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宗的這些真君裏,修煉一途走得最困難的就是易岩真君了。


    易岩易岩,修道之心能夠改變最堅固的岩石。


    可是在最初,他連這顆向往修道的心都不能展露出來。


    他剛開始,隻是等待,等待機會的來臨。


    可機會永遠不會被等來,十歲到十五歲這段漫長的時光,終於教他懂得了這個道理。


    若是不改變,終生或隻是在這四四方方的一方天地之中,混混沌沌的度過餘生。


    若是改變,最差的結果也不過是回到這方小天地之中罷了。


    於是,他做了個決定。


    他跪在父親膝前,決心求著父親允他修道。


    母親不忍,在一旁垂淚懇求。


    父親說:“阿盧雖有靈根,可是資質不佳,即使入道,也難以鑄就道基。哎,若不能築得道基,光陰也不過短短百餘,與不修此道又有何區別?”


    “若不修道,你有阿父供養,做個一世快活的富家翁,賢妻嬌兒,自在逍遙。何苦走一條本就沒有出路的道路,何苦來哉?”父親大手拍打著膝頭,勸導他。


    “我的兒啊,若你的資質再好一點點,哪怕隻是平庸,為父都絕不攔你,傾盡為父的姓名也要為你鋪平著前路!可是,兒啊,兒啊!”父親老淚縱橫,最後竟扶著椅背,身體顫抖,雙眼緊閉。“都是我的過錯啊!”


    母親前行兩步,抱緊著父親的膝。竟是哭道:“長卿!長卿!你何錯之有,何錯之有!錯在我,錯都在我啊!若不是我昔年任性胡為,帶著六月的孩兒上了域外戰場,阿盧怎的會早早降生,如今前途渺茫啊!”


    如母親這樣的性情剛毅的婦人,也會這樣無助的哭泣嗎?


    慕欽盧跪在原處,淚水順著臉頰緩緩滴落,十根手指幾乎攥的出血。


    父親是修仙界威震四方的元後大修士,“慕家雙璧”之一的慕長卿。母親也是修仙界千年難得一遇的符陣天才,美名遠揚的“符陣仙”盧紅玉。


    家族慕氏一族世代鎮守域外戰場,護衛疆土,深受人、妖二族敬重。


    慕家男兒,哪個不是頂天立地的一代大修。


    可是他呢?可是他呢?


    慕欽盧淚落如雨。


    因為受驚早產,從出生起,他便丹藥不離口,良醫不離身,父親母親,更是切切的關照愛護。


    即便身在大族,有如此雙親,在無微不至的關愛中生長。


    可他三歲才會說話,六歲才能獨立行走,十歲的孩子,還沒有同齡的孩童一半的身量。


    十五歲的小夥子,雖然瘦弱,卻眼見的骨架子上能附著了肉,不再形銷骨立的像個小骷髏。這個孩兒終於立住了,能平平安安的長大了。


    他卻想飛了。


    慕長卿又欣慰,又絕望。


    但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欣慰些什麽,又在絕望些什麽。


    孩兒手中一抹血色,沒能求來他的肯定。


    他站起身來,繞過這個十幾年愛撫的孩兒。


    踉踉蹌蹌的,走出廳堂,走出家門,走出族地。


    一路上有無數的人向他行禮,他們畏懼他、信服他、仰望著他。


    穿過人群,在荒野上漫行。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飄蕩在茫無邊際的江上,越過蒼茫萬頃的江麵,他一宿未眠。


    晨光熹微之時,他回了家,對依舊跪在那裏的幼子說。


    “你要修仙,我不攔你。”


    慕欽盧喜出望外,一夜的等待讓他身疲力竭,他的唇角起了皮,喉嚨也發不出聲來。卻用端端正正三個響頭告訴父親自己的喜悅。


    慕長卿俯視著自己的孩子,語氣平淡的說:“我等你一炷香,收拾你的東西,我帶你去拜師。”


    雖然慕長卿自己就是名氣頗大的大修士,但是他深知自己見不得孩子受絲毫委屈和損傷。


    這很不好,他成不了一名真正的修士。


    三宗三門,讓慕欽盧自己選一個。


    慕欽盧選了衍宗。


    他從小沒接觸過外物,不知道什麽好什麽不好,父親同他說起三宗三門,他選了這個父親口中說出的第一個宗門“衍宗”。


    彼時的天下第一宗。


    父親第一次沒百般嗬護著他,帶著一路奔波,徒步上了白玉京。


    但是衍宗長老們也看出了他虛弱的身體,低劣的資質。


    比起收一個弟子,和慕長卿交好。


    他們更擔心這個弱不禁風的弟子會把命丟在自己的地界,不能同慕家交代。


    委婉的拒絕。


    又說若是實在想修仙,父親勝過他們許多。


    慕長卿沒多做糾纏,帶著他就出了白玉京。


    “阿盧,你再選一個。”


    於是他們又去了禪宗般若寺。


    大和尚們更是滑溜,也不說能不能拜師,隻說與佛無緣,怕是求不到道果。


    慕長卿再一次問他。


    “阿盧,三宗之中,劍宗待弟子最為嚴苛,也對弟子最挑剔。你還要去嗎?”


    三宗中有二宗拒絕了他,所剩一個又是最挑剔的劍宗。


    可慕欽盧還是點點頭,說:“去。”


    ……


    易岩真君突然睜開眼,他的洞府不算大,突然多出了四個人,僅有一種塞的滿滿當當的感覺。


    廣秀尊者、明瓚真君、明平真君、玄明真君。


    師父、宗主、好友、陌生人。


    不知道自己貼著“陌生人”標簽的玄明真君對他的每一個試藥人都抱著十二萬分的關切,目光炯炯的盯著他,見他睜開了眼,第一個衝上前來。


    開口便問:“藥怎麽樣?”


    謝行雲一個沒留神,沒拉住他,見好友實在不知看人眼色,在廣秀尊者的開口前拉走他,低聲警告:“玄明,閉嘴。”


    玄明真君委委屈屈的閉了嘴,隻能憑著自己的感覺猜測藥效。


    衰老停止了,死氣也散了些,臉上泛著的紅光,瞧著到像是枯木逢春了。


    至於修為嘛,修為……


    幾個真君裏修為墊底的玄明真君拉了拉謝行雲的袖子,問:“修為怎麽樣?”


    謝行雲瞧了瞧,說:“境界不知,靈力還在增長,快要恢複到元嬰初期。”


    玄明真君聞言,喜悅的覺得心都要飛出胸膛了。


    這是說明自己的丹藥是成功了嗎?


    謝玄明的喜悅感染了自己。


    謝行雲蹙著眉,和另一邊的明瓚真君對視一瞬,都按下心中的複雜心事。


    雲床上的易岩真君對著廣秀尊者,問出了潛藏在心底許久的疑惑。


    “師父,當年你為什麽會答應收我為弟子呢?”


    廣秀尊者平靜的看著自己的弟子,答:“因為為師當時沒有弟子。”


    易岩真君心裏有點發澀,委屈的差點哭了出來,說:“要是師父當時已經有了弟子呢?”


    廣秀尊者看白癡一樣的看著自己的老弟子。告訴他:“如果為師當時已經有了弟子,你大概是沒有機會一個尊者這麽傻的問題的。”


    被師父這麽直白的嘲諷。


    易岩真君的心,瞬間被無盡的酸楚淹沒,一激動,又暈了過去。


    慕欽盧的修仙之路,是從被一位毒舌男修收為弟子開始。


    毒舌男修廣秀尊者那時還不是一個尊者,是個金丹期的修士。


    劍宗收弟子的年紀越收越小,到了廣秀真人這一代,師兄弟還有收了個天賦超群的奶娃娃的。


    每日清洗奶娃娃的濕褲子,看著廣秀真人聽著收弟子就腦殼疼,一腦殼疼就躲出去。


    但他金丹後期了,也到了給宗門開枝散葉的時候了,廣秀真人被自己的話癆師父逮回宗門,參與新一輪的弟子選拔。


    隨著劍宗的發展壯大,拜師劍宗的弟子資質也越來越好。


    其他的師兄弟挑花了眼,而廣秀真人卻與眾不同,不是太小,就是太醜,即便是再完美的弟子,也有可挑的毛病。


    挑來挑去,弟子們都被挑完了。


    問心路上還有一個身體格外弱的弟子,這邊選徒弟的真人真君們架都打完三場了,這弟子才慢騰騰的上來。


    年紀大了些,不用洗尿片子了。


    長得瘦弱了點,那一定吃的少。


    眉目有些文弱女氣,太好了,師父我就喜歡這樣的好看徒弟。


    上一代宗門最出色的弟子選了下一代資質最糟糕的弟子,這個搭配怎麽看都滑稽。


    但是廣秀真人從來隨心所欲慣了,宗裏沒人能改變他。


    慕欽盧麵對著新出爐的,看著比自己還小的師父,神情有些茫然無措。


    小師父咧著嘴角,按著他的頭拜了師。


    拜了師父,慕欽盧的水深火熱的弟子生涯就正式開始了。


    師父天賦卓絕,所以他從來不努力,按部就班的修煉,從不肯再額外出一點力。


    還對自己的天賦了解甚深,從不在他這個弟子麵前加以遮掩,不遺餘力的全方位的打擊弟子的自信心。


    師父懶得出奇,什麽東西都是他這個弟子準備。


    還會挑剔的有沒有他喜歡的香氣。


    經過自己的不懈努力,慕欽盧終於順利的跨過人生中的第一道障礙,順利度過了築基雷劫,成了一名真正的修士。


    他喜悅的去找師父,分享自己的喜悅。


    師父拉著自己的被子,睡眼惺忪的“哦”了一聲,翻了個身,又陷入了沉睡。


    ……


    玄明真君半蹲在床邊,有些奇怪的自言自語。“我的丹藥,後遺症這麽大的嗎?他看起來很痛苦的樣子啊。”


    但是似乎靈力還在增長的樣子。


    他看向謝行雲,謝行雲說:“靈力雖然增的慢些了,但確實還在增長,已經突破了中期了。”


    廣秀尊者在一旁安靜的打著坐。


    明瓚真君活絡著氣氛,便對這位年輕的尊者說:“師祖,如此發展下去,說不定我劍宗又要出一位化神尊者了。”


    廣秀尊者平淡的說:“沒這個可能。”


    他轉頭看著還在昏睡的弟子,淡淡的說:“易岩熬不過這個這個雷劫。”


    明瓚真君充滿信心的說:“可是易岩都熬過這麽多次雷劫了……”


    築基、金丹、元嬰……就修士這個被雷電炸習慣的身體,炸到元嬰期了,多少對雷劫也有一定的抵抗性了。


    廣秀尊者平淡的說:“他從來沒經受過一場雷劫,都是我抗的。”


    聲音平淡,仿佛是在說明天吃什麽的話題。


    明瓚真君一口氣堵在喉嚨裏,不上不下。


    眼神卻如刀一般的刮著易岩真君的肉,過分了,雷劫還能這麽作弊的嗎?


    謝行雲旁觀著這一切,像是在等待一場既定結局的劇目。


    易岩真君身體裏的靈力還在上漲,已經到了元嬰後期的程度了。


    周圍的靈氣開始自發的聚攏起來,形成一個巨大的靈氣漩渦灌入易岩真君的身體。


    狂風肆虐著,洞府外隱隱有歡呼聲和雷聲傳來。


    明瓚真君眼皮一跳,道聲“不好”便往屋外奔去。


    玄明真君歪著頭看了看雲床上的易岩真君,正巧與他對視。


    易岩真君身處漩渦中心,身體浮空,聲音被身體周圍的狂風撕碎。


    隻看得個口型,約是“謝謝”的樣子。


    玄明真君咧咧嘴,準備和謝行雲一道離開這裏。


    謝行雲問靜坐不動的廣秀尊者。“劍尊,您不走嗎?”


    廣秀尊者看著風暴之中的徒弟,淡淡的搖了搖頭。


    二人心中還有牽掛,急著出去找各自的徒弟,也就閃身出去了。


    屋內隻剩師徒二人。


    廣秀尊者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半空中自己唯一的弟子。


    雷聲轟鳴,一場風雨已經悄然成形。


    手臂粗的紫雷炸開頭頂的洞壁,露出猙獰的夜空。


    紅黑的雷光在雲層間劇烈翻滾著,醞釀著滔天的怒意。


    “師父。”易岩真君喊道。


    廣秀尊者慢慢站直了身子,身影輕盈的浮空,與他麵對麵的相立。


    下方的修士沒想到還有這一場變故,都在迅速的退出這片雷區。


    玄明真君抱著梅婉婉,跟身邊的好友吐槽著:“依我看,老段就是太心急了,把弟子都招來了,別沒來得及躲,一場化神雷劫全霍霍了。”


    秦瑜扒著師父的行雲劍,在半空中風雨飄搖。


    看看,徒弟和徒弟之間的差距,有時真的可以氣死人。


    玄明真君繼續說:“老慕的運氣也太好了,遇著個這麽好的師父……”


    轟隆——轟隆——


    廣秀尊者徒手撕開阻隔著二人的風團,走到弟子的麵前。


    易岩真君蒼老的麵容上露出了一個如稚子般的微笑,說:“師父,最後了,讓我自己來吧。”


    廣秀尊者深深的看著他,收了手。


    易岩真君笑容的弧度更大了。


    他近乎呢喃的說:“師父,……”


    他還在往上漂浮,廣秀尊者的身形卻在急速的下墜。


    轟——


    秦瑜抬起手,手心接著一點碎金似的光芒。


    下雨了。


    易岩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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