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閣近期出了兩樁大事;一日來賊了,不日便鬧饑荒,內憂加外患,在幽靜深山老林中一向是少有之事。


    先說說來賊的事,這是個慣犯女飛賊,不舍白晝,見著喜好的物件可肆無忌憚的在旁人眼皮底下收入囊中。皆如一些香油燈、佛堂供奉的果品、房舍牆上掛的山水畫、寂月閣主禪室內的經書、不聞尊者偷藏床底下小半年的梨花醉、小沙彌歡喜奶味十足的肚兜......,還有閣樓上滿室盛開的天竺牡丹。花翎師兄見過的賊不少,卻從未見過冒著生命危險偷花的賊。


    賊偷花時被花翎師兄誤傷,傷勢並不嚴重,據花翎師兄事後同我描述,女飛賊胸前受的那一掌,他僅僅是用了大慈大悲力,絕沒有她說的傷筋動骨一百天,輕則落下身體隱疾,重者骨裂也說不定。師兄和寂月上人第一次漫不經心商討過後,決意留女飛賊在佛閣休養,並負擔其所有醫藥費。適才小半月過去了,活血散淤的藥材倒沒花多少錢,主要是夥食費實在讓人肉疼,那女賊嘴挑,每日瓜子蜜餞標配不說,慣例兩餐必須三菜一湯,還必須帶倆純葷,飯後還要可口汁甜香脆的水果,不可口不香甜還要換,沒事就咳嗽兩聲說是胸有隱疾,“哎呀”幾聲說是胸口疼痛導致夜不能安寐。眼下這身體虛弱的,必須靠兩餐和不間斷零嘴進補,頓頓都不可耽擱。誤傷沒有害意之人畢竟是理虧在先,於是師兄和寂月上人二次思付商議,上人決定為其針灸活血,不日便可痊愈。女飛賊不肯,說是針灸手法若不嫻熟,穴位拿捏不準,指不定又落下什麽病根子,提及家中尚有花甲老父需要奉養不說,還有兩個未娶媳婦的傻哥哥,一個剛過及笄之年的阿妹,還有一隻年邁的母狼狗,以及三隻嗷嗷待哺的幼犬,全家的希望都托付在她一人身上,若是她萬一有個好歹,全家的希望可不就破滅了?


    於是師兄和寂月上人迫於無奈進行第三次商定。豎日便早早的把女飛賊休憩的房舍放到一處更僻靜幽暗的廂房,晨時既無太陽照射,也無雞鳴亂耳,利用環境改善,以此加長她的臥眠時間。樂觀來說,若次日醒的晚便可省下一頓飯菜錢。花翎師兄說了,“有困難就要想法子化解,如若不能徹底解決困難,降低損耗也是解決的辦法之一。”故此,耗了一日又加一日。


    月有餘,在窮盡糧食之際,我終於按捺不住,跑到禪室怪起上人當初收留女飛賊,“上人,您讓初洛姑娘住下,本是一片好心,可此人我端著委實心術不正,自她住下,佛閣每日皆有失竊的物件,按理說做賊的偷東西還有個輕重貴賤之分,可她她....她連歡喜貼身小肚兜也偷,連花翎師兄的花也采。上人,難道您不追究此事?”


    寂月停下閱覽經書的動作,盤腿坐在案上,微微凝神思考,“小五,你說初洛姑娘不偷這些,她還能偷些什麽?畢竟我們這裏,真的沒什麽可偷。”


    “.........”我氣鼓著臉,耐心掰開手指頭說與他聽:“上人,光我知道的,幾天前佛堂就丟了一個佛陀金鑄,昨日閣樓裏的牡丹一夜間被搬空,害花翎師兄苦悶了一炷香的時間,好吧好吧,沒有一炷香也有半盞茶的功夫;還有戒色師兄來前他阿娘趕製給他的新衣裳,戒空師兄藏了小半年的蜜餞幹果,再者——;”略頓,五指扣於腹部位置,料想提這些雞鳴狗盜之事並無太大意義,便收住嘴,等上人表態。


    上人聽我嘮叨了一番,似乎有了點印象,笑逐眉開道:“哦,是嗎?”


    “...........”


    接道:“小五呀!我們原諒她吧,初洛姑娘隻是對喜歡的事樂此不疲呢。”


    “樂—此—不—疲?”.


    狐疑道:“上人,一次偷盜可以被原諒,難道無數次偷盜可以寬恕?”


    答曰:“喜好偷,不問強取他人之物,是她的錯。一次偷盜是偷,多次偷盜也是偷,你可以原諒她一次,為什麽不能原諒她後麵的二三四五次呢?我想,初洛姑娘隻是沒找到她喜歡的東西。”說話間他已起身,往屋內取了火折子,將昨日燒的差不多的木炭重新點燃,很快坐在蒲團案上攬袖扶著額尖,些有倦意,便將身子側立在檀幾邊上,衣袍像一個半開的蓮花捂著他的腳心。


    我又問:“難道上人知道她要找的是什麽?”


    惺忪的眼眸浮出笑意,“她是個有心的賊,如果有一日她不再把心思花在偷盜上,便是她已找到了喜愛之物。”


    禪機不可說,說了也不懂。


    我大抵是不懂上人的想法,見他已坐好了閉目養神之態,遂碎步靠後關上門,心裏納悶,委實不懂上人為何要以一人溫飽虧待了佛閣所有人的肚子。門輕輕掩上,女飛賊偷盜之事在寥寥數語的禪機中先擱置下了。


    饑餓的肚子時常提醒我有另一件大事要辦。


    我在風花雪月閣住了三載有餘,初洛來的當月,是我在佛閣肚皮搗騰最嚴重的一個月。混居在此地,佛門的戒律好像是一件微不可守的東西,輕微到可以不加理會,這裏除了寂月上人不開葷,佛閣十三個師兄加之剛滿七歲的歡喜,我們多多少少都開過雞鴨魚肉的葷,犯喝酒貪杯的戒。


    花翎師兄告訴過我,佛閣最早是由已圓寂的靈海師尊創立,後麵再由他膝下招攬的四大弟子翻新修葺。這四大弟子分別是寂月上人、花翎師兄、還有我一度未曾謀麵的白蒼雪上人和破雲師兄。據說竄逃的這兩位皆未出資修葺過佛閣,估摸著也有逃避債務的因素,為此花翎師兄一直耿耿於懷,說是若能在大理國尋著這兩人,即便要涉僻遠荒山古鎮,他也願意拉著我同行要債,定要討一筆連本帶高利的香火錢。


    以我對花翎師兄的了解,還有他經常嘴上念叨的道德感敗壞的蒼雪上人和破雲師兄來看。寂月上人雖不是裏頭年歲最長的,但確是佛性修為最高之人。這也是花翎師兄的看法,縱使他覺得寂月的修行是枯燥乏味的。


    我遭遇變故那會,是上人下山遊曆歸途順道救下的,也許是冥冥中的安排,我於繁華熱鬧中而來,如今規避在峰疊環繞的幽幽老山、峻嶺為襯的小寺得以能脫離世間苦痛並隨而來的煩惱。因為地偏的緣故,佛閣創立以來,當之無愧是大理眾禪寺中發展最不景氣的寺院。由著造地隱蔽,路途遙遠,加之釋儒極少,不少路過的儒生考究,若在此地學佛將來難免仕途堪憂,所以他們也隻是路過的。


    近幾日,在佛閣夥食和香火上,我和花翎師兄幾經苦口,言辭鑿鑿的睜眼說瞎話告知來人佛閣地段如何優越,若住此處便可絲毫不受名利官場幹擾、日頭幾時升幾時落、毒蛇猛獸何時出沒,就連誰家老母雞無媒苟合或是抑鬱難產導致雞蛋產量逐日減少都與我們毫無幹係,隻要願意留在佛閣,此地完全可以靜心求學。又誇不聞尊者和戒色師兄的小妹茯九燒菜如何可口十裏有餘香,雖然因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兩人罷工已有些時日。再則歡喜師弟如何的不聽話愛搗蛋,心煩氣躁的時便可將其拎起來進行一頓泯滅人性的胖揍......;說著一旁的歡喜握緊拳頭,做了個弱小可憐還無助的抹眼淚動作。總之我同師兄費了很大的口舌之力,足花了三天才招募到一位儒生。


    其實打第一次我瞧著儒生素衣單薄,又是大寒天造訪,便知是個財力拮據的書生,他之所以一而三再而三拒絕我們的招募,實是不願再雪上加霜加入我們的特困營。看得出此人有心想為佛閣添一筆微薄的香油錢,不過因囊中羞澀遲遲不敢逗留,許是被我和花翎師兄的誠意所打動,最終改為義務式勞作。


    對師兄而言,能招來一名儒生已經很阿彌陀佛了。實在不行,自己也樂意倒貼點,能在上人那交個差,保住臉麵才是上上策。而我懷揣著小心思卻是隨著佛閣特困儒生的增多,這意味著我離化緣之路不遠了。


    我與師兄將其帶到上人麵前,上人正在禪室門口修理木椅,他經常在佛閣翻新凳椅,直到廢棄不能再用,真正實現了木頭物盡其用的一天。見添了個新人氣,臉上欣喜自是多過擔憂,遂取了個慧名,“難得”。


    難得師弟,實屬難得。佛閣裏頭,除了七歲的”歡喜”小沙彌,就屬我輩分最小,現在難得收了個難得師弟,我自然將平日裏挑水燒柴的雜活通通扔給難得來做。


    他不做事,心裏便慌。


    眼下的處境,佛閣不僅要多一張嘴吃飯,還要多養一個賊。


    出了月閣主的禪室,日頭已快下山,庭院枯黃的樹上幾隻黃鸝窩在一塊沐浴日落前最後的暖光。一日又要翻去,我閑著無趣,便去花翎常坐的花樓呆著,傍晚的風,在上山異常的冷冽入骨。來佛閣已有三年多,在這裏,所有的人都喚我小五,連我也深信不疑自己就是眾人口中的小五,因我在財力方麵能接濟眾師兄,故在此地位還算優待,隻因那時寂月上人手上常帶著數珠紫檀,檀香養神,便給我取了“珠小五”的名字,而後與十三位師兄和一位剛滿四歲的歡喜師弟一起鑽讀四書五經和佛理。


    往日,我與花翎師兄交情較為要好。他素喜靜,常一人走梯坐在花樓發呆,滿樓種滿紅白相襯的牡丹,花香怡人,看著賞心悅目。可他也不是為了悅目而種這些花,相反的他隻是喜歡在一個日光正好、僻靜的、有清風徐徐的,摻雜花香的地方靜坐。說俗點,他隻是想找一個地方發呆。


    不過,哪怕花翎隻是靜默在一處發呆,什麽也不做,什麽也看不見,也無損我對他的觀賞性。他的生活就是每隔幾日到花樓和庭院給萬紫千紅灌入生命之泉,偶爾在花樓置起來的陽台坐上小半天,喝幾口清茶,又或者讓我給他念幾段經書,偶爾緘默不語,時常會說兩句見解。他還喜歡晚風徐徐,喜歡和寂月聊天。


    我知道初洛留意花翎的一舉一動已有些時日,是從何時起?在花間一瞥,在花樓一眼,在唇角一笑,也可能是在她知道花翎看不見的時候,才開始留意到這個美麗的修著。


    我像一個被她忽視的看客,留意初洛的一舉一動。


    “小五,你上次下山是什麽時候?”上人問的時候,並不在思索這個問題。


    十幾個師兄坐在講經科爭論“求真”和“求佛”的問題。一人口中語道:“不為求而求,不為做而做,不為學而學,是佛之真。”.我站在上人身後湊近了幾步,卻也不敢站的太近,謙卑的問起,“上人,你可是要我下山化緣?”


    額頭微微冒汗,上人停頓片刻方與我說道:“小五,這佛閣一眾弟子皆是跋山涉水來此學習義理五經,想來溫飽問題上餓上幾頓也無妨,可讀書頗費氣力,長此以往,若因體力不濟,無法專心研佛理,便怕耽誤了這一屆的大理府科舉考試。我本想下山遊曆化緣,一來顧慮我每趟出行,皆是千金散盡歸來,二來若是此番下山苦行,短則半月,長則數月,故...呃...??”轉身天真無邪的笑道:“小五,餓的痛苦,還是你告訴我的。”


    “餓?”


    那時候說“餓”,說因為真的快餓昏了,餓的滋味真讓人難受,也唯有餓的難受,才可以讓我忘記苦痛。記得上人救我回來的時候說我做夢都在哭,問我可經曆什麽痛苦之事?


    當時我用殘存的意誌抓著他胸前的衣裳,虛無氣力說道:“餓.......”


    “........”


    當下我也佯裝笑笑,領會了上人的言外之意。我下山化緣可比上人本事多了,不消幾日便可歸來,他散的千金,多半還是我從別處拿來孝敬他老人家的。我抬眸,斜睨的看了眼從講經科偏院走來的花翎師兄,神色十分悠哉,我曉得此番下山在所難免,心下便有了盤算,往常總一個人去化緣,下山上山也甚無聊沒個伴結行。提及:“上人,說來也是我記在心頭,自我呆在佛閣,所有的師兄每月慣例都會下山走一趟尋親問友,可唯獨不見花翎師兄下過山,若說他無親無故,但也不至於常年呆在佛閣,許是不愛見生人,可山下蠻橫之人也多,小五並非膽大之人,此番小五下山若邀花翎師兄結伴,不知他是否願意??


    花翎耳朵好使,偏過腦袋來了一句“珠小五,你又誆我這個瞎子。”


    上人點頭,也不跟師兄商量直接拍板,“師弟,我晚些遣歡喜幫你收拾下衣物,讓不聞去後廚搜刮點幹糧,化緣的事,便辛苦你們了。”


    “師兄.....!”


    此刻傍晚的夕陽將整個佛閣籠罩在霞光縷衣之下,洋洋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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