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你有點不對勁。”


    從做菜開始,吉遙已經第四次聽昌雲意味深長的如此感歎了。


    她總是敏銳的令人心慌。俗話說三人成虎,被問的多了,吉遙甚至自己都覺得,我是不是真不對勁?


    可我為什麽不對勁呢?因為厲訟?因為陳晨玲?


    可等她把這些最近出現在自己生活中的人在心底都過一遍,這個心情,明明毫無波瀾嗎!


    於是吉遙就納了悶了:我到底怎麽不對勁了?


    “你今晚格外的黏人,跟沒斷奶的小娃娃似的。”


    吉遙撇嘴反擊:“你這女人好難搞,我不黏你你又說我不關心你。”


    昌雲搖頭:“這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因為你今天黏人,沒動機。”昌雲掰著手指細數:“你一般在什麽情況下使用黏人戰術呢,首先,惹我生氣的時候,其次,有求於我的時候,最後……心虛有事兒的時候。”


    本來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吉遙聽她哐哐三點甩出來,心裏不知怎的還真咯噔了一下。三條微信仿佛夜中來的劍客從她眼前飛身掠過。


    眼見話題跟昌雲的眼神一樣有逐步走向危險的征兆,吉遙冷汗直冒,一邊快速咀嚼米飯一邊飛速的尋找對策。


    逃避話題的第一步,錯開視線。


    於是吉遙草草應下幾聲後,便低頭瘋狂吃菜。


    昌雲顯然還是一副思考狀態,她慢悠悠吃一顆豌豆,表情疑惑,自言自語到:“可是最近也沒發生什麽,你心虛什麽呢?也沒什麽好心虛啊——難道你挪用春醪公款了?”


    逃避話題第二步,一本正經表達立場。


    一聽昌雲語氣鬆動,吉遙趕緊逮住機會,她腰板一挺,一副你看你這樣說話就不好了的樣子回答:“瞧你說的,我是那種人嗎,還挪用公款,別說我有沒有賊心,你就瞧我能有那賊膽嗎?我這膽小如鼠容易驚慌失措的性格,是吧,挪用公款——想都不敢想。”


    昌雲撇撇嘴:“反正你今晚怪。”


    吉遙嘖,表情管理的極其乖巧:“你啊,就是這幾天壓力太大了,來。”夾一筷子雞蛋送過去:“多吃點雞蛋,好好補補。”


    昌雲看看碗裏的蛋,顯然還是不大信她。


    吉遙單純,不僅純,而且是純到滿臉都寫著我有心事當你問她她還能說沒事啊並以為自己隱藏的很好的那種,說白了,就是有點傻。


    拿完菜回來她一直在廚房逗留,一會兒說要幫她切雞胸肉,一會兒想幫她剝蒜皮。


    被纏的沒辦法,昌雲信手扔給她一顆蒜,頗有些打發無聊小孩兒的意思。


    好家夥,這人真就靠在大理石台麵上開始認認真真的剝起蒜來。怎麽剝呢?先淋淋水——水聲嘩啦一響,昌雲人都懵了,沒聽說剝蒜還得過水啊?怎麽著,先洗洗手?疑惑的回頭一看,吉遙正拿著那顆大蒜頭在水龍頭下認認真真的左搓右搓。


    驚了。


    昌雲舉著鍋鏟目瞪口呆:“你幹嘛呢?”


    “嗯?”吉遙眨眨眼,一臉天真的回:“剝蒜啊。”


    “剝蒜……剝啊,可你,你現在這是幹嘛呢?”


    “嗯?不得洗洗嗎?”


    “洗洗?作甚啊?”


    “髒啊!”


    “哪兒髒?”


    “皮髒啊,都是泥!”


    “可你不就是要剝皮的嗎?”


    吉遙:“。”


    昌雲嘴角抽搐:“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剝蒜,濕的怎麽能有幹的好剝呢?幹的搓一搓皮就掉了,傻瓜。”


    吉遙悶悶不樂,哦一聲,捏著濕噠噠的大蒜垂頭出去。


    昌雲繼續翻炒豌豆,餘光見她往外走,隨意問句:“去哪?蒜不剝了?”


    誰知吉遙認認真真的站定,回:“我去找個吹風機把它吹幹,吹幹再剝。”


    吹——


    昌雲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行了行了。”把人喊回來,鏟子一扔,關火,嘴上叨叨:“費勁,我自己來。”


    吉遙瞳孔微張,企圖再爭取一次為廚房奉獻的機會:“你這麽忙,剝蒜這種小——”


    話沒說完,案板處猛地“哐!”一聲。


    聲音之大之突然,嚇得吉遙下意識縮起了脖子。


    昌雲。短短幾秒內,隻見她行雲流水的拎起一顆表皮幹澀的蒜頭,指尖狠絕的刷刷用力,便聽抱團果實幹脆斷裂,接著又見她右手隨意一扔,半牙大蒜哐哐砸下,同時餘光又瞅她左手往案板一碼,三四顆圓嘟嘟的蒜瓣橫七豎八的躺下。沒等看清幾個,霎時寒光一閃,昌雲操起菜刀,刀背朝裏,刃朝外,左手掌心壓刀,橫麵下摔,寒光閃爍間,便是嚇掉吉遙半個魂的那聲響。


    吉遙驚魂未定的大步向前,差點連話都說不利索:“剝剝剝個蒜,這麽暴力幹嘛!?”


    隻一聲,全幕已完。


    昌雲甩下菜刀,一雙眼淡淡睨她:“剝剝剝個蒜,多簡單的事兒,非給你整那麽複雜。”她學她。輕巧,和善,聽起來有些嘲諷的句子裏,細聽又滿是縱容。


    吉遙又撅嘴,拽著昌雲背後的圍裙帶把玩,模樣委屈又乖巧。


    昌雲回身盛菜,左手端盤右手揮鏟,豌豆雞蛋,碧綠金黃一塊塊,悉數落進純淨的白瓷盤中,她靜聲囑咐:“剝吧。”


    “哦。”


    吉遙低頭,四顆剛才還股漲漲的蒜瓣,此刻五一不表皮爆裂,有些甚至已經皮肉分離,這時再剝,費的哪還能叫功夫。嘖嘖讚歎脫口而出:“絕了,哥!”


    昌雲搖頭:“不敢,比絕還是遜您一籌。”


    剝蒜衝水,搞儀式似的。回想剛才一幕,昌雲到底忍不住笑出聲來。


    吉遙委委屈屈的小聲嘟囔:“你又笑話我。”


    “你看你老是這麽偏激,這是珍貴的純真記憶,我剛才也是善意的微笑。”


    “屁,我隻看見詭異的壞笑,無情的嘲笑。”


    昌雲投降:“行行行,我的錯,我不笑了。”


    誰知吉遙默了兩秒,又挪到她身後拱拱。昌雲正在炒雞蛋,沒閑工夫搭理她,隻能嘴上偷個空:“又怎麽了?”


    可能因為離得近,吉遙聲音也輕。昌雲隻聽她低低跟自己說:“你笑吧,沒事兒,你笑起來好看,多笑笑。”


    哎喲喂!這話說的叫一個暖啊,跟春風吹進人心坎裏似的。


    昌雲被哄得完全沒脾氣,她帶著副受寵若驚又不可思議的笑容,忍不住側過頭去,盯著吉遙使勁看。


    人這玩意兒到底多神奇,怎麽說變就變了呢?


    吉遙摸摸鼻子,有些怵:“怎麽了?”


    昌雲盯著她,緩緩道:“吉子,你今天不對勁啊。”


    這就是昌雲第一次問這話的情景。那時吉遙也像現在一樣,渾科打茬的搪塞去了。


    問她不說,昌雲也沒辦法,又不能像往前時代裏動用武力,隻好在心裏勸都是自己太敏感,她這才退一步,叮囑:“發生什麽事了一定要跟我說,聽見沒?”


    “當然當然。”


    逃避話題第三步,就坡下驢絕不逗留。吉遙連連點頭,生怕錯過眼前的希望之光:“我在您麵前不就是個小透明嗎?你想想,我哪回有心事瞞過你了,是吧?回回都是我還沒張嘴你就已經端好小板凳坐那了,我連扭捏的餘地都沒有哇。所以你放心,我現在好得很,昂,吃菜吃菜。”


    此時此刻,即便昌雲仍然心存疑慮,到底也沒話說。


    或許,隻是當年那段日子的份量太沉重,才以至她但凡發現吉遙有一丁點反常都會下意識做出戒備舉動。


    昌雲低頭吃飯,橘色暖光在兩人頭頂靜靜流淌。


    她眨一下眼,記憶深處突然有張人臉一閃而過,正夾菜的筷子猛地頓住。


    吉遙疑惑的看著她:“怎麽了?”


    昌雲雙目無神,手力驟下。右手食指的第一個關節死死捏住筷身,指節因為用力而失去血色。


    突然間,她像被人勒住咽喉不能動彈。


    突然間,也像所有敏感找到解釋和出口。


    吉遙有些被嚇到,猶疑著又喊她幾遍,卻沒得到任何反應。吉遙放下碗筷,知道這不是任何一場無聊的玩笑,她立馬伸手抓昌雲手腕喊她:“昌雲?”


    突然靜止的女人這才訥訥,身體有了細微晃動。好一會兒,昌雲才微微轉過頭去,眼神空洞而又迷茫的看著吉遙,仿佛一個陌生人在進行戒備的審視。


    原本溫馨的光色以摧枯拉朽的速度拋卻著原本的光澤,脆變成一張張泛黃的照片紙,拚接出那年那時,令昌雲不願回憶的歲月。


    暗色在逐步吞噬昌雲眼中的光,吉遙臉色焦灼,開始劇烈的晃她手臂:“昌雲!”


    一聲喊,仿佛穿過層層棉花被套與波波幽深海水發出的混沌咆哮。


    渾身僵硬的女人猛一顫,心跳驟快。


    陳舊顏色如同老舊的牆皮塊塊脫落。在尖銳到能聽見自己薄弱呼吸的靜謐耳鳴聲中,昌雲緊繃的肌肉這才開始慢慢柔和。


    她扶住頭,眉頭緊緊皺起。


    吉遙湊過去扶住她肩頭,神情認真,語氣輕柔的關心:“怎麽了?不舒服嗎?”


    “……沒事。”昌雲聲音沙啞:“有點耳鳴。老毛病。”


    “最近太累了,我每天淩晨起來上廁所你房間的燈都還開著呢。”


    昌雲嗯一聲。


    吉遙摸索著拿手找她太陽穴,輕輕捏兩下:“我給你捏捏吧?我原來頭疼我媽就是這樣給我捏的——你頭疼嗎?”


    “還好。”


    吉遙不放心:“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昌雲閉上眼,臉色疲憊。


    精神衰敗的速度永遠擁有製勝的優勢。


    “你說這是老毛病,什麽時候開始的?身體健康最重要,你得注意聽身體給你的反饋。”


    “你老是盯著我叫我早睡,不準我打遊戲,可是你呢……”


    “熬夜熬的比誰都厲害……”


    “第二天又起那麽早,真容易神經衰弱……”


    吉遙不停念念叨叨,昌雲聽著她聲音,卻隻覺得越來越遠,混混沌沌的,就隻記下一句:


    什麽時候開始的?


    什麽時候開始的。


    昌雲慢慢睜開眼睛,灼灼燈光刺目而入,光明到極致的灼白世界裏,她隻看見一個孤獨的背影,臉上微笑,背影哭泣;又像看見那隻小小騰空的飛鳥,不斷墜地,又不斷倔強的飛起。


    昌雲頭垂著,低聲道:“很久之前的毛病了……”


    那時我隻能遠遠觀望你,無論你受傷了、勝利了,還是愉悅著、失落著,亦或困惑著、滿足著,我都必須時時刻刻警告自己,不要走上前去。


    不上前,不打擾,是我用最後的尊嚴給自己的清醒告誡:人性薄弱,別讓最初的真心質變成了狹隘的占有。


    吉遙永遠像是一塊磁鐵,身邊從來不缺被吸引而來的人群。


    可昌雲呢,從來都是一顆冷漠的石頭。吉遙是風為她送來的種子,它憑空落下,掉在她心口的裂縫中。昌雲因她而有了被溫暖和陪伴的美妙感受,於是,她開始拚命的為她風化,終於,這顆種子有了可以紮根的泥土,終於,它長成了昌雲心中唯一的一朵柔軟小花。


    可是,唯一和之一碰撞,稍有不慎,便可能以卵擊石。


    在漫長孤注的日子裏,昌雲始終在感性和理性間掙紮,吉遙與朋友雙雙成影的鏡頭落進她眼裏,初始,常常像開過光般鋒利。


    然而,無論心裏多介意,每每遇見她們,昌雲仍會不自覺的笑起來。那笑容發自內心,全因為在那瞬間,她根本不能有任何考慮。


    對吉遙微笑,仿佛是她生命中的俗成。


    要讓吉遙過得好,也是那段日子裏,為了對抗心底的貪和嫉,而被昌雲種在心底的願望。


    所以,她才能一路昂首闊步,平靜前行,最終在南京生根發芽,又回杭州開出花。


    可那些讓她痛過的日子,真的就隨一頁頁被撕下的日曆而過去了嗎。


    昌雲低頭站起來,輕聲說:“我想睡了。”


    吉遙點點頭,扶著她:“洗個澡吧?洗個熱水澡,人會精神些。”


    “嗯。”


    昌雲輕輕拂開吉遙的手,慢慢離開。


    平淡歲月無法生成生命長圖。一切足以被稱為回憶的,皆是生命過程中或歡或傷或喜或痛的駐點。這些都是人生往程中的高光時刻,它們永遠都不會過去。


    關上臥室房門的瞬間,昌雲背靠門板,恍惚回憶起厲訟的話:昌雲,你不該是這麽不自信的人。


    昌雲遺憾。多年過去,自己仍不能在這問題前一笑置之。


    燈色仍靜,偶聽汽車疾馳而過,江色一如從前。


    吉遙站在原地,茫然望著殘羹剩飯。


    昌雲怎麽了。昌雲還好嗎。昌雲說想睡了。可她真的睡了嗎。我要怎麽辦。


    吉遙手足無措,心空空。等她已經拿出手機,發出微信,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竟然開始無意的關注昌雲麵孔背後的情緒。


    她傻傻的看著手機,指尖有些麻。她想:吉遙,你好像真的有點不對勁。


    手機嗡嗡響,屁股被震得有些麻。


    昌雲後知後覺的發現,手機被自己坐在了屁股底下。摸出手機,人仰麵後倒,屏鎖劃開,疲憊的不願睜眼。


    深藍色黃眼睛的小怪獸頭像上掛著個紅彤彤的“1”字。


    “想看日出嗎?”


    昌雲騰的一下坐起來,滿臉難以置信。捧著手機看半晌,還是訥訥:吃錯藥了吧…...發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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