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八回  虞子厚探親東昌府  郭丕基倒楣鎮江城</b>


    卻說施子順自從歇業回到京裏,依舊開了一個剃頭店,又慢慢的巴結上了幾位闊京官。人家曉得他是打廣東回來的,也有人要打聽點廣東事情。施子順便捕風捉影的說了多少。末後說到宋媒婆,怎樣的得寵,怎樣的有權,候補實缺老爺們如某人某人,無一不走他的門路,口若懸河的說了一遍。剛剛有一位都老爺聽見了,便依著他的話開了一張名單,過了幾天,上了一個折子。折子發到軍機裏,就派了一位侍郎,到廣西去查辦事件。


    說是廣西,卻就是廣東的事,因為怕漏泄了,所以說是廣西。等到到了廣東,便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辦法,原是鄭重機密的緣故。但自來說的好:“朝內無人莫做官。”拿著一位廣東撫台,怕沒有幾個耳目在軍機裏?這裏欽差還不曾請訓,廣東已是知道了。並且所參的事件,都得了詳細。撫台想不出法子,然而他那愛護宋媒婆的意思,還是照舊。把他喊進衙門告知他所以,又叫他搬到別處去住,等欽差來了,好同他硬賴。那曉得宋媒婆卻又是一番主意,隻裝作一個無可如何的樣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他家窮的很,搬到別處去,亦是沒有生意。隻有抵樁,這條命交給他們罷。他這一回做作,倒把大人並太太弄得沒有法子。後來,還是宋媒婆說:“我還有個兒子,心上本想給他捐個小功名,到廣西去,自己亦就跟著他會混。無奈總是弄不到錢,隻求大人看著,賞他一個什麽東西。或是功碑,或是獎劄,能夠混飯吃的東西,那是就好了。以後死在九泉之下,也忘不了大人、太太的好處。來世變牛變馬,來報效大人、太太。”


    大人這時候心裏也有點明白,但還拿不定宋媒婆是求告他,還是挾製他?好在這個時候是捐局林立,且又減折上兌,便宜得很,便問了他兒子的名字。大人說“有福”兩個字太蠢,改了個“攸福”罷。又問:“他姓什麽,還是就寫宋攸福?”宋媒婆道:“隨意改個姓罷。他的爹本姓衛,就是衛攸福罷。”大人就招呼出去,填了一張縣丞的實收來。又給了三百銀子,又替他寫了兩封信。一封是給廣西藩台鄒士賢,一封是給邊防大臣舒春元的。當日來媒婆謝了又謝,回到家裏收拾東西,暗暗的同著兒子到廣西去了。這邊的事,無非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八個字的枕中秘訣,含糊過去,也就不必再提。


    卻說衛攸福到了廣西,賃屋住下。衙參已過,還不敢張揚,打聽廣東這邊無事,才托大了膽,去投了藩台的信。那知這位鄒大人已經告了病,專等批折回來交卸。這封信雖是投進,竟如石沉大海,連點聲息都沒有。衛攸福過了半年光景,漸漸的覺得用度大了些,隻得求人去辦分府的事。衛攸福雖然到省日淺,幸虧有的是錢,錢卻很能說話。果然成功,就分到太平府去。太平府離龍州最近,便趁空一直來找舒大人,投了信。


    諸公要曉得,這位舒大人本是一個營兵出身,從前長毛造反的時候,也曾出力打仗。後來慢慢的升了起來,一直做到提督,做了廣西的邊防大臣。他是大鴉片煙癮,一天總要四五兩煙方得過癮。這四五兩煙,要是起的晚點,就是鎮日吸也還吸不了,這不是句瞎話麽?不知道這位舒大人,嘴裏吸的煙不過一兩多一天,那屁股裏吸的煙,總得要三四兩一天。列位一聽這話,要說在下說謊,那有人能屁股裏吸煙的哩?還是把煙槍塞在糞門裏不成?卻不是這個講究。因為舒大人從前打仗的時候,就有煙癮。不吸足了,馬也騎不上。要吸足了,這一天隻夠吃煙了,那裏還有功夫打仗?就有一班同營裏的老手,傳了他一個法子,是把煙膏調厚了,搓成一個條子,或是一個餅子,塞在糞門邊。不多一刻,煙膏順著這一呼一吸的氣,就進去了。有時或是用張荷葉,塗上煙膏,貼在那裏,也是一樣,荷葉上到是淨光一點不留。這是吃煙的一個最上的妙法。諸公不信,不妨試試,便曉得在下不是謊話了。


    當日舒大人得了這個法子,大是高興。後來屢屢打仗,卻從不曾誤事。這時做到邊防大臣,一呼百諾,原可以不再用屁股幫忙。但是,他已變成一個兩路煙癮,嘴裏無論吸多少,總是無用,非得屁股眼裏吃夠了不成。在這廣西邊境日久,幸而邊防無事,那帶的營頭的名額,就十分中不滿三分,餘外的卻是他上了腰了。姬妾眾多,這邊防大臣能有幾個錢,無非是多吞幾分名餉。由他而下,一層層剝削下去,非但假名字的自然領不到錢,就是真名字的,也就所領有限。那些勇丁幾次鼓噪,舒大人沒有法子,隻得把營規格外放鬆。從此這些兵丁就無惡不作,看看這好淫擄掠,都是些本等的事了。舒大人弄到後來,也曉得尾大不掉,卻又沒法子想,隻想換個地方,把這個擔子給別人去挑。


    現在正是胡弄局的時候,恰巧衛攸福趕來求見。上過手本,投過信,在外邊等了有四五個鍾頭,才得傳見。舒大人還問了製台的好,又道是:“現在沒有安插的地方,如果將來邊防保案上附個名字,倒還可以。”衛攸福隻得請安謝了,又重複說道;“卑職此來並不在乎薪水,自己曉得年紀輕,是打算借此操練操練的。”舒大人道:“很好,既這樣說,我這裏有一個文案,他正要進京去。你如能辦,就委曲你來。”衛攸福雖然肚裏不見得十分通達,卻得宋媒婆替他請先生教了多年。所以尋常的東西,也還看得下去,隻是不曉得格式,動起筆來就不成功。但是要說不能,當下又恐怕把這個事錯了,更沒有事。這才打定主意,姑且答應下來再作打算。天下這樣顧前不顧後的人,卻也不少。當時重複起身謝過,舒大人便招呼他過天就搬進來罷。


    衛攸福下來,便去拜前手的文案。這位文案姓虞,名承繹,號子厚,是個湖南人。本是一位佐雜,在邊防案裏保過了知縣。看見舒大人的舉動,心上頗為擔著憂慮,怕的是一旦邊防有事,這些驕兵惰卒一個也不能得力,還怕這營規一壞,這些本營的兵就難免不倒戈相向。因此時常想告退,便托名要進京引見。舒大人隻不放他,後來見他屢次糾纏,才答應了他,等請到人,就聽憑他動身。


    當日,聽見有個衛攸福來接辦,心裏十分歡喜,便立刻請見。問答了一回,才覺得衛攸福文才有限,恐怕敷衍不下去。但是自己要走,也顧不得了。又約計這個把月裏沒有事,便也放心。隨即約定明日交代,交代過後連忙收拾行李,止耽閣了一天,即行動身。卻沒有走正路,繞了一路彎子走,為的是怕舒大人還要來追他意思。走了多日,方才到了廣西省城,隻因走得局促,忘記了原保大臣的谘文,心上十分焦躁起來。就有些朋友對他說是沒甚要緊,隻要在部辦那裏多化幾兩銀子,就可以彌縫過去了。也是虞子厚一時托大,便也不以為意。耽閣了半個月,張羅了些錢,便取道進京。一路水陸舟車,不必細說。


    不一日到了京,住在香爐營二條胡同謝家的宅子裏。托人介紹了一位部辦,姓史叫伯方。虞子厚拜了他,又托他代辦此事。史伯方搖了搖頭道:“這事怕不成功,這是一定的規矩,沒有原保大臣的谘文,就很費力了。”虞子厚又對他切實拜懇,並說他情願多化部費的話,史伯方道:“我們的交情,原不在錢上。但是,這件事須要經幾道手,轉幾個彎,少了也怕不成功,大約總得這個數。”說著,便把指頭伸了三個出來。虞子厚道:“三百銀子有限的很,就是如此。”史伯方道:“好說,你老哥真會說。要是三百銀子,老實話,做兄弟的也不犯著伸這指頭哩。”


    虞子厚這才曉得,他說三千。當時目瞪口呆,一言不發,滿肚裏打算:這次帶來的盤纏費用一齊交給他,也不到三千銀子,這事如何是好?隻得下氣低聲,再四來告。不料這位史伯方牙齒咬得緊,始終一文不讓。虞予厚沒法,隻得訂期再議,悶悶的回到寓裏。剛下了車,跟班的便來說;“東昌府的專差來了。”虞子厚一麵進去,一麵問有什麽事?跟班的道:“聽說叔老太爺的病不好了。”說著專差也走進來,磕了頭,起來就把信送上。虞子厚拆開一看,乃是他嬸娘的筆跡,心裏不禁一驚,臉上早已露出笑容來了。


    原來他的叔子名叫堯年,是東昌府的同知,這個缺做過十八年了。東昌府同知的缺,本算山東第一個,叔子手裏頗可過話,隻因沒有兒女,從前本有要過繼虞子厚的話。因為把話說反了,堯年大動其氣,就也閣住。從此,叔侄之間格外生疏,便也不通聞問。後來子厚因為要進京引見,弄不到錢,姑且發了一封信,說要想借一千銀子,以備出山的話。究竟一本之誼,堯年倒也極看得開,便如數匯到京裏。得了回信,才曉得他住處。堯年年紀高大,早得了一個頭暈病,醫治總不見好。五月端陽這一日,到府裏去賀節,回來一下轎,一個頭眩,就跌到在台階前,頭麵碰在石頭上,已經皮破血出,不省人事。一時七手八腳扶了過去,才慢慢的還醒過來,還一連發了幾個昏。


    他嬸子曉得家裏沒人,要出了事更不得了。又覺著上次匯過千金到京,虞子厚就以前有點嫌隙,也可以解釋的了。這才寫了一封苦切的信,專人來請子厚。子厚看完信,曉得叔子那裏並無弟妹,叔子一死,這分家私明明是自己的了,不禁樂的心花怒開。卻因為當著來人,趕緊裝出一付發急的樣子,連忙把眉頭皺起。無奈這兩道眉毛忒殺作怪,勉強把他皺起,他又散開來,到弄得子厚沒法。隻得一麵叫來人出去歇歇,一麵招呼家人收拾行李,雇車包站出京,把這引見的事暫且閣起。


    第三天一早,便動身取路往山東東昌府來。走了十天半,已是到了。專來的人就先一步回去送信,子厚也就招呼車夫,一直拉到二府衙門口下了車。子厚的意思,以為他叔於是早已做過二七了,因此急不擇步往裏飛跑,忽見大門口還是兩個紅燈籠,心裏已有點奇異。又到二堂上,看見堂紅依舊,格外詫異,還當是新任的陳設,心裏卻老大有點發毛。剛轉進二門,有幾個家人站著伺候,子厚也不及問長問短,一徑進去。到得廳上,忽然看見他叔子在那裏同一個人閑談。


    予厚這一嚇非同小可,既已到此,沒有法想,隻得上去磕頭問好。那一位也就站起來走出去了。堯年道:“辛苦你,路上走了幾天?”子厚道:“聽得叔父病重,連夜趕來,幸得叔父病已全愈,真是吉人天相。”堯年道;“幸虧這位名醫,吃了幾貼藥就好了。頭上也隻擦破了一塊皮,今已結疤,並不礙事,並且頭暈也不發了。”子厚道:“這位先生手段卻是高強得很。”堯年道:“真正想不到,還能與你見麵。但是你這次來,你引見的事怎麽樣了?”子厚道:“正打算驗到,就得了這裏的信,所以還未辦。”堯年道:“你耽閣幾天,還是趕緊去辦。但是累了你,又耽誤了你出山的日期,倒很對不住你呢。這裏風大,我們裏麵坐罷。”子厚隻得跟了進去,見過嬸子,寒暄了幾句,就忙忙的收拾一間屋子給侄少爺住了。


    子厚心裏是滿肚不開胃,打算這分家私是穩穩的自己獨霸,那曉得他又會好了出來。坐了一會,正打算出來,忽然聽見小孩子啼哭的聲音。子厚心裏一跳,忙問道:“是那裏的孩子?”堯年道;“是你嬸子的主意,管我置了一個妾。倒好,居然一索得男,現在還未滿月哩。”予厚聽見這句話,真如沸油澆心的一般,一言不發,把這照例恭喜的一句話也忘記了,坐在椅子上,身不由己的亂搖起來。堯年也不在意,還說道;“你一路辛苦,你到房裏歇歇去罷。”子厚這才定了神,辭了出來。到得房裏一頭倒下,心裏十分不快,不免短歎長籲了一回。隨即盤算道:“既是如此,我辛苦了這一回,至少千金是要送我的,就譬如我出來張羅盤費罷了。”


    轉眼住了七八天,子厚說是要回京,堯年也並不挽留,備了一桌酒送了行,又封了五百兩銀子,還說了多少客氣話。子厚雖不十分滿意,嘴裏也說不出什麽,就打算仍舊按妨回京去。繼又轉念道;“我要是遵陸到清江,到上海搭船到廣西去,自己去弄這谘文,所化也還有限,總比這部辦想我的少多了。這時候,就是衛攸福辦不下來,也是一定請了人。難道還會一定拉住我不成?”主意打定,便走了清江浦的車,一直到了清江浦。換了船,過了江,到得鎮江。住在船上,心上要想去遊一遊金山寺,卻又因為就是一個人,沒甚意興,便在滿街上亂撞。忽然看見江裏的炮船、兵輪,還有那炮台上,都掛了旗子。五彩翻飛,映著日光,十分好看。子厚便拉著路上的人問道:“今天是什麽事?這般熱鬧。”那人道:“今天有個外國欽差過境,所以大家接他。大約不多一刻,就到了,你瞧熱鬧罷。”子厚聽見,便也不肯回船,隻在岸上踱來踱去的等。


    不多一刻,果然遠遠的望見黑煙一縷,從下遊直限上來。自遠而近,看看就將近到了。再看各炮台、炮船上的,都是手忙腳亂的情形。等到船已到得麵前,隻聽見轟轟的炮響,放了幾個之後,忽然停住。正在詫異,又聽得震天響的一聲,仿佛有一樣東西,隨著這火藥直衝到半天的樣子。這時候,不但子厚吃驚,就是別處看的人都覺得奇怪。說時遲,那時快,那件東西早已向人叢裏落了下來。大家死命的往外擠,發一聲喊,衝倒的、碰翻的人實在不少。還有個買晚米稀飯、下餃子的擔子,早已擠倒地下,擔上的碗是砸了個粉碎,鍋裏的稀飯、餃子是潑得滿地。正吵嚷間,那件東西已下來了,不是別的,卻是一隻人手臂。大家擠著看,就有人曉得炮勇出了岔了。再看那炮台上,還在那裏放炮,半天一個,好容易放完了炮,又奏西樂。那外國船上也還了炮,卻放得甚是爽利。


    不多一刻,已經放完,然後啟輪上駛,炮台上又吹了一回號,這才大家卷旗押隊,紛紛下來。末後有兩個人,用一扇板門抬了一個人跟著走。在板上睡的人,卻是鮮血淋漓,不住“啊唷”、“啊唷”的喊。再後就是營官騎了馬,嘴裏還在那裏吩咐人,是叫送到醫院去的話。還有兩個人攔住馬頭,跪下道:“這個穆勇,在營當差有年,一向勤慎。此次橫遭慘禍,總求不要開他的名字。”隻見那押隊的點頭道:“自然,自然,這不必說。要是不好,就叫他兒子頂了卯罷。”這兩人說了一個“謝”字,便起來往前趕散閑人,讓這騎馬的如飛去了。


    予厚看見,心裏暗忖道:怪不得人家說中國的兵沒用,這樣看起來,真正沒用。你看人家放的炮,多少利落。這炮台放了幾個炮,還鬧出這個岔來,要是真正打仗,那不用說,就是那三十六著的上著了。”一頭想,一頭走。正想回船,走到三義公門口,隻見一位客人,正同棧房裏的茶房吵嘴哩。子厚不免站住,隻聽見那客人道:“不拘怎樣,中國人也得講理,外國人也得講理。我才到,本來是想住六吉園的,你請我到這裏,你怎麽說的?東西交給你,是一件東西不得少的。我交給你不是八件嗎?怎麽就會成了七件呢?”夥計道:“放屁的話,你交給我明明是七件,那裏有八件?你想要訛人,那可不行。你要張開眼睛認認招牌,我們是英商的招牌。你也要曉得點輕重,再要胡鬧,我就去告訴洋東,辦你個無故訛詐。送你到縣裏去,打你一千板子,枷號在門口示眾。你當我辦不到麽?”


    客人道:“洋商的招牌便怎麽樣?洋東難道也同你一樣的不講理?”夥計道:“別人不少,單是你少,可有這個情理?再者,你這樣混鬧,是明明毀我們的招牌,替我們回複生意。我們洋東要是生意不好,你可就按著日子賠罷。還有一句老實話對你說,就算洋東真不講理,你又怎麽樣?”客人見說他不過,心裏也有點怯,他隻得趁勢收篷道:“我並不是說你們藏了,怕的是混在別人的行李裏去,托你替我仔細找找。找到了自然頂好,找不到難道還要你賠不成?”夥計道:“沒有這大工夫。像你這樣客人,我不知道接過幾十萬哩。一個個都要我找東西,我當夥計的還要跑死了呢。”子厚在門外看了多時,忍不住進來解勸那客人道:“省一句罷。”那客人卻也不敢再鬧,隻得認了晦氣,借此收篷。


    子厚便同他出來走走,問起他名姓,才曉得是揚州郭丕基,有事到江陰去的,還是生平第一次出門。兩個人談了一回,揚州人是最喜吃茶的,就約了子厚前去吃茶。素日曉得這裏有一個大茶樓,叫做京江第一樓,便一路到了這座茶樓。果然起得壯麗,上麵一塊橫匾是“京江第一樓”五個字。兩邊是一付對聯,上首是“大江東去”,下首是“淮海南來”八個字,寫得筆勢道勁。子厚同丕基就打樓梯上拾級而登,揀了一付座頭坐下。堂倌泡了兩碗茶來,兩人細談心曲。


    郭丕基肚裏很有點饑餓,就招呼要兩分點心。堂倌看了一眼,也不則聲,徑自去了。郭丕基還當他沒有聽見,又高聲叫喊堂倌,那知仍是不理,提著一個空壺已下了樓去了。郭丕基在揚州教場裏吃茶,那堂倌是和氣不過的,見了這個情形,不禁大怒,拿筷子把盤子敲得丁丁的響,也沒有人理他。停了一刻,堂倌又上來衝開水,郭丕基厲聲道:“同你說話,怎麽不理?難道你耳朵是聾的麽?”堂倌道:“我耳朵倒不聾,你眼睛是瞎了。”郭丕基道:“我同你說話,你不理,倒反頂撞,是個什麽道理?”堂倌道:“樓上樓下,客人如許之多,也有個先來後到的。點心好了,自然要端上來。要早也早不來,難道我留著不賣,留著自己吃麽?吵也無用,總而言之,我們館裏不能為一個人升火。”郭丕基道:“放屁!”正要往下再說,堂倌也怒道:“客人放尊重些。”立刻把水壺往桌上一蹬,又道:“這是洋商的牌子,你要張開眼睛看看,不要說你,任憑什麽人,都不敢在這裏撒野,你還不配在這裏發狂哩!你嫌不好,你簡直滾出去罷,這裏不稀罕你的錢.你要逞凶,樓下的巡捕現成,你試一試看!”


    郭丕基氣的發抖,罵道;“混帳東西,敢這樣混帳,我打你這個王八蛋。”正想站起來打堂倌,堂倌早已走到窗子門口,朝樓底下呼哨了一聲。隻見一個戴紅纓大帽,手裏提了一個根子走上樓來,卻是中國人。堂倌把手指著郭丕基,對他說道:“他在這裏混鬧。”巡捕便走上來,一把辮子拖著要走。子厚著急,忙上來解勸,陪著笑臉央告巡捕。巡捕道:“這是向來規矩,沒有情分的。”


    這個時候,吃茶的也不少了。有一個有胡子的人,上來對巡捕說了幾句,這個人是認得巡捕的,巡捕方才答應了,招呼叫他們會帳滾罷。堂倌便走過來道:“兩碗茶九十二,點心兩分,一百六十,共計二百五十八,又打破盤子一個,作錢六十,小帳六十,統共三百八十文。”郭丕基道:“這是個小醬油碟子,不過十個錢。況且,我並不曾吃點心。”堂倌道:“我們家夥都有定價。點心已是做了,你不吃不幹我事,難道留給狗吃麽?”子厚曉得明是訛詐,又曉得郭丕基舍不得,心上又要緊離開這裏,便連忙替會了帳,拉著郭丕基下樓。堂倌還在那邊笑罵,這邊也隻得作為不理去了。


    走到街上,子厚道:“萬想不到,這堂倌如此可惡。憑仗著洋人的勢,就如此欺負人,實在可恨!”郭丕基道:“這種堂倌,要在我們揚州,早已被人打死了。他這樣的混帳,如何他這個館子裏還有許多生意?可也作怪。大約本地人是被他欺負慣的。我想,自洋人進來以後,我們中國的人吃的虧真正不小,總得要想個法子出口氣才好。”子厚道:“這件事,照現在情形看起來,怕沒有翻身的了。”郭丕基道:“其實,總是中國人不好。他的洋布有什麽好,偏要買他的,難道我們中國自己織的布,穿在身上就有甚芒刺在背?他的洋貨有什麽好,難道我們中國的土貨,用在身邊就顯出拙陋難看?即如洋油這件東西,他的氣味是臭而不可解的,我是最不歡喜。無奈人家都要點他,說是加倍的亮,這真是個天意。要是大家不買他的東西,他自然也不來了。要這個樣子一直不改,十年之後,你看樣子罷!”


    一路談著,還走不到半裏路光景,看見前麵圍個圈子,閑人擠了不少。想進圈子去看看,那裏還擠得上?忽然間圍子散了,幾個人沒命的衝了出來,就有個巡捕似的將一人辯子扭著,望前拖去,後麵還跟了無數閑人。有幾個像發憤的,有幾個像著急的,有幾個說說笑笑,像是不知輕重的,鬧烘烘的一群過去。子厚、丕基立在那裏,是曉得他們的利害,也不敢前去多事,隨後人也清了。


    有一個畫空圈抹鼻頭的讀書人,在那裏低著頭,踱得幾步絕好的方步。直踱到子厚身旁,這人還不覺著。聽他嘴裏念著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難道竟沒有王法的麽?唉,放屁!放屁!”這人的“屁”聲未絕,子厚實在忍不住,便道;“仁兄請了。”這人聽見,連忙將眼鏡除下,似揖非揖的向著子厚道:“雪齋兄幾時來的?”原來這人號喚仁慕,聽予厚叫他仁兄,聲音又與他的朋友雪齋相似;況且一副近視眼,除下眼鏡,更加弄不清楚,所以競瞎纏了一回。子厚見他是斯文一派,也就含含糊糊的答應了幾句。


    這人知興高采烈的說道:“方才被巡捕拉去的一個人,也是好好人家的子弟。隻因抽上幾口鴉片煙,跑到洋街上來,到這煙間裏麵開了一隻燈。後來還帳的時候,拿出一個小洋夾,卻放著兩角洋錢,拿來交與堂倌。堂倌說不出嫌他錢少,麵上就裝著不願意的樣子。再把角子細看,卻是奉天省造的,就要拿去掉換。但這小洋夾裏沒有第三角洋錢,隻得嘴裏說道,奉天不是中國的省分麽,你倒不要他起來?吵了一回,這堂倌就喊了巡捕,拖出來拉到巡捕房去了。巡捕果然強橫,這鴉片煙有何好處?要去吃他則甚?弄到如此狼狽,不知他懊侮不懊悔?”子厚道:“堂倌的權力,洋街上竟大到如此。”這人道:“不是堂倌的硬,開煙間的人,說在洋人處做過細崽,會說幾句洋涇浜說話,同巡捕頭腦也有些認識,所以他們的堂倌,也靠了些些洋勢,就耀武揚威的做起事來。”


    兩人講得起勁,那郭丕基餓得難受,將予厚的衣裳拉上幾拉。子厚覺著,就與這人告別。一路行來,沒找著個點心店,看見一個山芋擔子,賣了二十線山芋吃了。一頭吃,一頭說道:“我明天是要回家去了。”子厚道:“不是你要到江陰去嗎?”郭丕基道:“不去了,不去了。我本是要到江陰找一個人,這才出家門口四十裏地,就是這個樣子。若再走遠些,我還有命嗎?況且,出門也要取個吉利,這種不吉利,還不如回去好。”子厚道:“那也不然,有正事總是要辦的。我還要到廣西去呢,這路不更遠了嗎?”郭丕基道:“我這人真糊塗,也沒有問你到廣西去做什麽事?”子厚道:“我是一個知縣,因為要到廣西去請谘文引見,這才要去。”


    郭丕基驚駭道:“原來是一位大老爺,我還不曉得。我請教大老爺一聲,怎樣就可以做知縣呢?”予厚道:“有好幾種不等,並不一樣。”郭丕基道:“請你老人家說給我聽聽。”子厚道;“有的是中了進士,放的知縣,叫做即用知縣。這一班從前是極好的,所以叫做即用,後來各省人多,也壓下班去了。有的是中了舉人,三科之後,挑選一個知縣,這叫做大挑知縣。有的是投貢考二等的,叫做拔貢知縣。有的是化貢考一等的,叫做優貢知縣。有的是打仗有功,或是出洋,或是辦河保舉的,這叫做勞統知縣。有的是銀子捐的,叫做捐班知縣,這些名目多著哩。”郭丕基道;“譬如捐的,要多少錢?”子厚道:“統通在內,也得四千銀子。”郭丕基道:“很上算。我看見我們江都縣的老爺出來,坐著四人大轎,前擁後衛,打著鑼,開著道,又是紅傘,又是銜牌,他坐在轎子裏自在得很,很羨慕他。聽說他做一年,有好幾萬的銀子呢。照你這樣說,那不是幾十倍的利錢麽?”子厚笑道:“他是實缺,我那裏能夠?我們是候補,到了省,不知還要等多少年哩。”一路說說笑笑,早到了棧房。予厚便辭了郭丕基,自己回到船上。家人已打聽得,明天有招商局的輪船,子厚便招呼歸著東西。到了明日,便搭船到上海,取路往廣西去了。


    要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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