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不理會他,兀自打量著屋內的一切,恨不能將每個桌角都摸一遍,他深情地拾起書案上的宣紙,看著上麵猶如山雞在雪地跳舞後留下的爪子印一般的字,毫無昧著良心的自覺:“仙女就是仙女,連寫得字都這麽仙氣飄飄,這麽一聞,上麵似乎還留存著一股她的仙氣。”


    顧含清上揚的一邊嘴角已經說明了一切,他很少拿狗眼看人,這是第一次:“那是我寫的。”


    溫玉享受的小眼神登時瞪如銅鈴:“什麽?”而後麵不改色心不跳,繼續謅,“我說怎麽會有一點點瑕疵,原來你小子寫的啊。”


    顧含清默默微笑,請盡情你的表演。


    溫玉放下宣紙時如遭雷劈:“你寫的,你在外麵寫了拿進來的,還是在這屋裏寫的?”


    顧含清淡然道:“屋裏寫的。”


    溫玉頓時做捂著心口的浮誇態,然而顧含清並沒有聽到心碎感同身受的感覺,反而,有些想笑。


    再次聲明,顧含清自小就是個很嚴肅的孩子,除非忍不住。


    “你們……?”


    他成功演出了癡情丈夫逮住奸夫**的感覺。


    還浮誇著,臉上忽然被隔空打了一巴掌,飛出去老遠。


    顧含清一驚,門口,雲芷嫣已乘一襲白衣飄然而來,睨著地上溫玉的眼神,很不愉快:“誰讓你進來的?”


    溫玉委屈地爬起來:“師姐?”還是那熟悉的巴掌,他似乎已經很是習慣。


    雲芷嫣甩出衣袖裏藏住的白綾,拴住溫玉的脖子,衣袖一揚,他便被扔了出去,好遠好遠。


    直接從後院扔出了宮殿。


    宮殿腳一群月鹿宮的弟子似乎正在采納天地靈氣,被突然飛來的溫玉嚇了一瞬,不過隻是一瞬,轉瞬就眉開眼笑,看到是溫玉,似乎這一切就都沒什麽覺得奇怪了。


    雲芷嫣站在欄邊睨著他:“閑出屁了。”


    溫玉沒所謂地和這群女弟子打招呼,依舊鍥而不舍地爬上來:“師姐,你聽我解釋。”


    雲芷嫣轉身背對著他,顧含清正趴在角落裏默默看著這裏,他感覺,自己好像闖禍了。


    “師姐,我今天去了一趟人間玉衡山,看到一個人間裏的新鮮玩意兒,在這裏就更新鮮了,看到它,我第一個就想起你了,師姐,這個送給你。”溫玉笑著,腫著半邊臉,掏出小心用錦布包裹在懷裏的鏤空花釵,銀白的底色,點綴著幾點星紅。


    雲芷嫣回眸:“我不喜歡這些,我說過。”


    “師姐,我知道你喜歡,我剛剛都看到了,在你房裏,我以前送你的東西,雖然被你當麵扔了,可都被你撿回來了。”溫玉說著,笑嘻嘻地挑眉。


    雲芷嫣的臉色忽然很不好看,似有羞赧。


    那根本不是溫玉想的那樣:“你以後不要再送了。”


    溫玉不聽:“我以後還送。”


    說著,望了望天色,將花釵放在結界外:“師姐,我先回去了,平安。”


    說罷,默默離開。


    雲芷嫣沒回頭,兀自揮袖走進內室,擦過顧含清身側,沒說一個字。


    他默默走到門口,將花釵撿了起來,跟在雲芷嫣身後。


    她忽然回眸,屋簷有水在滴,廊外綠竹盎然:“是你帶他進來的?”


    顧含清聽得出她很生氣:“是。”


    雲芷嫣睨向他手裏緊攥的花釵:“你滾,以後別讓我再見到你。”


    顧含清驚愕地抬眸,她知道雲芷嫣會生氣,可卻不知道她竟然這麽生氣,莫名地,不知所以然:“姐姐。”


    “滾!”


    顧含清垂眸,將花釵放在廊下欄邊,委屈地轉身,踱步走出宮殿。


    雲芷嫣心裏亂極了,她回身走回內室躺下,看向顧含清平時寫字學習的桌子,不由得更是怒火中燒,揮去一掌,桌子四分五裂。


    我到底在生氣什麽?


    她這麽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問。


    她不喜歡溫玉,真的不喜歡,她撿回那些東西,隻是覺得,絕情地辜負別人的喜歡不對,在那個人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收藏對方的心意,隻是一種尊重而已。


    她不喜歡溫玉,更不能喜歡溫玉。


    她不能喜歡任何人。


    任何人。


    她闔上眼眸,年幼時的歲月恍如昨日,喜怒哀樂,她僅有的喜怒哀樂,都在那些年。


    那時候,雲曜還在,月鹿宮的事情,多已經交給他在打理,雲鶴早已做起了逍遙的老頭子。


    雲曜是她的父親,但是早在很多年以前,雲芷嫣就覺得他根本不配。


    可是年幼的時候,她真的很敬愛她的父親。


    九宮人是不被允許外出的,沒有聖主令和九宮主聖令,任何九宮弟子不能踏出九宮半步。


    雲芷嫣有幸在出宮除妖過的師兄師姐口中聽過人間的風景,他們說,人間的風景美得不像話,來往的集市是九宮裏想象不到的熱鬧,那裏什麽都有,噴火耍猴,所有人都不亦樂乎,所有的人類都笑得合不攏嘴。


    人間多好啊,雲芷嫣聽著的時候,默默地想,不似這九宮,所有人的快樂屈指可數。


    她自聽得那些描述人間怎樣怎樣的話,就總愛蹙著眉頭。


    娘親那時懷著小芷柒,因為雲曜事情多照料不上,已搬去姥姥家住,沒多遠,天璿宮,慕家。


    雲曜看見她在飯桌上蹙眉多次,終於問她:“嫣兒,你最近怎麽了?”


    雲芷嫣猶猶豫豫,但還是把想去人間看一看的事情說給父親聽了。


    沒想到父親沒有責難她不懂事的意思,反而道:“我當是什麽大不了,我們,明天就出去。”


    雲芷嫣大喜,可轉瞬又開始用筷子扒拉碗裏的飯:“可是明天有宋師父的課,我不想被別人說閑話。”


    雲曜一笑:“沒關係,我看你臉色不太好,似乎有些風寒。”


    雲芷嫣剛想說她精神好著呢,但馬上就會意過來雲曜話中的意味,與雲曜對望,兩人都笑得賊兮兮。


    人間的景色果然和九宮十分不同,加之新奇之意,雲芷嫣站在雲曜身後,在雲端望著腳下的山川河流,竟有一種永遠待在這裏的想法。


    忽然,她察覺到妖氣:“父親……”


    既然連她都覺出了些什麽,雲曜就更不可能不知道了。


    是人間的修士在捉一頭妖狼,還是個小崽崽,雲芷嫣貼近地麵的時候,看得清楚了些。


    雲曜讓雲芷嫣待在竹林裏,而他則要出去幫忙。


    雲芷嫣在竹林裏看得真切,雲曜沒有幫那幾個修士,反而用符咒將那頭狼崽和一塊石頭置換,叫那幾個修士著實懵了一把。


    溪流邊,草地上,雲芷嫣默默看著雲曜替那頭狼崽療傷。


    他醒了,真的還是個小孩子,眉清目秀……


    記得娘親說過,隻要是妖,都會幻化出絕好看的皮囊,蠱惑人心。


    她雖記得這警告,看見祁七的樣子時,還是難免羞紅了臉,忙拉著父親的手擋住自己的臉。


    祁七暈了頭,以為雲曜和雲芷嫣和那群修士是一夥兒的,警惕得快要炸毛了。


    “祁家人?”雲曜善意問道。


    祁七警惕地看著雲曜,不點頭,也沒有搖頭。


    雲曜牽著雲芷嫣走近他一步,他馬上後退,露出尖爪和獠牙:“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我和你們族長,是朋友。”


    雲芷嫣默默聽著,疑惑地看著父親的後腦勺。


    “我憑什麽相信你?”


    祁七沙啞著嗓子,狠厲地道。


    雲曜笑道:“你不用相信我,安全回去就行,保護好自己,若再遇到他們,不要傷害他們,用這些符咒逃跑。”說著,在手中幻出符咒來。


    祁七垂眸了一瞬,眼中凶光暗了些:“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他們,是他們,總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抓我。”


    雲曜笑:“所以你以後就可以用這些符咒逃跑了,相信我,不久的將來,妖和人,可以再一次和平共處。”


    祁七默默接過雲曜手中的符咒,嘀咕:“我爺爺也說過一樣的話,可我總覺得是癡人說夢。”


    雲曜:“現在是癡人說夢,以後會慢慢變成真的。”


    祁七默默點頭,轉身準備走,雲芷嫣急著叫住他:“喂……”


    但卻害羞,還是躲在雲曜手掌後:“你餓不餓?”


    她小心聽到了祁七的肚子在叫。


    祁七回眸,撓撓後腦勺:“的確餓了,我是偷跑出來的,想回去,找不著路了。”


    雲曜不知畫了什麽符在祁七身上,笑道:“這符咒可以隱藏一會兒你的妖氣,跟我們去吃東西吧。”


    飯館裏,雲芷嫣默默啃著大白包子,霧氣氤氳裏,祁七大口大口扒拉著麵條,她默默看著,不住偷笑。


    來接祁七的人是景茴,雲芷嫣聽見雲曜這麽叫她的,至於她後來會和顧何安相愛,年幼的雲芷嫣根本無從可知。


    回宮的路上,雲曜問雲芷嫣好不好奇自己救了一隻妖還和妖做朋友的事情。


    雲芷嫣搖搖頭,早在娘親和她將有關妖族的事情時,她就知道,天下好壞,和種類沒什麽關係。


    人有壞人,妖有好妖,她三歲就懂了嘛。


    雲曜笑著說:“可是有些人,就是連三歲都不如。”


    雲曜要她保密,她答應了,條件是以後父親能常帶她出宮。


    雲曜刮了她鼻尖一下,笑著答應。


    這個秘密,並沒有很久,九宮皆知。


    後來娘親生下小芷柒,父親帶她去了一趟天璿宮,姥姥自是像摟著心肝一樣摟著她,可慕容,卻端著一張臉,遠遠看著她而已。


    娘親躺在軟塌上,緊緊握著雲芷嫣的手,她騰出另一隻去逗弄眼睛都睜不開的小芷柒,被身後的雲曜彈了腦瓜崩也還是樂此不疲。


    雲曜大手拂過慕泠略顯慘白的臉,輕輕一吻落在她的額頭:“辛苦你了。”


    慕泠躺在雲曜懷裏:“怎麽能是辛苦呢,這是我的幸福。”


    雲芷嫣至今都記得那副畫麵,卻想不到,一切破碎得比透薄的紙還要快。


    芷柒剛滿六月,人間仙門傳來九宮急信,妖族大舉入侵人間,急需九宮出手。


    雲曜是那次領軍的統帥。


    雲芷嫣那段時間總是往天璿宮裏跑,守在妹妹床邊,默默祈禱父親平安回來。


    結果是她驚愕不已,雲曜,背叛了九宮,他放走了大批被抓的妖族,重傷九宮弟子,隨他而去的月鹿宮弟子,多隨他反叛……!


    轉眼,在九宮排位第二的月鹿宮,便成了眾矢之的,尤以雲家嫡係子孫一脈受指最為凶狠。


    雲鶴因為受不住打擊,恨然閉目。


    跪在爺爺床邊,眼睜睜望著他的手無力垂下,雲芷嫣頭一次,頭一次憎恨雲曜,那個一直在她心裏崇高的父親。


    有人提議將雲芷嫣和雲芷柒兩姐妹關起來,狠狠折磨一番,然後放出話去,逼雲曜回來認罪。


    這話自慕容嘴裏說出,不禁讓雲芷嫣渾身都在戰栗。


    她望著母親不在的軟塌,和懷裏的芷柒,忽然無力地留下眼淚。


    她該怎麽辦,該怎麽辦……


    製裁如期而至,雲家嫡氏子孫被巨大的天羅地網網住,人界已布滿這白石地處兩人對峙的鏡像,似乎不達到逼迫雲曜回來的目的,絕不會善罷甘休。


    雲芷嫣站在眾目睽睽之中,對麵那個猩紅了雙目的妖狼,是祁七。


    他拚死跑進九宮來,本是要帶她和芷柒離開的,他手裏,還攥著雲曜送給他的符咒。


    雲芷嫣把芷柒交給祁七,自己卻不願意離開,她要留下來,雲曜擔不起的責任她要擔,雲曜甩開的家族她要管,做父親的甩手的爛攤子,總要有個女兒接。


    她望著熟睡的芷柒:“小妹太小了,她不該承受這些,你快帶她走吧。”


    祁七握著她的手腕,怎麽肯撒手!


    “走?往哪兒走?”


    望著門口的慕容,雲芷嫣此時才知他不顧九宮反對,決意讓她們兩姐妹待在一起的原因,她還以為他明白姐妹連心骨血相連的心,不想他隻是,隻是把她們兩個當做誘餌,誘得上鉤一個,便是一個。


    可悲的是,雲曜似乎根本沒有打算回來過。


    祁七被帶走了,不知被慕容用了什麽手段,現在眾人所見,狼,就是這般凶厲殘暴,見人便要撕咬。


    雲芷嫣胳膊被祁七咬住,牙齒鑽進肉裏的疼痛沒有讓她哭,祁七在那恍然的一瞬,清醒時,小聲求雲芷嫣殺了他的時候,她竟忍不住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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