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燒烤攤。


    一身橫肉的燒烤攤老板端著銀色的鋁製托盤穿過充滿了五香粉辣椒料的白色霧障,金黃白花的褲衩時隱時現,吉遙眼看著他一路過來,跟一圈圈塑料凳上坐著的顧客熱鬧寒暄。


    路燈正打在他側身,把一團團雪白的口水映照得清清楚楚。


    “……”吉遙忍不住伸手抹臉,心裏起了一層膈應。


    她忍不住看老肖,真想說,要不咱走吧?


    老肖是她高中同學,為人爽快,重情重義,兩人互稱兄弟,即便大學時相隔兩地偶爾假期都在杭州也會抽時間聚聚。


    老肖現在開了家修車廠,早已娶妻。風流倜儻過了兩年,用他自己的話說,浪子回頭比真金,現在隻想回家守著老婆生個娃,過其樂融融的平凡生活。


    吉遙說,挺好。


    老板還有五六米,老肖跟人揮手,嫻熟的問:“標哥!總該到我了吧?兄弟我可等了半小時了!”


    胖老板滿臉是笑,一身橫肉倒緊實,吉遙看他跑的顛顛的,也就皮下有顫動。


    “哈哈久等久等,這會兒人多,勞您神了!瞧,地獄麻辣味兒,哥沒記錯吧?”


    “是是是,麻煩了麻煩了。”


    “兄弟們吃好,我先去忙了。”


    吉遙趕緊點點頭,禮貌道謝。


    串齊了,老肖起身到店裏拿一紮冰啤,回來往桌上一瞧,嗓子大開:“咱哥倆好不容易聚一回,今天敞開喝,不醉不歸!”


    吉遙隻覺頭皮發麻。昨晚的酒還沒醒全,今晚再喝,她都能直接打120預備了。


    眼見老肖砰砰砰開三瓶,吉遙趕緊起身摁他,冷汗都快被逼出來了:“別別別,兄弟,量力而行,量力而行!”


    “嘿?”老肖不樂意了:“怎麽個情況?戒了?”


    “沒沒沒,那個,昨晚剛喝半瓶紅的,我這下午剛緩過來,確實是喝不下了。”


    “哎呀,一瓶總行吧?別掃興!一瓶一瓶,先喝著,哥還能害你咋的!”老肖不由分說,抬手掄起一瓶啤酒就往吉遙麵前敲,嘴上碎碎念到:“喝不了了說,哥給你解決!”


    吉遙嘶嘴,無奈的看著麵前冒了半瓶嘴白沫的啤酒,隻覺有口難言。


    老肖舉起瓶兒:“來!走一個!”


    吉遙隻好端起瓶,碰上:“走。”


    臊嘴的液體滑入口腔,吉遙閉上眼,分手前昌雲最後的眼神一閃而過,吉遙猛地撤手,半口酒漏出來,浸了她滿胸口的濡濕。


    老肖咬一口羊肉串,含混不清的問:“你不心情不好嗎?怎麽回事兒,說說?”


    夜班的晚風像上了發條,裹著遠山凝結的冷氣揚地而起,吉遙發絲飛舞,不自覺裹了裹身上的襯衫。


    “……也沒什麽。”她垂下眼。


    老肖給她拿隻串:“哪方麵的——有人追你?”


    吉遙:“……”


    老肖自覺無趣,再猜:“那是你弟又給你闖禍了?”


    “沒有,這家夥最近乖的很,估計又是談了哪家小姑娘了。”


    “喲,又換了,令弟行情不錯啊。”


    吉遙懶得提他,笑都不想笑的悶頭咬口串串。


    “……!?!”


    刺骨的辣味兒直衝鼻腔,眼淚瞬間熱化成汽要從眼裏噴湧而出。


    “臥槽!”吉遙立馬扔掉手中的串串反手抓起桌邊的啤酒,一口氣喝掉小半。


    老肖看著吉遙突然爆紅的臉蛋笑得出不來聲兒:“瞧你那點兒出息!”


    一辣一冰,吉遙險些被折騰的沒了氣:“神經並病!放這麽——辣!?”


    老肖笑吟吟地看著她:“你不是心情不佳嗎,給你痛快痛快。”


    “那你倒是提前吱一聲!兄弟,搞不好要死人的!”


    “我瞧你現在挺好。”


    吉遙懶得理他,渾身跟抹了辣椒油似的發熱發脹。燒烤攤地霧氣夾著嗆人地氣味兒噴香而來,吉遙倒在塑料椅上,軟的跟沒了骨頭似的。她伸手抻抻頭發,風在發絲間溜來溜去,抬頭望著飄渺天色,昌雲一字一句卻似細小蜉蝣,盛著夜色紮她入耳。


    心煩氣躁。


    老肖看她一眼,覺得得說點什麽轉移轉移吉遙的注意力。


    “最近怎麽樣?”


    “……嗯。”


    “還跑車呢?”


    “沒。”吉遙支吾一聲:“我換了個工作。”


    “嗯?沒聽人說啊?”老肖奇怪:“你不是擱林子那開出租呢嗎?”


    “沒做了。”吉遙坐起身來,揉揉眼間,簡單概括:“我有個朋友在杭州開了個店,我去給她看店了。”


    “喲,什麽店,搞電子的?”


    “……”吉遙默了會兒,彎腰倚在桌上,在盤子裏挑挑揀揀:“書店。”


    “書店?”


    “嗯。”


    “……你不是學計算機的嗎?”


    “嗯啊。”


    “那人書店要你幹嗎?當前台還是搞清潔?”


    “……我是店長。”


    店長?


    老肖愣是沒反應過來,兩條黑濃的眉毛皺啊皺啊,愣是給他皺成了兩條大蚯蚓。


    “店——長?”老張咂咂嘴。


    吉遙感覺他這表情是對自己的一種侮辱:“你想說什麽?”


    “嗯?沒有啊!”老肖立馬反應:“我覺著——挺好,嗬嗬……估計店不大吧?”


    他笑嗬嗬的,仿佛高中時候做數學題,絞盡腦汁用二維思路解開了一道三維立體幾何一樣。


    吉遙受傷了:“兩層,估計百來平方吧。”


    老肖:“……”


    “我看你表情好像對此表示強烈懷疑!”吉遙指著老肖痛苦斥責:“你是覺得我當不了這個店長嗎?”


    “不是……兄弟。”老肖裝不來,也不會裝,否則他但凡會點阿諛奉承,混了這麽多年也不至於隻是一家小汽修店的老板。他和吉遙認識這麽多年了,這丫頭幾斤幾兩他清楚的很。她這人,有點電腦技術,偏又沒什麽審美,刨開幾項電腦技術也就會開開車了,所以畢業之後嫌在網絡公司太累,幹脆就去老同學林子家的出租公司搞了個出租司機當。錢不多,但也夠活。


    老肖心裏很清楚,他們哥幾個都沒什麽大誌向,林子是繼承家產,命比自己跟吉遙好,吉遙家呢頂多是個中產階級,不差錢,但也不富裕。老肖自己就不用說了,閑不住,什麽機修、飯店、花店都開過,可惜不懂經營,也沒什麽長遠發展的戰略眼光,創業失敗後隻能灰溜溜回家跟老爸一起搞汽修。


    他一直以為,他、林子、吉遙三個人,會這樣不溫不火的過一輩子。平時各奔生計,偶爾碰頭聚聚,小餐館裏倒兩杯白酒,把過去一一回味完畢再相互展望一番未來。夜色闌珊時,三叉路口揚手作別。第二天一早,暈暈乎乎刷牙洗臉,清水當麵澆下,昨夜一切激情澎湃都隨著睡意喝疲憊衝進下水道。


    可他今晚坐在這,看著吉遙的表情,她背靠著馬路,年輕秀麗的臉處在路燈打下的陰影裏,她在悲傷、困惑、無奈。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老肖總覺得吉遙眼裏還有一絲不甘和憤怒……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種眼神了。


    恍惚間,仿佛看到任在校園時的自己,那時,他對未來,尚有期待。


    越過吉遙,老肖無意間瞥見吉遙的車。


    他喝一口酒,神態忽然有些沉靜:“我剛看你那車,挺好,你自個兒的?”


    “不算,賒著賬呢。”


    “按揭買的?”老肖又看一眼,那是輛城市越野,初始坐時沒怎麽想,隻當吉遙找誰借的。原來她天天借車,說是出租開久了手都生了,得換換私家車開開,不然以後買了車都不知道咋開。


    結果她現在悄沒聲就把車買了,林子沒說過這事,他們都不知道。


    風吹來,燒烤的煙也散過來,吉遙被嗆的嗓子疼,捂著嘴扇了扇風。好一會兒,她才說:“我那是二手車,跟我一朋友在她熟人那買的。”


    “花多少錢?”


    “十幾萬。”見老肖一臉震驚,吉遙趕緊解釋:“我剛不說了嗎,賒著賬呢,現在還差好幾萬沒還上呢……愁死我了。”


    “誰賣車心這麽大,還能讓你賒賬?”


    “沒跟車主賒,跟我那朋友賒的。”


    昌雲昌雲,哪哪都繞不開昌雲。吉遙覺得自己再這樣下去要瘋了:“咱能不說這些了嗎?來來來,喝酒喝酒!”


    老肖終於看出來一些門道。瓶頸碰在一起,響聲清脆。


    吉遙悶頭一口,回神後心情燥鬱。


    冷風吹走了老肖輕薄的興奮,他看著吉遙,說:“哥什麽都不用問了,你那煩心事跟你朋友有關吧?”


    安靜了會兒,吉遙吭一聲。


    “怎麽著,扣你工資了?罵你了?”


    吉遙頓時委屈:“嗯!”


    老肖:“為什麽罵你?”


    “店裏虧本了。”


    “……去他娘的,虧本跟店長還有關係?你又不是出門跑業務的。”


    吉遙:“……”


    這事兒能跟自己沒關係?


    沉默了會兒,吉遙還是覺得應該說句公道話:“那個,畢竟我是店長,管理不善——”


    老肖伸手,示意她打住。


    “這店長是你主動要當的嗎?”


    “……不是。”


    “那不就結了!”


    嗯?!


    老肖伸出右手食指,使勁戳著塑料桌桌麵,煞有其事的分析到:“你看,你是店長,店呢又是人自己開的,這沒錯吧?”


    “沒錯。”


    “人找你當店長,肯定是對你有所了解。要我說他壓根就沒指望你給他創造什麽利益,你別有這麽強烈負罪感。”


    吉遙聽的一愣一愣的:“此話怎講?”


    老肖無語的看她一眼:“你還不懂啊?你,吉遙,你自己幾斤幾兩你心裏總有數吧?”


    吉遙:“……感覺挺這不是好話呢?”


    “嘖,都兄弟你矯情個什麽勁?你自己想,你一學電腦的,專業技能證書除了計算機就剩個駕照了,寫策劃不會、寫文案不談,就是個文學廢物,平時愛好呢——養個花?遛個狗?反正都拿不出手,人找你當店長心裏能不清楚這些嗎?必定是知道啊!”老肖兩手一拍,得出結論:“人壓根就是自己懶得管才找你去,花錢買個清閑,你名義上是店長,沒錯,實際上也就做的是打雜的活吧?”


    吉遙回憶一番:喝咖啡?養綠植?傳文件?做檔案?


    嗯,還真像個打雜的……


    老肖重新拿回酒杯:“所以說,人心裏都清楚,你還計較個啥?虧本人罵你兩句,啊,人心裏舒坦了也就過去了。人請你回去的時候心裏就有譜,不然帶你回去幹嘛?難不成看你過的渾渾噩噩想拯救你的失足人生?”


    吉遙心頭一疼,整個人從上到下像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忽然就冷靜了。


    她震驚的坐在原地,不知怎麽回事,全身都通通透透的,像被冷風刮掉了魂。


    老肖毫無察覺,仍在自說自話:“可別了吧,這話說出去誰信啊,奧,我跟你非親非故,投資好幾十萬開家店,配車配人配房子,就為了拯救你一個失足女青年?為什麽?為了所謂的朋友?我呸!你怎麽不去拯救地球呢?”


    老肖一口接一口的灌著酒,說著說著開始打嗝,口齒含混不清:“這世上哪來這麽好事……這世上最義氣的地方是哪?江湖!哈哈哈——我老肖,江湖上混了這麽久,也沒見誰說哎——老肖啊,你這樣過,不行!來來來,跟我幹,我來拯救你!”


    吉遙笑起來,她安安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看老肖一口口喝酒,白白的酒沫從他嘴角處流下來,紅紅的酒氣溢出他的皮膚。他坐在小小一隻塑料椅上,動動靜靜,時而高喊時而輕喃,仿佛一名戲曲家,哼唱著生活的曲。


    時間好像突然安靜了,吉遙看著看著,眼眶慢慢卻澀了。


    晴夜忽聽一聲雷響。


    吉遙抬頭看,耳邊傳來燒烤老板飄渺的笑聲:“瞧著要下了,哥兒幾個趕緊吃,別耽誤回家,再淋了雨!”


    回家。


    吉遙慢慢昂起頭,伸手捂住臉。有些亮晶晶的東西從緊閉的眼縫往外擠。鼻頭漲的難受,可她忽然就笑了:昌雲,快下雨了,我回來了……你還在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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