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有淇園,出竹,在淇水之上。”——《述異記》


    淇園,由西周晚期的衛國賢君衛武公所建,是中國有記載的第一座王侯園林,以竹林之美聞名於世。不過等到救災之後,《詩經》中所說的那種“瞻彼淇奧,綠竹猗猗”的景象恐怕在未來幾十年間都再難以得見。


    東郡的百姓平日裏一直使用柴草取暖、燒飯,同時因為水患的緣故,近年來的柴草使用量比之前更多,濮陽縣的周邊壓根就沒有足夠的木料用於堵塞決口工程。在沉下白馬、玉璧祭祀河伯之後,天子就下令治河軍民以淇園之竹為楗填堵瓠子口。


    隨後的幾天之中,天子每日都會親臨治河現場進行督戰,直到入夜後才回帳內休息。並且就在駐蹕濮陽期間,天子還做了兩首氣勢磅礴的《瓠子歌》,將之用於鼓舞軍士們的士氣。


    以霍嬗對這位至尊的了解,當今天子的這番作為有三成是出自真心,一如他少年時在關中各地的種種扶弱濟困之舉。剩下的七成就是有意為之,通過各種行動讓天下士庶看到天子的仁德之心,總算是將劉氏的祖傳演技充分地發揮出來。


    從高祖至當今天子,劉氏的幾代天子那可都是知名的實力派演員,演技拿出去足以秒殺後世的許多著名影星。


    高祖劉邦在秦末大亂的那幾年之中用他的優秀演技成功坑死過項羽、韓信、英布等多位人傑。文帝先是用他的優秀演技把列侯勳貴坑得是欲仙欲死,更是通過一係列“作秀”般的舉動讓大漢的子民至今仍在感念他的仁德。就是演技稍遜一籌的先帝,也用他的演技把弟弟劉武耍了個團團轉,生生讓梁國成為了頂住七國兵鋒的肉盾。


    因為文景二帝留下的豐厚遺產,當今天子的皇帝生涯可以說是劉氏諸帝中最為順風順水的一個。即位以後除了給太皇太後竇氏裝了幾年好孫子以外,這些年中還真的沒有什麽機會好好地秀一把演技。


    這一次瓠子口治河總算是給天子提供了舞台,好好地發揮了自己的演技。先是命令官位在將軍以下的百官也去背負柴薪參與堵口,然後就是作詩紀念幾萬軍民堵塞決口的場麵,加上每天都要親臨治河現場督戰、出言鼓舞軍士們的士氣。


    你還別說,漢季的民風還十分淳樸,對於上位者的這類演技根本不能免疫。濮陽當地的老百姓和參與救災的幾萬士卒還就吃天子這一套,一個個都覺得天子此舉真是可與古之明君進行比較,在場的幾萬軍民就跟吃了十全大補丸一樣的幹勁十足,工程進度都快了幾分。


    至於那幾百名隨扈的官員,因為有天子在身後盯著的緣故,也沒有哪一個膽敢偷奸耍滑。


    而且漢時的大臣都講究一個出將入相,個個都那麽一把子力氣,就算是文官出身的大臣也不是後世那種隻能坐衙門的官老爺能比的。


    在幾萬名軍士的努力下,一排排又長又粗的毛竹被插入河底成為河堤的樁柱,隨後再將柴草、土石等物擲入其中將堤壩的血肉填充起來。


    八日之後,一條嶄新的大堤在霍嬗的眼前成功合口,為禍大河中下遊地區二十餘年的瓠子口決口終於還是被漢室軍民所治。


    “賴陛下洪福庇佑,大河水患已除!”太常杜相夫打頭,隨扈的列位朝臣緊隨其後,一齊跪伏在天子的麵前。


    “沒有諸位臣工盡心輔佐之功與幾萬士卒一個多月的辛苦,大河必不能得治。”看著合口的堤壩,天子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又對桑弘羊吩咐道“桑卿,賜士卒每人萬錢,布帛十匹,除三年之內的租稅、徭役。”


    “臣領旨!”桑弘羊沉聲答道。


    天子的這一句話又扔出去了差不多十萬萬錢,讓執掌財政大權的桑弘羊也是忍不住一陣肉痛。


    好在大河得到控製以後,朝廷就不用將大筆的錢財花在沿河郡國的賑災之上,也讓準備破財的桑弘羊有了一些安慰。


    “臣代將士們謝過陛下隆恩!”此次治水的副總指揮郭昌趕忙謝恩道。


    天子點了點頭,又道:“諸卿之功,待朕回京後再行酬賞!”


    “臣等叩謝陛下隆恩!”隨扈諸臣拜道。


    治河之功雖然遠及不上對匈奴軍功的份量,但是大小還是份功勞。


    尤其是在與匈奴有十年沒有大動刀兵之後,這份治河之功帶來的封賞已經不枉費一部分大臣的肩膀上磨出來的那些血泡。


    ……


    是夜,軍帳之內隻剩下天子和七位隨侍的侍中、郎官說起了治河的後續工作。


    最大的決口處堵塞問題解決了之後,後續工作隻能說是一些細枝末節的問題,沒用多長時間就拿出了一整套災區重建、賑災的方案。


    “子侯,有沒有什麽想要補充的事情?”天子問道。


    “臣以為這套方案已經足以應對東郡之事,並沒有什麽其他建議。”頓了一下之後,霍嬗繼續說道,“隻是大河之水素來凶猛,沿岸士庶皆深受其害。太宗年間,酸棗縣決口,河水向東衝潰金堤;元光年間,瓠子口決堤更是二十餘年難以得治。自大漢立國以來,大河就已有過兩次大規模決口,臣怕此次建成的堤壩也隻能維持幾十年時間。”


    但是深知黃河秉性的霍嬗並沒有覺得這樣完成堵口以後就大功告成了。自周定王五年至1938年花園*口決堤,兩千五百多年的時間裏黃河下遊共計決口近1600次,幾乎沒有一年是安生的。有這樣一個數據的存在,讓霍嬗對這道兩千多年前的河堤很難抱有信心。


    事實也正是如此,元封二年堵口後不久大河複決,向南分流為屯氏河,又經過了六七十年後才歸故道。


    天子聽到霍嬗的話後沉默了片刻,於是公孫敬聲出言道:“臣以為奉車都尉此言差矣,江河決口自有天意,朝廷又有什麽辦法可以阻止這些災禍的降臨。”


    公孫敬聲的話聽起來和田蚡當年並沒有什麽區別,但偏偏又是此時漢室的社會主流觀點。


    帳內諸侍中、郎官裏的絕大多數人也是和公孫敬聲一樣的態度,也跟著說道:“公孫侍中所言有理,人力豈能違抗天意。”


    天子還是沒有說話,隻是把目光又投向了霍嬗。


    “天意不可違逆,然而我等卻可盡人事。河水為禍若是太過頻繁,對東南的民心必然有所影響,也會有損陛下的聖明。”霍嬗道。


    還沒等公孫敬聲繼續反駁,就聽到天子皺著眉頭說道:“子侯所言倒是不得不防。”


    大河的水患究竟給朝廷帶來多大的隱患,沒有人比天子更了解其中的內情。


    關中之地是漢室的基本盤,從高祖為漢王起至今已有百年光陰。一百年來的各項優待政策,讓漢室收盡了關中父老的民心。北地諸郡因為抗擊匈奴的原因,也得到了漢室的重點支持,還有一條從軍做官的上進道路可以讓北地的軍民有一點盼頭。


    隻是在關中及北地諸郡以外的地方,漢室的統治力度就沒有那麽樂觀了。因為種種問題的存在,東南地區對於漢室的統治一直都有心結。


    漢室對於東南地區也不能完全放心,魯地儒生當年給項羽當孝子賢孫,齊地的百姓對齊王一係未能憑借誅呂大功入主未央宮有所微詞,吳國舊地也有很多人對當年被先帝砸死王太子的吳王劉濞很是同情,民心及士心可以說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並不在漢室這邊。


    在國策的大方向上,南北方都存在著極大的差異。東南有相當一部分豪強大族和學派甚至還對漢室對匈奴執行的對抗國策有所非議。按照他們的觀點,受到匈奴劫掠的又不是南方各郡國,憑什麽要用他們東南的賦稅來支持北方的戰爭,繼續和親不也能解決很多問題嗎?


    更為關鍵的是東南地區在朝堂上能夠得居高位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政治、軍事等領域的地位落差也使得東南地區的話語權實在太小。而朝堂實質上也存在著對東南地區削弱,一百年來的強幹弱枝之策主要就是針對著東南地區。


    政治利益、經濟利益的這種分配不均才是東南地區並未如關中、北地一般心向漢室的最根本原因。


    而在之前的二十多年中,朝廷一直在進行北伐匈奴、南擊百越、收複西南夷等軍事行動,對於瓠子口決堤並沒有給予妥善的解決,讓數百萬受災的士庶覺得沒有得到漢室的重視。這樣一來,也更讓齊、魯、梁等十六郡國的士庶離心離德。


    這一次天子親自駕臨治河現場,也是為了將這場為禍二十三年的水患徹底解決,同時也想著通過皇帝親臨這種舉動來挽回一些東南的民心。


    “既然子侯想到了這些,是不是對大河今後的治理有一些想法?”天子又問道。


    “稟陛下,臣對於治水之道並不擅長。隻是見到大行此次治水所用的方法,略有一點淺見。”霍嬗拿起案幾上的一幅地圖,開始向天子進行說明。


    “陛下請看,大河中下遊已有部分河段有了懸河之勢,若不早早治理可能會釀成大禍。若是沿河開渠將河水分流入缺水之地,則可稍減大河水量,對堤岸的衝刷也會減弱許多。同時還能在低地放淤肥田,將沿渠旱地變為水田,定能增加畝產。若是由精通治水的大臣對大河周邊詳加調查,精心設計渠道水利,未必不能將之建成大漢的新湔堋。”霍嬗道。


    說起來,汲仁的治河方案就是在汲黯、鄭當時二十年前的那套方案基礎上改進而成的。兩套方案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汲仁在填堵決口處的同時還要修兩條河渠引大河之水北流,以此來分擔東郡這段河堤的河防壓力。


    霍嬗的這個想法其實就是把汲仁此次引向大河之北的那兩條河渠複製到其他河段,從而達到開渠分水的目標。說起來就是“賈讓三策”的中策,不僅能夠完善地方水利網,還能將大河的水量人為的減少,至少幾百年內可以不複聞河水之患。


    霍嬗壓根就沒有考慮賈讓的那條“不與水爭地”的上策,遷冀州之民當水衝者,引河水向北入海,影響的百姓至少數十萬,這樣一個決心根本不是西漢這種封建國家能夠下的。


    “此策可行與否,還要等回京之後再行討論。子侯能夠如此用心國事,朕心甚慰!”天子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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