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走到容玥身旁,半蹲下來,眉梢輕輕一抬,暴戾之氣已經蕩然無存。


    他用自己的袖子給容玥擦了擦從額頭流下來的血,從容不迫,似乎還略帶心疼:“容玥,別這麽倔。帝王,總要雷霆手段。”


    容玥微微抬頭,見陛下正似笑非笑地瞧著她,眼眸中是無底深淵,叫人琢磨不透,寒氣泠泠。


    很溫柔一般,從額頭到下巴,挨個擦過。


    此刻,像極了一個合格的父親。


    容玥不知這笑容底下會是怎樣的狂風暴雨。


    她微低了頭:“陛下,臣不知,雷霆手段,還有挖人墳墓這一遭。”


    惠帝道:“現在,不就有了,嗯?”


    他捏著容玥的臉,仔細瞧著:“怎麽就,不記教導?”


    容玥被捏的痛了,眼睛直盯惠帝,不避亦不讓:“臣,不記得有這樣的教導。就是有,臣也不做。”


    惠帝擺了擺手,劉大人進來,惠帝放開容玥,起身。


    “劉崇,送公主回去。”


    容玥抬頭,但不知他到底何意。於是隨劉大人徐徐退開。


    惠帝立在房中,遙看窗前,不知道在想什麽。


    容玥再回頭看一眼,隻覺那燈火下,明晃晃的卻看不清人,隱隱約約,隻覺籠了好大一隻食人猛獸。


    容玥離開以後,劉大人進來稟報:“陛下,公主已經走了。”


    惠帝拿起他的玉如意,那是方才劉崇擺上來的:“你說,公主很不聽話,朕,要怎麽教呢?”


    劉崇跟在他身後走:“陛下,公主十六歲便離宮了,現在,恐怕不好教了。”


    惠帝挑眉,笑著問他:“你是說,朕讓她出宮,是錯了?”


    惠帝眼中帶著幾分玩味,真假難辨。


    劉崇有點為難,這可怎麽說好。


    “陛下怎會有錯。”


    惠帝奇道:“哦?那便是公主錯了。”


    他坐到椅子上,翻起一本書。


    劉崇一刻都不敢錯過,眼見惠帝拿的帝王書策,乃是教一個帝王如何禦下的《行史通鑒》。


    他連忙道:“公主是陛下的女兒,流的是皇家血脈,尊貴無比,自然也不會錯。”


    惠帝眯著眼看他:“那麽,定是黎君先生之錯!”


    他伸出手,指著京都黎君山的方向,突然生起氣來。


    劉崇嚇得一個哆嗦,冷汗直流:“陛下可別為難奴了,黎君先生是當代大家,奴就是要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說先生是錯的啊——!”


    惠帝問:“怎麽就跪下了?朕可什麽都還沒說。”


    劉崇一手撫汗,一頭磕在地上:“陛下,奴知錯了。”


    惠帝這才正色看他,手指收回來指向劉崇:“你——從小服侍在旁,勞苦功高,何錯之有啊?”


    惠帝的音調拖的長長的,此刻睥睨著劉崇,等著他的答案。


    燈火微闌,燭光搖曳。


    恐懼在空氣中蔓延。


    劉崇低聲悶氣,顫著聲音道:“奴,多嘴多舌。年紀大了,瞧著玥公主,總是心生親近,就多說了幾句。可未曾思量,公主乃是千金之軀,怎能同奴這種卑賤之人閑話家常。奴逾矩而不自知,實乃大忌。”


    惠帝聽了這話,半天也沒有動作。


    劉崇小心翼翼微微抬頭看他,惠帝突然丟下那本《行史通鑒》:“去,把這東西燒了。”


    劉崇不解地看他。


    惠帝笑道:“容玥,一個丫頭。竟敢跟朕當堂放肆。不錯,比太子有膽量。”


    他似乎很是得意。


    劉崇拿著那本書不知進還是退。


    惠帝問道:“怎麽,還不去?要朕親自請你?”


    劉崇急急忙忙衝出去,屁滾尿流一般。


    但畢竟年紀大了,才到外間,便氣喘籲籲。


    小太監跟過來:“師傅怎麽了,跑這麽快?”


    小太監一臉茫然。


    劉崇在裏麵汗流浹背的,此刻見自己的小徒弟一番雲裏霧裏,也是氣悶的很,忍不住拿書砸他一下。


    小太監哎呦一聲,劉崇把書塞到他手裏:“扶咱家去把這書燒嘍!”


    小太監是見過惠帝拿著本書的,當下就“啊——”的一聲。


    劉崇又拍一下他的腦袋:“啊什麽啊,做就是了,小兔崽子還敢揣摩聖意不成?”


    於是小兔崽子便急吼吼地拿書去燒了。


    等劉崇到的時候,書已經燒到一半,火焰跳的老高。


    他看著這堆火,腦子裏想到是六年前,容玥跪在殿前的樣子。


    陛下晾了她三天,他每天一次請示,陛下總說不見。他也如實轉告,但玥公主堅持跪著,怎麽勸也勸不動。


    他苦口婆心:“公主何必作踐自己,陛下說了不見。在這兒跪多久,陛下也不會見您的。”


    公主抬頭望天,太陽刺眼得她睜不開眼:“大人,你說,太陽不可直視,那人心呢?”


    劉崇摸不清她的意思,覺得很為難:“公主,奴……不知。”


    公主卻道:“在這深宮之中,有多少醃臢。大人活到現在,焉會不知?”


    她低低自嘲:“我知道,我隻是徒有公主身份,其實……恐怕連大人都比不上。”


    容玥自母親、親兄死後,活的就像一個丫鬟一樣,饑上頓飽下頓的。


    皇後行事都是做給人看的,人前是公主,人後是奴隸……真的和劉崇這個皇帝身邊的隨侍是比不了的。


    倒是……如同不用浣衣的浣衣局婢子。


    劉崇剛想打太極回答,說她畢竟是皇家子嗣,不論如何不受寵,陛下總不會不管。


    但惠帝忽然就出現在容玥身後的亭子裏,他說什麽,陛下一清二楚。


    突然難以開口。


    陛下確實不管。


    容玥繼續道:“我隻是想求條活路,我活到現在,實在不容易。”


    容玥說著求人的話,神色卻沒有半分不自然,也沒有奴言諂媚之態。


    這是實話。


    “其實,不活也沒什麽,這世上也沒有我牽掛之人,死了也幹幹淨淨,沒人會為我難過。


    但是我怕不報仇,遺了恨在世上,做了鬼也不安生,怕是要吵到父皇了。”


    那個時候,她還稱陛下叫“父皇”。


    容玥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之時,眉眼平淡至極,神色也不見波動。


    似乎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灼烈的日光下,她嘴唇幹巴巴的,還透出血絲。一雙往日裏明媚的眼睛在此時的太陽底下漆黑漆黑的,沒有一點點光。


    將死之態。


    他想到這個。


    劉崇看了眼容玥身後的惠帝,咽了咽口水。


    這讓他怎麽說?


    惠帝朝他做了一個手勢,他立即問:“公主有什麽恨呢?”


    容玥又看了看太陽,回過頭來,盯著自己的影子,眼睛無神。


    瞧著……像在看影子,卻又好像不是看影子,眼神飄忽:“我想殺了所有辜負我的人。”


    惠帝在後邊看著,劉崇琢磨半晌,不敢說話。


    但惠帝沒有走,他也不敢走。


    於是又勸道:“公主的事情,陛下都耳聞了。言親王畢竟是陛下的兄弟,殿下既然已經……”


    已經閹了言親王……


    後麵的話他說不出口,道:“不如就此揭過。”


    “揭不過的。”


    容玥搖頭:“大人回去休息吧,我再等等。”


    劉崇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惠帝此刻過來,立在容玥身前俯視:“膽子大,口氣也大。”


    “不如說說,你要怎麽殺盡辜負你的人?”


    惠帝站到她旁邊,身後是刺眼的烈日,容玥抬頭看,卻一陣暈眩。


    惠帝掛著笑,神色莫測。


    他低下身來,問:“朕猜——這裏麵,也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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