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五回 學洋話陶慶雲著書 犯鄉例花雪畦追月</b>


    卻說阿牛和慶雲正談得高興,忽聽外麵一片聲嚷。慶雲站起來,探頭往外一望,忽聽得一個人大嚷道:“哪,哪,哪,那不是阿樞麽?”那鹹水妹也出來招呼,那班人便一哄而進。


    阿牛抬頭一看,共是三個人,嘴裏亂說亂笑,慶雲便介紹與阿牛相見。指著一個道:“這位魏又園。”又指一個道:“這位花雪畦。”又指一個道:“這是家兄,別字秀幹。”阿牛一一招呼。慶雲又指著阿牛對三人豎起一個大拇指來道:“這是丙記寶號的少東,區牧蕃兄。”招呼過了,那鹹水妹又招呼請坐,然後出去。慶雲便對那三人嘰哩咕嚕說了一遍外國話,又園、秀幹都點點頭,又向阿牛看看,隻有雪畦不懂。慶雲又拉他到外麵唧噥了兩句,方才進來,幾個人又亂談了一會。忽然中國話,忽然外國話,有時外國話說不完全,說兩句中國話湊足。


    阿牛在旁聽得,著實羨慕。秀幹忽對慶雲道:“方才我聽見說大班日間要到上海,不知可曾對你說起?”慶雲道:“我也聽見說,不知確不確。”又園插嘴道:“倘使連家眷一起去,隻怕你兄弟兩個都要去的了。”秀幹道:“阿樞總是不肯留心,須知我們既然得了這種好事,總不宜輕易丟了。我已經和女東說過,求他是必帶我兩個。”又園道:“你們若是去了,我也要想法子去走走。我有個家叔在上海,可以托他謀事。”慶雲正要答話,秀幹先說道:“既然令叔在上海,大可以去碰一碰機會。”雪畦道:“你們都是精通外國話的,都想去發洋財,隻有我這一竅不通的,隻得仍舊回鄉下去混。”慶雲道:“這又不然。”說時指著阿牛:“這位牧蕃兄父子兩個何嚐懂一句話?此刻不是赫赫然大東家麽!”


    正在高談闊論,那鹹水妹早帶著那小丫頭來收拾開圓桌子。


    擺上杯箸酒壺,又擺上四五樣香腸、叉燒之類,後來又搬出一大碗加利雞來。慶雲就親自篩酒,讓阿牛當中上坐,又叫阿直哥坐這裏,阿雷哥坐那裏,又園忙道:“罷、罷。各人都有別字,不要隻管提著名兒叫了。”於是紛紛坐定。那鹹水妹也坐了下來,彼此傳杯弄盞,慶雲十分得意,又和那鹹水妹說了好些外國話,忽然問道:“我前回叫你問東家那‘饑荒’兩個字是怎樣講的,你問了麽?”鹹水妹道:“問了。是叫‘噃棉,’我並且叫他寫了出來呢。”說罷起身,在梳妝台抽屜裏翻了一陣,鄱出一張外國紙來,遞給慶雲。慶雲接來一看,上麵寫了一路外國字:kilong-famine。於是又園、幹秀爭著來看。又園道:“阿樞哥真是留心。”慶雲道:“你才說不要提著名兒叫,你又怎了?”又園道:“是,是,是我的不是。”慶雲又叫鹹水妹:“取過我那本薄子來。”鹹水妹取出一本外國簿子,慶雲接過。取出鉛筆,在那簿子上寫了‘饑荒’兩個字,底下又注了‘噃棉’,兩個字,又在旁邊照樣描了那一路外國字。阿牛看見便要借來看,慶雲順手遞給他。雪畦道:“慶雲兄真是留心。將來你的英話怕不學的精而又精。”


    慶雲道:“越是這種冷門說話,越是不能不留心。萬一東家要說起來,回答不出,豈不要受他兩句夫盧。”


    他們說話時,阿牛打開簿子來看,看見上麵分作兩層,上層便是一句中國話,下層卻寫了好些口字旁的字。看著十個倒有八個不識的,又且絕無文理,旁邊或加一點,或加一圈,或加一豎,實在莫名其妙,隻得交還慶雲。慶雲正要說話,又園忽說道:“令東到底是到上海不是?也要預先謀一謀。”慶雲正色道:“這是家兄瞎操心。老實說,敝東和我就同一個人一般。憑他到上海到下海,怕他少得了我?我們這樣老實說,誰見了誰歡喜。你看和我們一輩的人,那一個不是一年換兩三個東家?頂了不得的做了一年,也要滾蛋的了。我從在澳門跟著敝東,直到此時,足足有三個年頭了。那一天他不讚我兩句。


    上個月我受了點感冒,請了兩天替工,等我病好了,到行裏他對我著實罵那替工的人,說他萬萬不如我。你想,他能離得了我麽?”阿牛在旁聽了,又生了許多欽羨。又請教他那簿子上寫的可是外國話。慶雲道:“正是。這是第二本,你如果要學我明天把第一本借給你。”阿牛謝了又謝。當下吃過數巡酒。


    大眾飯罷,掌上燈來,又談了一會。慶雲又和秀幹咕噥了許久,秀幹自去。又園、雪畦也要告辭。阿牛諒來慶雲是不走的,也起身辭去。


    到了明日,一早就去找慶雲仍舊到黑房裏坐。慶雲道:“你來,我知道你是要借我那本書的,我那本書卻在家裏,等我幾時找出來,送去給你罷。我這裏不便,你也不必常來。我有了空,到你那裏談罷。”阿牛隻得辭了出來。恰好在路上碰見又園,問往那裏去,阿牛告知借書的原故。又園道:“你也太呆了,他那個書費了多少心血弄出來!他將來要刻板賣錢的呢,怎肯輕易借給你?你要學英話,還是化兩塊錢一個月去讀書罷。


    ”阿牛恍然大悟。因拉又園到店裏去坐。從此阿牛又和又園做了朋友。不多幾日,又園走來對阿牛說:“今日慶雲跟東家到上海去了,我在香港沒有事,也和他同去走一遭,碰碰機會。”


    阿牛是日不免和他兩個送行,然而他兩個去後,雪畦也不見了。


    秀幹聽說也到上海了,未免寂寞寡歡,一連過了幾個月。他老子區丙到香港來,叫他且回鄉下去料理些家事,因此阿牛又回張搓去了幾個月。方才到省城店裏,打算略住向天,再到香港。


    一天,正在店裏坐著,忽然門外走過許多人,嘴裏都說是“遊刑遊刑”。阿牛抬頭看時,隻見一個人手裏提著一小豬,又一個人拿了一麵銅鑼、一根棒。後麵又一個人被人反綁了手,身上脫得精光,隻剩下一條褲子。一個人拿著大拇指粗的藤鞭,跟著那拿鑼的人,鏜的打一下鑼。這個人便舉起藤鞭,向那反綁的人狠狠的打一下。凡是一聲鑼響便是一藤鞭,後麵又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如此一路走來,在店門口走過。阿牛定睛一看,那個綁了受打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在香港相識的花雪畦。


    又覺吃了一驚,暗想他犯了甚麽事,受起遊刑來?又看見前麵提了一口小豬,不覺暗暗歎道:“這一口豬值得甚麽卻去受這種苦惱?”


    看官!知道這遊刑是甚麽刑法麽?原來廣東地方的一條鄉例,因為遇了鼠竊狗偷的,若是送到巡防局懲辦,不過打他幾十小板子,就放了。那班鼠竊這等打法,他並不怕,這邊才打過放了,他一出來又到那邊去偷了,所以定了這條例出來,凡捉著此輩,並不驚官,隻由街坊叫了地保來把他綁了,拿了所偷的贓物遊行各處。一麵敲著鑼,打著他,等到遊過了幾條街,已是打得體無完膚的了,這便叫做遊刑。有兩個尖刻的人和他取了個別名,叫做“追月”因為那麵鑼是圓的,像一個月亮在前麵,他在後頭緊緊跟著,所以題出這個雅號來。


    閑話少提,且說花雪畦在香港混了幾時,無所事事,隻得仍回省城,投在一家米店裏做出店。幸喜生就一身氣力,除了挑送米糧之外,遂可以幫忙舂米,因此每月還賺得五錢銀子工錢。安分過了兩個月,到了第三個月,就有點不安分了。領了工錢,就到賭館裏去賭一天,被他贏了十多兩銀子,便觸動了他的發財思想。坐了輪船,到澳門去,思量大賭一場,就此發財起家。誰知命運不濟,賭了個大敗而回,浪落在澳門和一個閹豬的蔡以善相識起來,卻屢次偷了蔡以善代人閹的小豬去賣。


    蔡以善是個有心計的人,以為在這裏鬧穿了,不過關他幾日巡捕房,倒便宜他吃飽飯了。好得這閹豬的事業隨處可以謀生,就約了雪畦回省城去。這雪畦屢次偷他的豬,他隻佯作不知,弄得愈發膽大了。這天又去偷,卻被以善看見了,登時大喊起來,被街鄰人等當堂拿獲,就請他追一回月玩玩。


    不想走過丙記門前,被阿牛看見了,心中著實不忍。他犯了這事又不便上前相認,心中躊躇沒法,信步走出店門,遠遠地跟著他去,看他走到那裏釋放。隻聽得一下鑼聲,便是跟著一下鞭聲,雪畦哭喊聲,看熱鬧的人叫好聲。阿牛一路跟著,幸得轉了兩個彎便釋放了。那些跟看的人便一哄而散,雪畦發腳便跑。阿牛在後叫他,他也不答應。阿牛便跟著他走,隻見他走到一處廁所裏,伸手在一個尿缸掬起尿來,洗那身上的傷痕,這也是他們做小竊的秘訣。凡受了毒打,傷皮見血,必要用尿洗過,才得止痛。阿牛看見他如此,便不好走近,隻得遠遠站著,叫一聲:“雪畦。”雪畦抬頭一看,見是熟人,羞得滿麵通紅,說不出話。阿牛道:“你弄幹淨了,到我店裏來,我有話和你說,你認得我店裏麽?”雪畦點頭道:“認得。”


    阿牛便自回去。直等到晚上雪畦才來,不知在那裏弄了一件破衣穿了。見了阿牛,先自漲紅了臉,阿生把他一把拉到房裏,悄悄的說道:“你在我跟前也不必怕難為情,我們既有一麵之交,總要幫你的忙。你在這裏存身不得,我借給我盤纏,先到香港去走一遭,再圖事業罷。”正是:隻要發財能有術,英雄不問出身低。


    不知雪畦肯去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鹹水妹家數人聚飲,觀其言動舉止,已知都是能發財之輩矣。獨是花雪畦於外國話一些不懂,雖有大財,正不知其知何發起。後來更犯遊刑,可謂水窮山荊不知下回,彼乃先得奇遇,如阿牛者,徒籍其上人之餘陰,後此竟寂寂無聞。甚夫,苟無秘訣,不易與言發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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