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月初,整個蓬萊城上下都因為天子北巡的準備工作而忙碌了起來。


    隻有霍嬗暫住的偏殿因為主人仍在養病的緣故安靜的與眾不同。


    “子侯這裏卻是好生清靜!”一個身著錦衣的英俊少年坐在霍嬗的床榻對麵,正是天子的親信侍從、郎官張安世。


    看到坐在對麵的張安世掛著一絲憊懶的笑意,霍嬗歎氣道:“子孺兄,你若是想要偷懶就請直說,小弟也好命人為你準備些吃食。算上昨日傍晚替陛下賜藥,你這可是兩天以來第三次來我這裏了。虧得陛下還認為你的才華非同一般,這宮中上下也都以為你是個忠厚之人,結果到了我這裏就換了這樣一副憊懶樣子。”


    那名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年張安世依舊保持著那一絲壞笑,說道:“子侯如此說,為兄便有些傷心了。你我本就是至交,愚兄多來這裏探病不正是理所應當嗎?”


    “那我還要多謝子孺兄的深情厚誼了。”霍嬗沒好氣地嘲諷道。


    張安世厚著臉皮道:“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客氣。”


    看著眼前這個調皮的少年,霍嬗有一點不能將他現在的形象和後來的麒麟閣功臣重合在一起。不過想想自己都已經一夢兩千年成了偶像霍去病的獨子,也就感覺沒那麽不好接受了。


    至於張安世話裏的兄弟二字倒是不假,原主之前和他的關係是真的很好。


    元狩六年,帝國雙子星之一大司馬霍去病暴病而死。霍嬗作為獨子襲爵,並且被天子簡拔為侍中,從此隨侍左右。


    元鼎元年,禦史大夫張湯因為政治鬥爭而自殺,張賀、張安世兄弟二人成了孤兒。第二年,剛剛年滿十歲的張安世就因為熟記漢律和父親的遺澤被天子提拔為郎官。


    都是年幼喪父,又是一起給天子做侍從官,兩個人的身份地位也差距不大,再加上脾氣性格還頗為投契。五年時間過去,霍嬗和張安世自然而然地成了稱兄道弟的好朋友。


    說話間,一個嬌俏的侍女為兩人端上來兩份茶點。


    “子孺兄,請用吧。”霍嬗端起那碗白開水,小口小口地吞咽起來。


    飲著茶湯的張安世看到這一幕後,問道:“子侯何時變得如此吝嗇了,你可是食邑一萬五千一百戶的冠軍侯,怎麽就喝些白水?”


    “太醫藥丞杜公讓嬗近日內飲食要清淡些,所以就暫時把茶飲給停了。”霍嬗放下喝了一半的白開水,半真半假地說道。


    養病期間飲食要清淡確實是杜信的囑咐,此次中毒之後霍嬗的腸胃本來就相對比較脆弱,正應該吃點清淡的食物養胃。


    不過茶湯並不在杜信列出飲食禁止菜單之中,純粹是霍嬗喝不慣這個年代煮出來的茶羹罷了。醒來之後喝過一次侍女端上來的茶湯,霍嬗就放棄了這種時下最流行的飲料。尤其是在煮茶的過程中還會加入一些諸如蔥、薑、桔子之類的佐料,讓茶湯嚐起來更是會覺得味道奇怪得很。


    霍嬗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將炒茶一事提到日程上來,順便引領一下武帝朝茶文化的潮流走向。


    張安世打量了一下霍嬗此時的氣色,覺得和昨日比起來好像又見好了一些,於是囑咐道:“杜公既然都這樣說了,那子侯你就好好地遵照醫囑行事。子侯好好將養身子,等回到了長安愚兄請你和幾位同僚一起去上林苑獵熊。”


    “那我就靜候兄長之邀了。”霍嬗淺笑道。


    霍嬗倒是對於打獵這項活動很感興趣。後世的莊驥別說獵熊獵虎了,就是打個野豬、麅子都是違法行為。莊驥也隻是偷偷用氣槍打過幾隻野雞,算是過了一把打獵的癮。


    又閑談了幾句齊魯之地的風土人情後,霍嬗就看到了張安世對他使的眼色,當即就吩咐房間中侍立的幾位侍女道:“你們幾個都先下去,我與子孺兄還有事要談。”


    “喏!”幾位侍女微微屈身,嫋嫋婷婷地退出了房間。


    侍女關上房門後,霍嬗就低聲問道:“子孺兄,今日有何事以教我?”


    “子侯,今日我此來除了探病以外,尚有三個消息要告訴你。”


    “兄長請講。”


    “這第一件事,陛下已定於丁卯日啟程北巡遼西、五原,並打算將子侯留在蓬萊城繼續養病,待子侯身體受得住顛簸後直接返回長安。估計今日午後,陛下的旨意就該到了。”張安世慢條斯理的說道。


    “此天子聖恩也。”霍嬗向正殿的方向一拱手道,“而且我的身體此時確實不良於行,還不如暫且留在蓬萊養病。”


    雖然霍嬗有心隨天子北上,看一看帝國北疆的自然地理條件,實地了解邊境地區的訓練和軍備情況,但就是身體條件實在不允許。不如就留待下次天子出巡的時候再說,反正當今天子是一位閑不住的主,後麵類似的出巡機會還多的是。


    “第二件事,陛下還命中尉王溫舒也留在蓬萊。王公肩負兩項使命,其一是追查子侯中毒之事。如今,蓬萊縣尉徐安,庖人魏亭以及戊午日宴會上服侍我等的宦官、宮女都已被收押,以王公之能當有所獲。”張安世繼續說道。


    “中尉王公也留在此地啊,那等我病好些以後還要去登門拜訪,請教一二了。”霍嬗有些詫異地說道。


    有空倒是要和這位大名鼎鼎的酷吏王溫舒好好聊聊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就算王溫舒沒有能查到真正的幕後黑手,霍嬗都覺得自己有必要從他那裏了解一些線索繼續私下追查,反正他還年輕,總有能夠尋得真相報仇雪恨的一天。


    “其二是為子侯充當護衛。”說到這裏,張安世還頗為羨慕地搖了搖頭,“由一位兩千石重臣統領兩部期門軍來負責子侯的安全,陛下的這份寵信還真是讓愚兄我甚是羨慕啊!”


    “那倒是有勞王公了。天子隆恩若此,嬗唯盡心侍奉陛下,已報得一二。”霍嬗恭恭敬敬地說道。


    轉念一想,霍嬗又覺得事情有些奇怪。天子對王溫舒的安排很是出乎霍嬗的意料,本以為這位重臣會隨著大部隊北巡進行查案工作,畢竟幕後之人應該也在隨扈隊伍中。他霍嬗再怎麽是皇帝寵臣,也不至於有這種中央警衛團團長親自護衛的必要,隨便留下一個期門軍的軍司馬都足以應付各種局麵。隻不過事出反常即有妖,天子這樣安排肯定是有他的用意。


    一時之間沒想明白怎麽回事的霍嬗先把這件事情放在一邊,問道:“子孺兄要說的第三件事又是什麽?”


    “太史公四月末卒於洛陽。”


    霍嬗聞言就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張安世說的是現任太史令司馬談,而不是那個後來被切了子孫根的太史公司馬遷。“太史公敦厚長者也,還請子孺兄代我向司馬郎中致意。”


    “這件事情簡單得很,就是不知道司馬子長願不願意見到我了。”張安世不以為意地說道。


    “子孺兄把我的意思帶到就好,司馬子長願意如何想那是他自己的事情。”霍嬗麵色如常地說道。


    “安世必當不負所托。”張安世立刻正色道。


    後來成為中國曆史上最有名氣史學家的司馬遷在此時的霍嬗眼中就是個托父親蔭庇得以入仕的年輕人罷了。別管他未來在曆史、文學的功業是如何彪炳史冊,也不能遮掩他現在就是個小人物的現實。


    此外,霍嬗、張安世和司馬遷之間的關係一直不怎麽對付,雖不至於水火不相容,但也是快到了相看兩相厭的地步。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司馬遷是李陵的好朋友,而霍嬗和李陵及其背後的李氏家族可以說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具體這段仇恨的起源就要從衛青和李廣說起。


    元狩四年的漠北之戰,當時大漢帝國的最高將領大將軍衛青是西路軍主帥,李廣是其麾下的前將軍,本來就是一段正常的上下級關係。


    結果這段正常關係因為漠北之戰後的一件事變得不那麽正常了起來。漠北之戰,衛青大軍出塞一千多裏,與匈奴單於主力遭遇,雙方大戰之後單於北逃,漢軍俘獲和斬殺匈奴一萬九千餘人,並且攻破了趙信城。即使不計算東路軍霍去病部的戰果,這也是一場對匈奴戰爭中的大勝。


    隻是這場大勝和“飛將軍”李廣可以說沒有半毛錢關係,這位史書上的“名將”在這一次的作戰中又迷路失期了。戰後,衛青派長史為李廣部用去糧食和酒水作為犒勞,順便責問一下這位迷路將軍的迷路的具體情況。結果這位六十多歲的老將軍覺得受到了刀筆吏的侮辱,就自殺了。


    一年後,李廣之幼子李敢得知父親死亡的真相後,認為此事是衛青的責任,就報複性地打傷了大將軍衛青。厚道人衛青沒有追究李敢的責任,還把此事給按了下去。但是被外甥霍去病知道,就在一次甘泉宮的狩獵中射殺了李敢。


    作為李敢的侄子,李陵和霍嬗的關係當然不可能好得起來。連帶著張安世、司馬遷等與二人分別交好的天子侍從之間也是頗有矛盾。


    正因為兩邊的關係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所以對於張安世會那樣說,霍嬗是一點都不意外。反正就是個禮節上的事情,自己這方做到位了就沒有什麽問題。


    霍嬗可沒有絲毫要和司馬遷改善彼此關係的想法。司馬談是敦厚長者不假,學問、為人都是一等一的,霍嬗之前也從司馬談那裏得到過不少學問上的指點,霍嬗對此也是感念在心。


    但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兩者也沒有必要混為一談。司馬遷未來是很有名沒錯,《史記》的文學水平也配的上“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評語,奈何司馬遷的屁股那是坐得相當不正,對於這一點霍嬗是很不喜歡的。


    也許是被武帝切了子孫根的緣故,《史記》中對於漢高祖劉邦的對手頗為美化,不忠、不仁、不義、不信的項羽被寫入本紀不說,還被成功塑造為英雄形象。當然了,霍嬗對於這一點也算比較理解,以司馬遷和漢武帝劉徹之間的這種腐刑之恨,踩一踩你漢室的祖宗,捧一捧你漢室逐鹿事的最大敵人,這種事情也是挺理所應當的。


    隻是對於霍去病和李廣的記載,就讓霍嬗這個粉絲兼獨子很是不爽了。


    李廣,一個曆史上最大的戰績為箭射石虎,一生多次作戰迷路的大將。司馬遷就因為和李家的良好關係,對之多有溢美之詞,還專門拿一篇列傳來記述。


    搞得人們以為李廣難封是因為不公呢。五次北伐匈奴,三次未遇敵和二次以覆沒告終,雖經七十餘戰功勞卻從未達到封侯的標準,還有過被匈奴俘虜的敗績,不能封侯也並不奇怪。


    更不用說這位“名將”的政治敏感度也是爛到家了,七國之亂中接過梁王的將軍印,孝景皇帝沒有砍了他也算得上顧及影響了,沒有封侯十分的正常。


    到了衛霍這裏,司馬遷給予的就完全是另一種待遇。兩位功高當世的絕世名將共列一傳,這一比還不如那位迷路將軍李廣的戲份多。


    而且記載還有一定的造謠成分在裏麵,就比如這段“然少而侍中,貴,不省士。其從軍,天子為遣太官齎數十乘,既還,重車餘棄粱肉,而士有饑者。其在塞外,卒乏糧,或不能自振,而驃騎尚穿域蹋鞠。事多此類。”


    大致就是說霍去病年少幸貴,不知道士兵的辛苦。將武帝派人送來的幾十車食物中多出來的米肉扔掉,士兵挨著餓還要陪他蹴鞠。


    暫且不論司馬遷到底是不是因為不知道前線的具體情況,所以寫作的時候進行了臆想。單憑一點就能知道司馬遷這段記載純屬瞎扯淡,霍去病真要是這麽不體恤士兵,士兵怎麽還有士氣跟著你打匈奴,不當場造反都是輕的。


    隻能說是人就會有各自立場,司馬遷的立場既然偏向於李家,那注定和霍嬗不是一路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月照萬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紫塞看門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紫塞看門人並收藏漢月照萬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