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川東平行嶺穀深處,百閣仙山下,一男子背著厚重碩大的登山包,懷裏抱著一隻猴子,腰間別著一把鋼刀,全然一副江湖浪客的打扮。這人一步一步踩著青色石階往上爬,臉上掛著汗珠,嘴裏呼呼喘著氣,似乎快力竭了。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張老四的後生、張尋秋。


    今日同以往一樣,隻為履行爺爺與師祖定下的約定,故來此走上一遭。


    包裏背的是送給和尚們的素油、鹽巴、鹹菜以及脫水壓縮蔬菜,滿滿的裝了大半個登山包。在這裏有錢都沒地方使,看著和尚種的菜每次都隻能撿些鳥獸吃剩過的莖葉,便暗自心驚,究竟是什麽樣的力量讓僧人們如此不辭辛勞、苦苦追尋?


    不過山中多的是野菜瓜果,例如烏蕨竹筍、去皮後放大鍋裏煮一煮,然後曬幹收藏起來,這便是他們大半年的下飯菜了,也是寒冬裏為數不多的食材,僧人常以各種野菜裹腹,雖有些清苦,卻落得個逍遙自在。


    除此之外便是半個月的幹糧,罐頭肉脯以及換洗衣物,若是讓我每天吃齋念佛可不易堅持下去。


    至於猴子是路上撿來的。鋼刀一是用來開路,二是用來防身,畢竟山裏多猛禽野獸,怎麽著也得備著點。


    按規定每年都要去山頂的寺廟中住上一月左右,自五歲開始便年年如此,今年已是第十八個年頭,也是最後一年,因為自小在山中長大,對於這裏也沒有過多的異樣情懷,而唯一十分掛念的老和尚已經圓寂三年了。


    師祖臨終時的囑托,時至今日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表達什麽意思。向上爬了一氣住了住腳,站在山腳仰望著雲霧飄渺的山頂,暗自歎了口氣。


    山路曲折蜿蜒一直通向頂峰,山頂處是一座寺院,稀稀落落擺著七八處廟宇,寺中供奉著百十位神仙,百閣仙也因此得名。即使在山下也隱約能聽見山頂滌淨靈魂的鍾聲梵唱。


    原地坐下來吃了些東西,揉了揉脹痛的腿。聽見若有若無的鍾聲不免有些出神,想起前幾日同崇河那一番荒誕的經曆仍覺後怕。


    想到這裏滿懷希冀的摸出手機,旋即眸子又是一凝。還是與之前一樣,沒有信號,沒有收到崇河脫困的消息。在這之前崇河的電話更是不在服務區,我想到這裏一顆心不免有些沉重。


    “好可愛啊,是你養的嗎?大哥哥!”


    突匹而來的聲音嚇了我一跳,隻得將憂慮收起。原來不知何時一行男男女女已經走到了近前,男女老少皆有,背著大包小包,看樣子不是上山許願就是來旅遊的。


    其中一個十來歲左右的小女孩兒,指著在我懷中熟睡的猴子,眨著清澈純淨的大眼睛問。


    我搖了搖頭,笑道:“不是我養的,撿來的!”


    “哪裏撿來的?”小丫頭好奇的追問。


    “就在山下,林子更密一點的地方。”


    幾人一聽來了精神,似乎連爬山的疲勞都橫掃一空了:“啥子耶?原來勒個山裏頭真滴有猴子,一開始我還不信…”說著就拿出手機給猴子錄了個美美的視頻,看這樣子下一條朋友圈就是它了,其他人自是跟風。


    別說他們驚訝,就是自個兒也萬萬沒想到,雖說野生猴子在這一片傳得極廣,可誰也沒見過。而今就這樣稀裏糊塗的讓自己碰上了,還是那樣奇葩的方式。


    猴子踩中了獵人布下的陷阱,發現它的時候那猴子已經奄奄一息了,時不時發出淒厲的哀叫,叫聲在空幽的山穀裏更是嚇人,嚇得我打了幾番退堂鼓才鼓起勇氣靠近將它救下。


    猴子後腿受了傷,失血又多。拿出水果連哄帶騙的才把它拐走,想著把它的傷口養好了再放生,這不還得在深山裏呆上半個月,於是就隻好帶上山來。


    猴子聰明,一番相處下來見這個異類沒有惡意,也樂得跟在身邊混吃混喝。


    可這幾人一通胡亂瞎搞,猴子竟然被閃光晃醒。瞪著大眼驚恐未定,轉身就往懷裏鑽,直撓得我這個奶爸渾身發癢,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眾人一同坐下休息,一番交談下來才發現這幾人是來還願的。於是拿了些多出來的零食分給大家吃,一行人都餓了也沒客氣。


    小丫頭唯獨喜歡這個猴子,拿出果脯逗猴子,猴子自我領子裏探出個腦袋,眼睛裏滿是期待。猴子被反複調戲也沒吃上,竟然生起了悶氣。小丫頭隻好賠禮道歉把吃食喂到猴子嘴邊,還取了個名字叫小吃貨。


    ……


    眾人一番歇息之後又向山頂進發,途中又有三四撥人上下山,見此不免心生納悶,今日除了天氣尚好之外,並非什麽禪修吉日,為何同以往相比如此熱鬧?往年可是幾個月不見人來的。


    經過一番打聽才知道,原來是這百閣仙處於三縣交界處,往些年沒怎麽管,現在生活富足了更是要追求心靈上的寧靜。說是合力修建一條橫貫三縣的生態自然道。一來方便遊人觀光,二來方便和尚們置辦些吃食。再加上這百閣仙小有名氣,向來靈驗,許願還願的人就慢慢多了起來,當然其中也有單純旅遊采光者。


    所以招牌一打出去,路還沒動工就引來了不少人,算是先遣部隊。但這也裏麵也有居心叵測之輩,最起碼小吃貨踩中的陷阱就是最好的證明。一開始還以為是和尚也打獵吃肉了,到現在才明白擔憂都是多餘的。


    想到這裏不禁有些感慨,果然世上就沒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方便了人的出行,動物的權益自然得有所犧牲。當真是因果相熏,利弊交織。


    一番感慨之後就埋頭趕路上了山頂,誇過山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塊鬥大的巨石,上麵刻著一人大的”禪”字,刀法極具欣賞性,筆走龍蛇,纏綿不絕。最後一筆更是剛勇無比,一往無前的氣勢又如一把利劍,似乎隨時都會從石頭裏掙脫出來。


    “賢莫過於前者委婉謙遜,果莫過於後者穿雲裂霄!”看到這個字不免又想起了當年與師祖雕刻時的場景,以及師祖說的話,不知何時竟有些淚目。圍繞著石頭的還有幾人,似乎被字中的意境帶入了沉思。


    收了收情緒環顧四周,隻見玄磚金瓦,樓閣翹首,畫梁雕棟,氣象已是今非昔比,遠處還能看見工匠忙碌的身影。院中熙熙攘攘的有不少人,離香火鼎盛差的就隻是時間了。


    在寺院的後一邊是同爺爺種下的果樹,桃李梨、枇杷山楂獼猴桃,隔著老遠便能聞見桃子的香味。


    小吃貨眼中興奮莫名,扯著領子直往後院的方向竄,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吃了,若是沒受傷估計早飛也似的跑了。


    “阿彌陀佛,施主你來了。”溫聲細語中有一絲欣喜。


    不用回頭就知道來人是誰,當即雙手合十,回了一禮。隻見一個豐神俊逸的光頭和尚,穿著寬大的佛袍和一雙打著五顏六色補丁的布鞋,甚是新潮。


    和尚眉目含笑,笑中多了幾分世外的淡然,絲毫沒有塵世的喧囂浮躁,站在哪裏猶如一方淨世,看著他澄澈的眸子我也靜下心來。


    這人沒有名字,法號“棄塵”,長我兩歲。說是棄塵,實為塵棄,自小在此地長大,就在門口撿的。當年他父母把他放在門前就走了,知道和尚會收養他,倒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盤。


    這些年生活好了,他父母幾次三番尋來,想讓他下山,他被說服了,山下到一半又跑了回來,跪在佛前三天三夜,說是頓悟了、明白了。


    用他的話說他隻會念經頌佛練功,到了山下還真不知道該幹什麽。你叫他娶妻生子,他可能對女人都提不上興趣,到頭來還是一個和尚。既然是和尚那麽在哪裏修行不一樣呢?


    棄塵對他父母的感情說不上愛恨,他的內心很平靜,他對待每一個人都是如此,不分相貌,而他也是我在這山裏最好的朋友,他給我講修行上的法門也教我練功,我給他講外麵繽紛的彩色世界。有時候也給他講些葷段子,他聽不明白,摸著後腦勺想不通透,直引得我哈哈大笑。


    一邊交談一邊往我的住的吊腳小樓走,遠遠便能看見不大不小的木樓。小的時候一個人哪敢進山,都是爺爺陪我來一同吃住。一年雖然住不了多久,木屋倒是蓋得很大氣,擠一擠睡上七八個人倒是沒問題。後來稍大一些都是一個人來,一是因為爺爺老了,二是家搬去城鎮裏了,回來一趟費勁。


    這樓是三阿公幫忙蓋的,三阿公是個木匠,手藝萬分了得。便是這馬虎搭建的小屋十七八年過去了依舊耐用。


    不過今日到是與以往不同,推開門看見木床上放著被套,地上支著幾頂帳篷,將小屋都擠滿了不由得有些苦笑。


    “借宿的香客比較多,我們沒地方住,工匠也沒地方住,工匠暫時住這裏,我和師兄弟們在佛前入定。”棄塵解釋道。


    聞言心中一歎,果真是來得不是時候。不過別人都已經住下了,也不好趕別人走。於是隻好跟著棄塵往回走,先將包裏給和尚的東西放在膳房,然後帶著小吃貨去摘果子。


    又逛了一大圈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住所,由於山高路遠,遊客怎麽著也得歇上一晚才能下山,所以禪室早已經住滿了,就連佛殿都打滿地鋪,根本就無從下腳。


    不知不覺就逛到了師祖所在的佛殿前,進門一看裏麵除了燃著的幾炳香燭空無一人,與其他地方顯得格外冷清。佛殿上的瓦塌出一個磨盤大的窟來,偶爾有幾縷幽風刮進來,師祖身上的麻衣、胡須微微晃動。


    小吃貨似乎十分害怕,把臉埋進懷裏,一雙爪子死死扯住我的衣服,就連桃子都不要了。此刻我也明白了為何沒人住在這裏了,一是房不遮雨,二是坐著具幹屍。


    不過我倒是沒有太多思想包袱,一是因為這和尚太熟,二是實在沒地方住了,再說師祖在世時又不是沒一起睡過,想到今年便是最後一年,以後出門在外不知幾年會再來,當即就定了下來。


    趁著天光尚早,將棉被拿了過來,在殿裏打了個地鋪,從工匠哪裏找來工具,將窟窿縫縫補補,勉強湊合能用,至少雨是進不來的。


    除了吃喝拉撒便是在師祖身前靜坐,就這樣過了三天,一開始小吃貨還有些害怕,不過後來倒是膽子大了起來,隻還是遠遠繞著走。不過那小丫頭倒是來的勤,給小吃貨拿些零食來,隻是這猴萬分記仇,吃了別人的東西還對別人愛答不理。


    原本以為這樣的寧靜會持續到半月期滿,不過一切來得太過突然,而我的命運也從這一刻開始一步一步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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