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官位在將軍以下的官員們都背負柴薪加入到截流堵口的大部隊中以後,天子才對留在身邊隨侍的霍嬗提問道:“子侯,依你之見,朕的這番措置如何?”


    “臣以為既然有當朝諸公親負柴薪作為表率,將士們定然會士氣大振,瓠子口的水患當可迎刃而解。”霍嬗真心實意地答道。


    皇帝親臨治水現場,文武百官皆背柴負薪投身於截流堵口的工作中,有了這樣的決心和舉動,瓠子口的水患又怎能不被漢室所解決。


    相較於長江流域在幾千年中相對溫順的表現,另外一條母親河——大河就不是那麽給麵子了。在有信史記載的兩千年多年中,大河決口泛濫總計有1500多次,重要改道也達26次之多。


    而武帝朝的這次瓠子口水患在曆史上大河那數不勝數的洪澇災害中也屬於影響範圍較大的那種。自元光三年春夏之際始,瓠子口水患至今二十多年始終未能得治,中下遊的十六個郡國就此化為一片澤國,幾百萬士民在大河決口之後流離失所變成流民。


    但瓠子口水患之所以能在霍嬗的記憶中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主要還是因為皇帝親臨現場治理大河這一點,說起來這總歸是自秦朝統一後的第一次有帝王親臨治河現場。而且也就是在天子親臨治水現場之後,肆虐了二十餘年的大河終於得以馴服。


    “治水之事能如子侯所言一般順遂,也就能不枉朕的這番苦心。”天子點了點頭,複又看向正在數萬人努力下緩緩合攏中的堤岸決口。


    包括霍嬗在內的天子侍從也都隨之沉默了下來,一齊看向前方。


    又過了一會兒,隻見天子突然間搖了搖頭,低聲歎道:“若是朕當年沒有被舅父蠱惑,也不至於使大河在關東為禍二十餘載!”


    隱約聽到天子低語的霍嬗並沒有說話,還裝出一副認真的麵孔繼續看向堵口處。


    天子的這句話茬可是接不得啊!


    二十多年前的那樁公案在朝中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也沒有哪一位貴族或者大臣那麽不開眼,敢在天子的麵前提起這樁舊事,究其原因還是此事有損天子的聖明。


    元光三年,瓠子口決口,河水向東南方向一瀉千裏。當時的天子已經親政三年,對於這樣一場災難自然也不會輕忽,派出了汲黯與鄭當時這兩位朝中能吏去治理水患。


    汲黯為人倨傲嚴正,從不屈從權貴,兼之能力出眾,一向深受天子信任。而且此人本身就是濮陽人,為了拯救家鄉父老於水火必定會竭盡全力。鄭當時為人謙遜謹慎,當官廉潔奉公,也是當時賢臣之一。


    這兩個人的組合用於瓠子口大水按理說也是當時的最佳選擇了,可惜發兵十萬也沒有能夠完成堵口截流的任務,大河之水依舊在十六郡國肆虐。


    也就在這個時候,封地就位於大河北岸鄃縣的田蚡出麵進諫天子,說道:“江河決口是上天的安排,不宜強加堵塞違逆天意。”


    並且這位當朝權臣還安排了望氣用數的相士一起忽悠皇帝。


    好一通忽悠之後,篤信“天人感應”之說的天子也就信以為真。又見汲黯與鄭當時的治水並未收得預想中的成效,於是就暫時將治水之事擱置於一旁。


    而這一擱置,就擱置了足足二十年!


    二十年中水患一直沒有得到解決,甚至還有元狩三年的幾百萬士民受災的再度大水,當時有70萬災民被遷徙到關中、朔方等地進行安置。


    若是依霍嬗之見,瓠子口水患難治並不僅僅是田蚡等重臣和相士們的讒言所致。二十年來,瓠子口水患未得控製,其中的相當一部分責任甚至就要算在當今這位至尊的身上。


    對於水利的重視,當今天子自然是不缺的。作為一個傳統的農耕文明國家,中國人對水利工程的重視是被銘刻在遺傳基因當中的,不然也就不會自古就有“治國必先治水”的這種說法了。


    就在當今天子親政之後的二十餘年裏,漢室已經建設了龍首渠、關中漕渠、六輔渠等一係列水利工程。整個關中地區已經有了一個廣大的灌溉網雛形,農業生產也大受裨益。


    瓠子口水患遲遲沒有得到解決,其原因大致有三。


    其一,瓠子口水患的治理難度確實很大。漢時的大河雖然還沒有到了“一碗水,半碗沙”的地步,但是關中地區多年來的人口繁衍和生產生活已經給當地植被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在一些河水流速較慢的地方已經有了一絲後世“黃”河的模樣。這一點,在大河的中下遊地區體現尤為突出。


    而且一場波及範圍十六郡國、數百萬士民飽受其害的大水災,其洪水的總量可能堪比1998年的那場特大洪災。以漢代的工程技術條件,十萬士卒上陣都沒能解決的水患也確實不是漢室的君臣能夠解決的。


    其二,強幹弱枝政策的另類體現。自漢興起,漢室一直都在執行著婁敬敬獻的強幹弱枝政策。無論是陵寢製度的移關東豪族,還是高祖、文帝、景帝和當今一步一步的削藩,都是這一政策的體現。


    放在水利問題上,那漢室必然會把關中地區的水利興修放在首位,讓基本盤關中繼續保持對其他地方的優勢。其他地方的水利問題,那肯定會被放在次要位置上。


    一次十萬士卒的大規模救災行動未能成功,至少在明麵上關東的士民也挑不出毛病。


    其三,財力的不足也讓天子及朝堂諸公不得不將瓠子口的水患暫且放在一旁。


    在漢武帝的時代,漢室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打匈奴。什麽時候能夠執單於問罪於諸帝之廟,什麽時候也就算大功告成了。而作為東北亞怪物房的主要玩家之一,匈奴的強大遠不是什麽南越、西南夷可以比擬的。漢室與匈奴的大規模戰爭已經進行了二十多年,而且在未來的二十年中,這場戰爭還將會繼續進行下去。“大炮一響,黃金萬兩”,這句話並不僅僅是說說而已。與匈奴的連場大戰已經將文、景二帝攢下的家底消耗殆盡。


    而當今天子又性喜奢靡,好長生之事,又在軍費之外帶來了另外的巨額支出。饒是桑弘羊的理財本事天下無雙,也快被這樣的重任給愁白了頭。


    沒有足夠的財力、物力支持,瓠子口這裏的大規模水患根本就不可能得到解決。


    霍嬗都有些懷疑,要不是因為去年剛剛封禪過泰山,並且向上天誇耀過功績,可能天子今年還不會下令治理瓠子口水患。既然功過三皇五帝的牛皮都吹出去了,天子當然也不會讓這場水患成為他豐功偉績的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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