


    “雲兒,寶寶,寶寶踢我——”


    就在方才,掌心處忽然被輕輕的碰了一下,那觸碰那般輕柔,卻好似一根羽毛,一下讓阿遜整個人都仿若失重般找不到半點著力的地方。


    霽雲嗯了一聲,整個人埋入阿遜懷中:


    “寶寶想爹了呢——”


    “是,是嗎——”阿遜怔了半晌,聲音都有些嘶啞,忽然彎下腰,把頭貼上去,朝著方才那拱出來一個大疙瘩的地方吻下去。


    哪知剛靠近,那裏再次隆起,竟是直直的送到阿遜唇邊。


    阿遜一臉膜拜的瞧著這神奇的一幕,低下頭溫柔的親了一口,又用力抱了抱霽雲,在霽雲的唇上吻了一下:


    “雲兒再睡會兒,我去陪祖父——”


    昨夜祖父醒來,精神倒是比平時健旺的多,竟是無論如何攆自己回來陪陪孫媳婦兒和即將臨世的寶寶。本想著回來略坐一坐就去陪祖父,哪想到竟是睡著了。


    “我陪你一起——”眼看外麵晨光熹微,霽雲也跟著坐了起來,揚聲就想叫青荇。


    阿遜本想阻攔,待看到霽雲有些微紅的眼睛卻又頓住:


    “我來就好,隻記得,從祖父哪兒回來後,不許流淚——”


    從有孕在身,雲兒的性子越發綿軟,又自來和祖父關係好,每每因祖父病重而暗自傷懷,甚至前些時日還差點兒動了胎氣,虧得祖父不知道,不然,又不知如何放不下心了。


    看霽雲點頭,忙跪坐在床上,把昨晚青荇準備好的一應衣服抖開,一件件的給霽雲套上。


    等青荇聞聲推開門,看到裏麵阿遜,明顯很是嚇了一跳,待看到被精心伺候的主子,不由抿嘴一笑——


    姑爺真是愛極了公主呢,但凡公主衣食住行,恨不得全包了才好。


    這幾日安老公爺病危,姑爺一直衣不解帶的在旁邊伺候,這會兒回來了,敢是老公爺身體見好了?


    簡單用了早飯,霽雲便和阿遜起身往安雲烈的主院而來。


    強弓,勁弩,秋水長劍,獵獵長風中招展的旌旗……


    霽雲扶著阿遜的手站在小院外,眼睛竟是有些澀澀的痛。


    門卻倏地從裏麵拉開,一頭蕭蕭白發的安武手提大刀宛若門神般挺立,待看清外麵的人,怔了一下:“少將軍,長公主——”


    聲音卻是莫名有些嘶啞。


    阿遜已經從食盒中端出一大盤香噴噴燉的爛熟的牛肉,又變戲法似的從最下麵取出一小甕酒:


    “武叔,吃飯。”


    “公主——”青荇卻是有些膽怯的樣子,卻是小院兩旁的甬道上,正站著兩排老者,明明發已白背也駝,偏是站出了利劍一般的男兒的風姿。


    阿遜扶著霽雲,一步一步穿過甬道,待走至房門前,卻是站住腳,兩人回身齊齊朝著一眾老兵深深一躬。


    那些老兵一下紅了眼睛。


    阿遜輕輕推開門,房間裏的情景瞬時一覽無餘——


    古樸的大床上,正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本是高大的身材,卻在長久的病痛折磨下縮成了小小的一團,若非那隆起的一團,簡直看不出來,床上還有個人——


    當年楚晗本是要將安雲烈並容文翰一道處死的,事到臨頭又改變了主意——大楚戰將幾乎均出自於安家,沒抓住楚昭並安彌遜之前,楚晗一顆心實在放不下。有安雲烈在手裏,那安彌遜即便有三頭六臂也翻不出自己的掌心。


    沒想到後來楚昭並阿遜果然扯起反旗,並在容文翰逃過去後一躍由反賊成為正統。城破之日楚晗把安老爺子綁在城頭,逼阿遜歸降,老爺子為了不使孫子為難,竟是直接從城樓上跳了下來。


    好在阿遜功夫了得,遠遠的擲了一匹白練過去,好歹保住老爺子一條性命。


    隻是彼時老爺子中毒已深,又遭此重創,終至臥床不起,甚至雖是服食了解毒聖藥冰晶雪蓮,再結合阿遜出神入化的金針之術,也不過讓毒性暫時壓製——


    雖是不至於立即喪命,卻是讓整個人宛若身處地獄之中,甚至一點兒風吹草動,都會痛不欲生。


    這樣每日裏宛若地獄中的日子尋常人怕是早就承受不住自尋死路了,老爺子卻是一直撐著——


    於阿遜而言,跌跌撞撞長到這麽大,幾乎從沒有得到過來自長輩的嗬護疼寵並指導,做生意也好,戰場廝殺也罷,阿遜所憑借的完全都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對親人的愛。


    也因此,一直到睜開眼又活過來,老爺子才知道,自己那一跳,給這個孫子造成多大的傷害。活到這麽大,老爺子並不覺得就是現在死了有什麽虧本的,隻是,死之前還有一件事做,那就是,補給孫子曾經缺失的那份來自於長輩的愛,把阿遜成長過程中缺失的屬於長輩引導的那一環給補上。


    這一撐,就是兩年。而現在,老爺子怕是,撐不下去了。


    “祖父——”阿遜俯身,趴在安雲烈的耳邊輕輕叫了聲。床上的人卻並沒有半點兒反應。


    “祖父——”霽雲也輕聲道。安雲烈素日裏雖是威嚴厚重,卻偏是和霽雲處的好,每每霽雲來時,倒是比阿遜這個孫子還受歡迎,這會兒看老爺子這般情形,瞬時紅了眼圈。卻又想起方才答應了什麽,隻得把滿滿的酸澀又勉強咽了回去。


    “祖父,雲兒來了,雲兒見過祖父——”


    下一刻臉色忽然一變,身子也險些栽倒。


    “雲兒——”阿遜驚得臉都白了,忙一把扶住,卻見霽雲頭上已是布了一層豆大的冷汗。


    “阿遜——”霽雲抓住阿遜的衣襟,用的力氣太大了,指關節都有些發白,“我,肚子疼——”


    “姑爺——”青荇之前被囑咐的次數多了,這會兒立時反應過來,“公主怕是,要生了——”


    一語未落,眼前影子一晃,再抬頭看去,卻見阿遜已經抱著霽雲飛身門外,忙跟著撒丫子就往外跑。


    容文翰第一個得到消息,轎子也等不及坐,直接搶了下人的馬,騎上就往安府狂奔而來,直嚇得後麵的一幹侍衛魂兒都飛了,忙跌跌撞撞的在後麵緊隨而至。


    很快傅青軒傅青川兄弟,連帶著楚昭都從皇宮趕了來,還未進院子,便聽見房間裏的霽雲陣陣慘痛的呼聲。卻是不見阿遜的影子。


    “阿遜呢?”傅青軒先就紅了眼——雲兒在給他生孩子,這個臭小子跑哪兒去了?


    話音一落,就見阿遜喝醉了酒般白著一張臉同手同腳的從外麵走了進來。


    傅青川氣的抬腳就踢了過去,楚昭貴為一國之君,明顯不好動手擼袖子,瞧著阿遜的神情卻也不善至極。


    倒是容文翰擺了擺手:


    “安公知道了?”


    阿遜紅著眼睛點頭——方才祖父突然醒來,李昉言說,怕是回光返照,自己跑過去,老爺子已是知道了霽雲要生產的消息,愣是不許自己守在身旁。


    “你呆在這裏——”楚昭道,又看向傅青川,“青川,我們去陪著安公。”


    “我和你們一起。”容文翰看了一眼霽雲的房間,心裏已經有了決斷。


    畢竟是初次生產,霽雲這一胎生的委實驚險,竟是直到第二天拂曉,產房裏都沒有一點消息,瞧著那一盆盆端出來的血水,別說傅青軒,便是阿遜這個上慣了沙場的一代戰神都六神無主嚇得臉白的和紙一般。


    甚至直到一聲嘹亮的啼哭響起,兩個邋邋遢遢在外麵守了一夜的男人猛的站起,又一起跌坐在地。


    “妹夫——”說話的是傅青軒的妻子李楚楚,手裏正抱著一個繈褓,臉上也稀裏嘩啦的糊滿了眼淚,“妹子生了個男娃,說讓你快抱去給老公爺看——”


    阿遜一把接過繈褓,入目正是一個皺巴巴的小嬰兒,明明瞧著醜的緊,阿遜的眼淚卻還是流了下來,下一刻深深的瞧了瞧產房,轉身就往安雲烈的房間而去。


    剛來至院外,便聽見李楚楚驚悚的叫聲:


    “什麽,妹子肚子裏還有一個娃?”


    正奔跑著的阿遜腳下一踉蹌,好險沒摔倒。卻還是一咬牙,抱著繈褓飛奔而去。


    待來至主院,容文翰已經在外麵等著了,抖著手接過繈褓,轉身就往安雲烈房間而來:


    “安公,安公,安家後繼有人了——”


    正無力躺在床上的安雲烈一下睜開眼來,本是渾濁的眼睛這會兒卻亮的嚇人。


    “安公——”容文翰把嬰兒托到安雲烈眼前,“看一眼吧,這是你的重孫子啊,要繼承安家的重孫啊,你好歹,給孩子起個名字——”


    安雲烈眼睛猛的上移,似是不敢相信容文翰的話,兩滴大大的眼淚忽然順著眼角流下:


    “承誌,安,承誌——”


    言畢嘴角露出一縷笑容,安然閉上眼睛。


    同一時間,李楚楚的聲音再次響起:


    “相公,妹子這次生了個女娃,一個,好漂亮的女娃——”


    十二年後。京城,曲江苑。


    新科狀元周子安步出宮門,不覺擦了把頭上的冷汗——雖自信才高八鬥,胸有錦繡,可也耐不住那麽多人拷問啊。


    你說丞相大人傅青川考究自己的學識也就罷了,怎麽連皇上和大楚武將第一人安彌遜安公爺也逮著自己問個不停?


    可你要說這些人是考察學識的吧又不全是,竟是連自己平日裏日常生活瑣事都事無巨細問了個清楚明白。


    比方說皇上問自己在學院中何時起床,甚至連夫子什麽時候起床都問的清清楚楚,聽自己說夫子大多寅時起身,臉色沉得簡直和要下雨了一般,直嚇得自己現在心裏還在打鼓,可前後回顧一番,實在並沒有說什麽出格的話啊!


    “周兄——”榜眼溫明華卻是京城人,看周子安出來,忙走上前搭訕,眼睛裏更是明明白白寫滿了豔羨——


    方才殿試之時,這位狀元郎委實語驚四座,竟是不獨學識便是民生百事俱皆爛熟於胸。甚而眾人都退下了,周子安又被單獨留了下來,和皇上並大楚文臣之首傅青川傅相爺、有戰神之稱的武將第一人安彌遜安公爺探討至今——


    能入得了這三人青眼,怕是周子安日後想不青雲直上都難。


    “祁兄已經在狀元樓擺了一桌酒席,別人不去還可,你這位狀元公卻是務必要走一趟的,不然,這酒席可就名不副實了!”


    溫明華口裏的祁兄姓祈名雲瑞,說起這位祈明瑞來可是大大的有名——


    據說這位祈公子當年還曾向當今長公主容霽雲求親,後來雖是未入公主青眼,卻很是被勸誡了一番,竟是從那之後幡然醒悟,一改往日紈絝公子的習氣,潛心詩書,終於在今年高中榜眼。


    周子安也是灑脫之人,看溫明華真心結納,就爽快的應了下來,兩人一道往狀元樓而去,剛出宮門,迎麵正見幾個侍從簇擁著一位小公子匆匆往皇宮方向而來,兩人驚了一下,忙侍立道旁——兩人雖是初次入宮,從服飾上卻也能看出來,那些侍從全都身著大內侍衛服飾。


    而且竟然能帶隨從進宮,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對方必然是身份極其貴重之人。


    好容易那群人過去,周子安和溫明華才敢抬起頭來,待看清那人背影,周子安不由一怔:


    怎麽那被簇擁著的少年身形倒是和學院裏的小師弟好生相似?


    還要再看,卻被溫明華一拉,小聲道:


    “周兄莫要再看,方才那位是太子殿下。”


    太子?周子安驚得冷汗都快下來了——


    太子名叫楚睿,今年剛滿十五歲,賢名卻早已傳遍整個大楚,怎麽可能同自己那偶爾出現的小師弟扯上關係?定是方才被皇上和相爺他們嚇著了,才會出現這般幻覺。


    時隔幾日後的賜官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明明之前瞧著頗得聖寵的狀元郎周子安,竟是打破了尋常狀元入翰林院的舊例,被打發到嶺西郡西陵縣做了縣令,一同被放了外任的還有探花郎祈雲瑞以及其他十多名進士,倒是榜眼溫明華入了翰林院。


    周子安倒是滿心喜悅——


    自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若非遇見夫子,自己怕是早已凍斃街頭了。夫子平日裏常說,“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想要做一個好官,就須得深入下層,了解百姓疾苦。


    周子安心裏,從來都把夫子看的如同神明一般,平日裏常想,若然自己進入仕途,必然要從最底層做起,將來成為夫子口中那般的好官。


    這下得償所願,倒也喜氣洋洋。


    赴任那日,一出京城,正好遇見同樣要趕赴任所的祈雲瑞——


    祈雲瑞要去的地方是嶺南沙河縣,兩人一個西南,一個西北,路途竟是大半重合。


    這一路行來倒是輕鬆——祈雲瑞的父親如今已是官居二品大員,如今祈公子外放,一路上不時有冒出來的世交故舊給祈大公子餞行。兩人一路上倒也輕輕鬆鬆。


    這日正好行至平陽郡——


    平原郡襄垣縣可不就是周子安的家鄉,而那個聲震大楚的白鹿書院也正建在襄垣境內的白鹿山中。


    等來至襄垣縣館驛時,天色已晚,平原郡守祈雲恒的人已經在館驛外候著了——


    祈雲恒乃是祈雲瑞的嫡親大哥,當初祈雲瑞年少荒唐時,沒少被這位大哥修理。


    以致雖然年紀老大了,還對這位大哥畏懼的緊——


    當然說起祈雲瑞畏懼的人還有一個,那就是大楚長公主容霽雲。聽說祈雲瑞這次之所以高高興興的赴任,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一看到長公主的儀仗,就止不住心虛氣短冒冷汗……


    往日裏但凡有宴席,祈雲瑞總是和周子安一起,唯有這次,卻是無論祈雲瑞如何死勸活勸,周子安都不肯再陪同前往——


    明日一大早還得上路,今夜無論如何要去給夫子請安。


    當下向前來請人的郡中長史告了罪,竟是牽了匹馬僅僅帶了個書童就往白鹿書院而去。


    祈雲瑞傻了片刻,最終慌慌張張丟下一句:


    “哪個,大哥不是說要有難同當嗎,我陪子安兄弟去拜訪夫子——”


    說完,甚至連手下都沒帶就搶了匹馬落荒而逃。


    把那長史弄得一愣一愣的——什麽叫有難同當?話說人家狀元公分明是去拜恩師啊,難不成那白鹿書院還是龍潭虎穴不成?


    祈雲恒本來已經在家中擺了一桌酒席,哪裏料到長史竟是根本沒有帶回人來,又聽說兩人竟是抹黑趕往白鹿書院去了,不由大為擔心——實在是昨日裏剛下過一場雨,這山陡路滑的,這般想著,頓時放不下心來。


    左思右想之下,還是決定親自帶人去接一下——


    要不怎麽說長兄如父呢!打也好罵也好,這個老幺委實讓自己操碎了心。


    竟是帶了十多個隨從忙也從後攆了過去。


    那邊祈雲瑞已經追上了周子安,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竟是興致高的緊——


    “我日常常聽家裏夫子說,一生能教出一個進士,這一輩子也就圓滿了。”祈雲瑞邊走邊道,“你家老夫子卻是教出了堂堂狀元郎,也算是極為了得的一件事了。”


    言辭之間,頗為自得。


    卻被周子安搖頭否決:


    “我家夫子卻不是那般淺薄之人,以先生的才學,便是和當今傅相相比,也是不遑多讓的。隻先生更喜山水之樂,我隻求這輩子能有點兒出息,不丟先生的臉便夠了。”


    周子安這話委實是發自肺腑——放眼世上,周子安真不覺得有那個人風采可以和夫子相比的,甚至現在鬢邊已有白發,也依舊是謫仙一般的人物。


    這一輩子能有這樣一位夫子,委實是人生大幸。


    一番話說的周子安頓時心癢難耐——


    雖是因長公主一罵痛改前非,可祈雲瑞內心深處卻還有一個臭美的自我——


    甚至和周子安這般比自己小了十多歲的狀元郎相比,祈雲瑞都覺得自己即便年齡虛長幾歲,風姿卻還是猶有勝之的。


    這會兒聽周子安這般讚頌自己夫子如何神仙一般、風華翩然、國士無雙,心裏頓時不服氣至極。想著自己日常所見夫子,再如何也就一個老朽罷了,如何能配得上風華翩然這四個字?


    至於說國士無雙,就更是無稽之談了。


    要不就說狀元郎雖則滿腹詩書,奈何出身僻野,見識自然也就有些淺陋,待會兒倒要讓他瞧瞧什麽叫謫仙風度、風華無雙。


    兩人很快來至山門之下,暢通無阻一路來至夫子院中。


    早有小僮進去通報,周子安激動之下,已是熱淚盈眶,祈雲瑞則是宛若將要開屏的孔雀般,精神抖擻跨入門裏。


    “拜見夫子——”看到安坐堂中的夫子,周子安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剛要回頭招呼祈雲瑞,卻見祈雲瑞臉色蒼白,宛若見了鬼一般,竟是連腳下的門檻都沒看見,噗通通以著五體投地的姿勢一下拜倒在夫子腳下。


    周子安嚇了一跳之餘,忙伸手去扶,心裏更是驚詫莫名,明明方才祁兄還是很不服氣的樣子,怎麽一轉眼就對夫子這般大力參拜。


    一抬頭,正好瞧見夫子旁邊端坐的明妍少婦並一男一女兩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孩童,頓時明白——


    話說當初第一次見到這麽美麗的師姐時,自己也很是被驚了一下呢。


    忙笑嗬嗬拉起祈雲瑞,推到下麵的椅子上坐下:


    “雲瑞已經見過禮了,我幫你介紹一下——”


    說著一指正中就座的青衫落拓風姿磊然的男子:


    “這就是我家夫子。”


    又指著女子道:


    “這是我師姐——師姐好。”


    這位師姐人也是極好的,聽夫子說婆家太遠,饒是如此,每月也必然趕過來探望夫子,甚至很多次還給自己帶的有禮物。


    剛坐上椅子的祈雲瑞騰地一下就跳了起來,動作太大了,好險沒把周子安給嚇趴下,卻見祈雲瑞喉嚨裏發出和蚊子哼哼一般的聲音:


    “……好。”


    周子安竟是無論如何沒聽清他叫了一句什麽。


    少婦身邊的孩子已經站了起來——師姐這兩個孩子是雙胞胎,一個叫瓔珞,一個叫承誌,日常裏都是瓔珞陪著夫子住在這裏,至於承誌卻並不常見,想是跟在師姐身邊。


    兩個孩子顯見的性情並不相同——瓔珞性情天真無邪的緊,每日裏簡直就和大家的開心果一般,叫承誌的男孩子卻無疑很是穩重,平日裏不言不語,很有個小大人的模樣。


    卻是對瓔珞和夫子疼愛的緊。


    ——要說夫子的性子真是寵孩子的緊,特別是對瓔珞,每每因為陪瓔珞玩耍,兩人甚至連飯都會誤了吃。


    若然承誌在,每次都會繃著臉押了這一老一小去就餐,甚至連湯都不許少喝一口。


    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大把小玩意——


    瓔珞興奮的叫了一聲“子安”叔叔,就衝了過來。


    旁邊的承誌則接過周子安遞過來的打羅漢拳的娃娃,說了聲“謝謝”又坐回原處。


    祈雲瑞也手忙腳亂的往外掏,卻是除了幾塊兒銀子並紅顏知己送的扇墜就什麽都沒有了,頓時麵紅耳赤:


    “對,對不起——”


    “什麽對不起——”周子安搗了祈雲瑞一下,“我也是趕巧了,本來想托夫子讓人把這些東西捎過去的,倒不想正好碰到他們,你沒準備什麽見麵禮,也在情理之中。”


    說著又轉頭看著瓔珞和承誌道:


    “是不是?”


    “是。”瓔珞卻是給麵子的緊。沉默的承誌也點了點頭,顯然並沒有怪罪祈雲瑞的樣子。


    周子安已經回身坐下,一回頭,卻瞧見祈雲瑞還傻站在原地,一副要坐不坐,都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到了這般時候,便是周子安也終於意識到好像有些不對。


    夫子許是也看出了祈雲瑞的不對勁兒,笑了笑道:“祁公子不須多禮,坐吧。”


    祈雲瑞又看了一眼那位依舊端坐的師姐,看對方微笑著點了點頭,才敢斜簽著身子坐了,就隻那筆直的坐姿,周子安真覺得比站著還要累呀。


    “子安回來的正好,”夫子道,“正想和你說一聲呢,我怕是要離開了。”


    “離開?”周子安的心神一下被從祈雲瑞身上拽了過來“夫子不是說很喜歡這裏嗎,為什麽要走?”


    “是啊,所以當初我和瓔珞來到這裏,就不舍得走了——”夫子憐愛的看了看瓔珞——


    瓔珞生來體弱,大夫說須得到地氣溫暖的明山秀水中好好將養,從那時起,自己就親自帶了瓔珞一路往南而來,竟是一到這白鹿山就喜歡的緊,索性住了下來,又開了這間書院,倒沒想到,彈指一揮,竟是已十多年了。


    隻是睿兒畢竟身係朝廷社稷,每次要學什麽東西,還得大老遠從京城中跑回來,自己委實不放心,好在瓔珞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複了健康,昭兒每次來信也總說思慕的緊,幾個孩子又苦苦相勸,眼瞧著,這地方自己是住不得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放心,等有時間了,我還會回書院的。”


    明顯看出夫子去意已決,周子安眼淚都快下來了——本是來探看夫子的,倒沒想到,竟隻能送夫子離開。一時哽咽著道:


    “那夫子要去哪裏?和師姐一道嗎?”


    夫子點了點頭,尚未回答,又是一陣門響,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大踏步而入。周子安眼睛一亮:


    “小師弟你也來了?”


    耳聽得“噗通”一聲響,周子安回頭,卻是祈雲瑞再次摔倒在地——這次更慘,竟是連凳子帶人砸在一起。


    少年點了點頭,卻是看向中間的夫子和少婦幾人:


    “東西已經收拾好了,爺爺,姑姑,瓔珞、承誌,咱們動身吧。”


    說著上前,和那叫承誌的少年一左一右扶住夫子,又伸出一隻手自然的牽住瓔珞,回頭對周子安道:


    “周師兄,切記夫子教誨,以民生為重。”


    “哎。”周子安愣了下,卻不自覺點頭——總覺得今天不知怎麽了,不止祈雲瑞和撞了邪一般,就是小師弟好像也和往日不同……


    一行人來至外麵,周子安才發現,院子裏不知何時多了好幾輛馬車,甚至門口處正指揮眾人搬東西的那個男子背影也是熟悉的緊。


    後麵的祈雲瑞身子又是一歪,虧得周子安這次眼明手快,才不至於摔倒在地:


    “祁兄,可是身體不適?”


    祈雲瑞強撐著站好,神情蒼涼的瞧著院門口魏然挺立的凜冽白袍男子——


    所以說善惡終有報,老天饒過誰!可自己不就是忤逆了一次大哥嗎,老天至於這麽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擊人嗎?


    那位小師弟已經揚聲衝男子道:


    “姑丈,可以走了。”


    男子應聲回頭,燈光下,卻是一張再英俊不過的容顏。


    “安——”周子安一下傻了眼——


    別人或許不記得,可這位的長相實在太過俊美無儔,自己無論如何也是不可能忘的——


    “安公爺?”


    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進了院子,卻正是祈雲瑞的大哥祈雲恒,竟是一進院子納頭便拜:


    “臣平原郡守祈雲恒見過太子殿下。”


    “見過太傅大人——”


    “見過長公主殿下——”


    “見過安公爺——”


    “見過小郡主、小世子——”


    周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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