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猶記得,小先生還沒閉眼的時候,艱難的呼吸著,緊緊抓著她浸滿血的衣角問:“將軍,我還能不能回家……”


    很多個日夜,她質疑自己為什麽活到現在。


    她不敢在千言秋遲跟前輕易紅眼,他們會緊張很久……


    他們怕她想不開。


    丞相沒有說話,他的眼睛也直視著容玥,似乎透過了她在看什麽東西。


    那雙混濁的眼睛裏,藏著茫然,稍露悔意……


    似乎……道不出來的情緒太多太多,叫人難以清數。


    池中有遊魚躍水,岸上,是死一般的沉默。


    兩個人相望,一個充滿憎恨,另一個,滿身罪責尤不知。


    丞相的目光開始散漫,他似乎想到了很遙遠,很遙遠的事情。


    其實那件事才過了一年多。


    他一直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千秋安穩,是為了黎民百姓。


    他想看到一個繁榮的,百姓能安居樂業的千秋。


    現在的千秋,就是這樣的。


    誰,都不能破壞這樣的安寧。


    他忽然笑了,帶著一種決絕的釋然:“是我。你的援軍,是我派人調走的。”


    容玥的臉一直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冷靜。


    她原以為真到了這一刻,問出這句話,而罪魁禍首也承認的時候,她會殺性大發。


    但她很平靜,可能是早就想過很多遍,心裏早已認定。


    而此時此刻,隻不過是得到了承認。


    她現在隻想把丞相帶到臨安舊日京都,讓他給那十五萬將士磕頭認罪,然後血祭當場。


    她要親眼看著丞相死在將士墳前。


    她站在丞相身前,比他高出一大半。


    此刻俯視著他,容玥冷漠地說:“你的通敵之罪,是我跟陛下說的。”


    丞相閉了閉眼,似乎早已認命一般:“公主什麽時候知道的?”


    容玥道:“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通敵,是你方才自己說的。”


    她怎麽也想不出來,當初平寧是如何悄無聲息地放了三十五萬大軍藏到臨安皇城。


    這麽多人,動靜不會小,可她一點消息都沒有收到。


    除非千秋出了內賊,暗自給平寧人開道。


    她猜到有內奸,隻是詐他一詐,卻從沒想過,丞相真的會通敵。


    丞相還是坐著,沒有一點被欺詐之後的憤怒,而是十分平靜:“你不用詐我。這是陛下的意思。


    如果我沒猜錯,現在,千秋到處都是我通敵叛國的傳言了吧。”


    容玥道:“是。”


    早上的時候,興許隻有那一群人知道。


    看看日頭,瞧著要到申時。


    丞相通敵一事,京都應該傳遍了。


    不久之後,就該到其他州郡了。


    丞相歎了一口氣,道:“我不後悔。”


    容玥迅速出刀,砍斷他坐的椅子。


    一陣風過,椅子應聲而斷。


    而後立即往他膝蓋後麵一踢,迫使丞相朝她右邊跪下。


    容玥冷聲道:“這是臨安京都的方向。這一跪,是為被你害死,不得歸家的十五萬將士!”


    丞相似乎早就骨頭散架,這麽一腳就受不了了,直接癱在地上。


    他似乎沒有一點防備,沒料到容玥如此簡單粗暴,微微抬起來的頭還怔忡片刻。


    而後鄭重的跪下,磕了十幾個頭,悶聲一個比一個響。


    再起來時,額頭上鮮血淋漓。


    原本晴朗的天開始沉積起大片大片烏雲,不一會兒,蒙蒙細雨就飄落下來。


    丞相就像一片枯葉,忽然有了生機,眼睛緩緩睜大。


    他抹開流到眼睛上的血,道:“我跪下磕頭,是為守衛我千秋的將士,不是因為公主。”


    “公主怎麽不想想,若不是你貪心,想要獨占西北兵權,我怎會出此下策。”


    容玥到他身前揪住他的衣領,質問他:“我如何便要獨占兵權了?攻打臨安本非我願!


    原本,我已經擬好奏章,請旨戍邊,這一生都不要回到這個醃臢之地!”


    容玥頭發上都沾了一些雨水,臉上、身上都是細細的水珠。


    她的眼眶早已經紅了,隻是強忍著。


    本就嘶啞的聲音更加低沉,句句都是詰問,字字都是要個答案。


    六年前,臨安率先打入千秋,西北連失數座城池。


    兩年後,師傅把她帶去見了黎老將軍,她開始從軍打仗。


    從軍四年,她負過傷,流過血……陷入過絕境,也曾逆地求生。


    西北真的很蒼涼,可同樣美好。


    在那裏,她感受到了京都十六年都未曾感受過的溫情。


    那裏有她的戰友,有她過命的兄弟;


    有敬她的人,有怕她的人,還有寫情詩來作弄她的人,就是沒有會害她的人。


    她怎麽舍得離開。


    容玥腦子裏全都是重回臨安戰場見到的場景。


    她的士兵們,至死,都不曾放下手中的刀。


    她訓練他們的第一天,告訴他們,手上的兵器,是用來護住留守家中的父母妻兒的。


    守護千秋的這個擔子很重,很累,會流血,會受傷。


    可他們一個都沒有放下。


    戰旗,是一個剛滿十八的小兵拿的。


    他死不瞑目,戰旗被緊緊抓著,屹立不倒。


    那個小兵剛剛進營的時候,膽子特別小,戰旗都弄丟了好幾回。


    她便厲聲訓斥,說連戰旗都拿不穩,如何守衛千秋山河,如何護住千秋百姓。


    小兵每次都應的響亮,第二次還是隻顧自己跑。


    可臨安一役,他衝在最前麵,手中的戰旗不停揮舞,像鮮紅的血覆蓋在天上。


    可她隻記得他似乎姓陳。


    那個時候,她早就想好了。


    要死,大家一起死。


    就是到了閻羅殿,也誰都不能欺負她的兵!


    丞相看著她,說:“你包藏禍心,想染指千秋皇權,這才請求戍邊。


    名為戍邊,卻暗下聯絡黎老將軍趕赴西北,你不是想反攻千秋,你還想做什麽?”


    丞相的眼睛很小,他整張臉黝黑黝黑的,她曾經覺得這種麵相瞧著就很老實。


    他的確也一直很老實。


    唯一一次不老實,便叫她折了十五萬將士!


    雨漸漸大起來,打濕容玥的臉頰。


    她的頭發,衣服也濕了大半,秋日的雨,冷意是刻入骨髓的。


    容玥自視自控極好,但現在,她怎麽也忍不住。


    重回臨安戰場,她沒有哭。


    回營之時,監軍趙子恒給她設好靈堂,她也沒有什麽反應,隻是手起刀落,斬了他的人頭去祭奠將士們。


    她甩了丞相一巴掌,丞相整張臉偏過去:“你倒是說說,我為什麽要反攻千秋!”


    “我聯絡黎老將軍,是決定戍邊之後,自知再難見麵,邀他來西北是為全知遇之恩!


    為什麽暗下聯絡,還不是怕你們這群老賊寢食難安,怕陛下多心責怪!”


    忽然,她笑了一下。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們,還有陛下,的確寢食難安,這才設局,是嗎。”


    原本她沒想到這麽多,隻猜到她和她的十五萬士兵可能被誰算計了,做了他人墊腳石。


    她做了無數設想,甚至把黎老將軍也懷疑上了。


    可萬沒想到,陛下,可不就是那個最多心、最多疑之人嗎。


    怪不得,丞相一直說,這是陛下的意思。


    怪不得,陛下放任她進來。


    容玥滿臉的雨,眼睛幾乎要看不清。


    她輕輕笑著把匕首架到丞相脖子上:“不出意外,是不是我一出去,就會被當成刺客就地斬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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