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三千年,秋,宛州。


    細密的雨絲包裹著這座千年的古城,不曾針對,不曾遺漏。


    簾幕重圍的金鑾殿裏,年輕的天子默然的看著下麵的眾臣,無悲也無喜。


    不男不女的宦官高聲尖叫:“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說了自己該管,且又能管的事,眾臣靜默無聲,也是心有靈犀。


    麵容清臒,頭發花白的禦史大夫憤然出列,麵色悲苦。


    他問:“陛下,清河郡城主上奏,流民已攻占清河郡,鬼王願意歸降,請求朝廷賑災,或者,開放青霞關,他們願意無寸鐵進關,去往未受災處,乞活。”


    朝堂之上,猛然安靜——如同空氣忽然凝聚。


    這個折子他們也知道,但這是丞相該管的事情,不是禦史大夫的職責。


    況且,關於關外三郡的問題,年初就有決議,隻是不知這禦史大夫秦誼是不是瘋了,總是在著這個問題上,不饒不休。


    朝堂上,大多數的人都皺起眉頭,不耐煩的想要阻止,甚至是訓斥。


    但禦史大夫是三丞之一,朝堂上尊卑最重,不容許誰放肆。


    朝臣們冷眼旁觀,麵無表情的皇帝皺起眉頭,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丞相南岐無奈出列,對著悲憤控訴的秦誼勸說道:“老大人,你明知……這又何必呢?”


    秦誼卻忽然憤怒起來。


    “何必,那是億萬生靈啊,你問我何必?”


    老禦史幾乎老淚縱橫。


    朝廷眾臣麻木哂笑,南岐默然無語。


    秦誼繼續控訴道:“十萬一鄉,十鄉一縣,十縣一郡。三郡三十三城,五千八百三十五萬又六千三百零一人,如今,存活者不足五百萬,十不存一呐。”


    “現在,有百十萬的餓鬼,隻是想要乞活,想要從青霞關借一條路,你們這些袞袞諸公,竟然都可以裝聾作啞,視而不見,你們於心何忍呐?”


    再大的數字,沒親自盤點,也隻是一個數字而已。


    再慘的慘劇,沒親眼看過,也不過帶著一點心酸的故事而已。


    更何況,在當初,無數的人,日以繼夜,算盡天機,這已經是能推演出來的最好結果。


    大將軍歎息出列,道:“老秦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不是關外三郡的人死,就是整個宛州遭災。不是聖上和諸位大臣鐵石心腸,而是關外三郡隻是羈縻,不臣之心久已。如此選擇,也隻是不得已。”


    秦誼隻有冷笑:“好一個不得已,一個選擇,就讓億萬生靈,命喪黃泉。這樣的的不得已,可真高尚。”


    大將軍馬醇訥訥不言。


    秦誼環視四周,一些人哂笑譏諷,一些人垂首不應,一些人痛苦麵對。


    秦誼直視龍椅上安然端坐的周天子姬環,厲聲詰問道:“當初是不得已,那現在呢,不過百十萬人,就算賑災,又能花費多少,就算到了關內,又能鬧出多大的麻煩?”


    周天子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秦誼你放肆。”


    秦誼淩然不懼,繼續詰問道:“你們不過是想要掌控關外三郡而已,如今這樣,還不夠嗎,為什麽一定要趕盡殺絕啊?”


    好多人都被嚇呆了,這是當麵頂撞。


    一些人幸災樂禍;南岐、大將軍,還有少數幾個人,急切的想要阻攔秦誼繼續說下去。


    “啪!”


    周天子扔出的鎮紙摔在了秦誼的邊上,斷成了幾節。


    “秦誼,你放肆。這半年來,朕念你年老昏聵,屢次頂撞於朕,朕都不計較。沒想到你竟然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如今更在朝堂上,公然咒罵天子。”


    “如此目無王法,朕今天就殺了你。”


    “來人……”


    門外的護衛應聲而入。


    朝臣跪了一地,大多大氣不敢出,隻有少數幾人跪下請命:“陛下息怒。”


    南岐膝行上前,求情道:“陛下息怒,秦大夫心憂百姓,難免怒急攻心,口不擇言。還請陛下準其告老還鄉。”


    秦誼仰天大笑:“南岐,何必假惺惺的,億萬人尚且不顧,何況一人?”


    周天子怒罵:“老匹夫,今日勢必殺汝!”


    馬醇也上前求情:“陛下,秦誼雖年老昏聵,出言無狀,但都是一片忠心。念他多年以來,一片赤誠,還請陛下寬宥。”


    姬環怒喝:“拖下去,打入死牢,隔日問斬。”


    秦誼哈哈大笑:“有天子之心,而無天子之仁,何談一統天下?”


    玄衣侍衛應喏,上前將秦誼拖出門外。


    朝堂之上,寂然無聲。


    姬環咬牙切齒,指著門外,渾身顫抖。


    “老匹夫……老匹夫……”


    南岐怔然,看著空蕩蕩的殿門之外,複雜難言。


    馬醇喟然長歎:“何必如此……何至於此?”


    邊上的內監察言觀色,適時出聲:“退朝!”


    周天子甩袖而走,殿內眾臣“恭送陛下。”


    …………


    後殿,精美的古玩禦器碎了一地,宮女太監縮在牆角,大氣不敢出。


    姬環喋喋不休的怒罵:“匹夫、老狗……朕要不是看他年邁,早殺他八百回了,哪裏還會放他在這裏倚老賣老,糾纏不休……”


    南岐輕輕打了個不用通報的手勢,進門站著,靜靜的看了半晌。


    周天子終於罵累了,怒問道:“茶水呢?”


    躲在牆角的宮女戰戰兢兢的出來,奉上茶水。


    姬環毫不掩飾的對南岐說道:“這樣的老狗,要不是先生你攔著,我早就把他砍了,哪會還留在這裏礙手礙腳,現在都可以指著朕的鼻子罵了。”


    南岐笑了笑,接過姬環放下的茶杯,遞到旁邊的宮女手上,說道:“你們先打掃一下。”


    然後才回頭對著姬環說道:“陛下何必生氣,一個國家,什麽樣的人都要有。這是治國的準則。”


    “想想前些年,我們什麽樣難聽的話沒聽過,現在卻反而忍不了了?”


    姬環憤怒道:“就是忍了這麽多年了,朕都是天子了,為什麽還要忍?”


    南岐的臉色變得認真起來,他盯著姬環的眼睛,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說:“因為現在的大周還不是鐵板一塊;因為現在的大周還不是景國、寧國、平國、雲國的對手,甚至連江國、祁國,我們也打不過;因為現在,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


    說道後麵,南岐幾乎是一字一頓。


    周天子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隻得轉移開視線,訕訕道:“我知道,不然在大殿上,我就直接砍了那老狗了。”


    南岐也放鬆了表情,歎息道:“我知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隻是想要一統天下,這還不夠,我們要做到萬無一失的。”


    姬環聽話的點頭說道:“我知道的。”


    同時還親自拉開椅子,笑道:“先生請坐。”


    南岐無奈的搖頭,道:“你是天子,不能做這樣的事。你趕緊先坐下。”


    周天子跑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衝著南岐笑道:“我知道,但你是我的先生,要不是你,我都坐不上這個位子呢。”


    南岐無奈的搖頭坐下,道:“是不我苛責,而是我們不得不小心。所有的計劃才剛剛開始,我們出不得半點差錯。”


    姬環點頭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然後又小心翼翼的問道:“我們真的會成嗎?”


    南岐看著他的眼睛笑道:“當然,我們做了這麽多鋪墊,再難,難道還會比當初更難?”


    姬環笑了起來:“那肯定不會。隻是雲國畢竟實力強橫,所以我也提心吊膽的。”


    南岐笑道:“不用擔心,所有的事情我們都做過推演,現在關外三郡不就到手了麽?”


    姬環笑道:“這倒是,先生從來算無遺策。”


    南岐搖頭,心想:“哪裏真有什麽算無遺策。”


    但這句話,他沒說出口。


    他轉了話題,道:“秦誼這個人雖然脾氣臭,但畢竟是有真才實學的,而且這樣的人,用起來也比那些見風使舵的小人更加讓人放心。”


    “現在馬上就是大事時期了,要用的人肯定更多,就不要殺他了。”


    姬環皺起眉頭:“這樣的人有什麽好的,隻會礙事。”


    “但這樣的人也會成事,他自從當上這個禦史大夫之後,查處了多少貪官汙吏?”


    姬環不情不願的開口道:“好吧,可是他這都當著這麽多人罵朕了,要是就這麽放了他,那朕這天子顏麵何在?”


    南岐笑道:“這你不用擔心,朝堂裏,恨秦誼的人雖多,但佩服他的也不少。你放過他,既能顯示你的容人之量,助你收攏人心,還可以讓那些有識之士可以放心幹事,不會畏首畏尾,讓那些隻會溜須拍馬的人占了上風。”


    姬環還是為難的皺著眉頭,幾次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南岐笑道:“好了,你放心吧,下次大朝會上,秦誼會上一封請罪折子,你就順水推舟,讓他告老就成了。”


    姬環這才點頭,笑道:“還是先生有辦法。”


    南岐笑著告辭,姬環送到門口,看著南岐的背影,臉上的笑容漸漸的冷了下來,眼神之中,複雜的光芒一閃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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