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吉遙問了昌雲兩個問題:


    “決定了?”


    “嗯。”


    “不後悔?”


    “嗯。”


    “好,睡覺。”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吉遙早早起來洗漱,一切就緒時昌雲仍然睡的香甜。


    天快亮了,空氣又香又甜,風不大。


    坐著玩了會兒手機,床上的人依然一動不動,又等了會兒,吉遙終於躡手躡腳的走到昌雲身邊,小心翼翼的探出身子查看情況。昌雲裹得像顆蠶蛹,渾身上下隻有一張白白的小臉露出來。吉遙慢慢扒拉著她臉邊的被子,勾過頭去,然而,就在她要看見昌雲的刹那,那雙本緊閉著的眼睛,竟突然睜開了。


    四目相對,吉遙幾乎本能的縮回脖子,眼睛因為震驚而瞪得老大。


    “……”


    臥槽!


    心髒撲通撲通的跳,吉遙又納悶又暴躁:她怎麽醒了她怎麽突然醒了她怎麽會突然的醒了!?


    莫名其妙醒來的昌雲迷迷瞪瞪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窩在床上慢吞吞的咕扭。頂燈開著,隻記得那張一閃而過的臉,於是吭吭唧唧的,喊了聲:“吉遙……”


    “……啊?”


    昌雲聲音極細,從裹成團的被子裏冒出來:“幾點了……”


    “額——五點半。”


    “……早上五點半?”


    吉遙本能的一樂:“不然呢?”難不成還是下午五點半?


    昌雲窩在被子裏暈了會兒,然後伸出腦袋往窗外看一眼,黑青色的天……好像真是早上的樣子,大腦勉強接受事實,身體卻不允許,一腦袋摔回去,頗為納悶:“你起這麽早幹嘛?”


    吉遙說:“昌雲,我還欠你一次日出沒有看。”


    “……”


    大半個身子仍沉浸在睡意中的昌雲毫無思考能力,極其敷衍的嗯嗯一會兒,吉遙的話才像放慢的錄音流淌進耳蝸深處。


    日出?


    五點半?


    ……


    “什麽意思?”昌雲困得睜不開眼睛,勉為其難的爬起半個身子,像顆沙灘上被人豎起來的螺絲般窩在柔軟的被子裏,隻露出半顆雲裏霧裏的腦袋。


    吉遙安靜的看著她,笑意像夜半抽絲的黃瓜藤從心口一路爬到眉梢。你看昌雲啊,仰著臉閉著眼睛擱那暈,左搖右晃的,沒有半點精神,嘟嘟囔囔半天,眼睛才勉強開出一條縫:“哦,你要去……看日出啊?”


    bingo!獎你一顆小星星。


    昌雲的聲音本就低沉,此刻困著,又平添一絲迷蒙,聽著就像孩子一樣醇厚可愛。吉遙心窩含笑,麵對如此憨態可掬的家夥,實在讓人沒有脾氣,即便她遲鈍的像樹獺一樣,於是耐著性子問:“去不去?”


    “……嗯。”


    “那起來吧。”


    等了好會兒,昌雲仍然圓滾滾一坨粘在床上,沒有任何動靜,不僅如此,甚至連剛睜開的半隻眼睛也慢慢合上了,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裝死不想去。


    吉遙:“昌雲啊——”


    某人卻嘴巴一癟,突然無比委屈:“……吉遙,我困!頭好重、好重、抬不起來……眼睛睜不開……看不見你——”


    吉遙:“……”


    呼。


    昌雲,如果你沒說後麵幾句,沒有小瞎子一樣伸手假裝——我也就信你了。


    戲太多反而假你知道嗎!?


    差點信以為真的吉遙閉眼,深呼吸,隨後一掌抓過去,牢牢扣住昌雲軟軟的臉蛋。彼時,她白白嫩嫩的小胳膊還伸在半空,兩隻肉乎乎的爪子在頭部被控製的瞬間還徒勞的抓抓,垂死掙紮。


    吉遙沉聲,令下:“等你五分鍾,不然我就錄像。”


    瞬間,掌下的人立馬打了雞血一樣,撲棱著兩隻小胳膊,像即將起飛的小鷹,雙眼囧囧,一本正經:“我醒了!天氣非常好!”


    吉遙:“……”


    然而接下來的五分鍾,早期的某人再也沒有閑過:


    “吉遙,幫我拿套衣服謝謝啦!”


    “什麽衣服?”


    “你帶來的哪套都行。”


    “那我隨便拿了。”


    “吉遙,我的鞋不見了,你看見了嗎?”


    “……你找了嗎?櫃子下麵有沒有?我看看——不就在鞋櫃上放著嗎?”


    “吉遙,幫我找雙襪子,要長一點外麵好冷。”


    “吉遙,你煮開水了嗎,我想喝水。”


    “吉遙,廁所沒紙了。”


    “吉遙——”


    “我錄像了!!”


    於是世界安靜了。


    五分鍾後,吉遙靠在門框上等,被走道限製的視野可以看見坐在床沿整理襪子的昌雲。吉遙雙手環胸,十分耐心的等她整理。


    天色隱隱可見一絲清朗。


    不一會兒,屋裏響起細細的一聲喊:“……吉遙?”極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看樣子偶爾還是需要恐嚇恐嚇的。


    吉遙應一聲,隨後換到更能看清昌雲的那邊門框上靠著,問:“怎麽了?”


    “你來一下。”


    “……幹嘛?”


    “你來一下嗎。”


    行吧,來一下就來一下,吉遙抬腳。昌雲彎腰嗑在膝蓋上,緊緊盯著她,一步、兩步、三步:“停!!”


    吉遙嚇一跳,立正:“怎麽了?”


    “麻煩你把左手邊鞋櫃上的迷彩帆布鞋捎過來謝謝!”


    “……昌雲。”吉遙咬牙深呼吸。


    昌雲可憐兮兮的握小拳拳,解釋:“洗臉的時候不小心把拖鞋打濕了,謝謝你幫我捎過來好不好?給你買可樂買辣條。”


    “……我要你房間的紅酒,隨我挑。”


    居然還講條件?!


    昌雲咬牙切齒:“……行。”反正,最後不是被你偷就是被你強行分享,還不如現在換你給我提次鞋,老子不虧!


    於是吉遙眉飛色舞的把鞋給人拎過去:“趕緊的,等會兒太陽都落了。”


    昌雲不遺餘力的吐槽:“升起來了嗎就落了,你家太陽按光年走是吧?”


    “一寸光陰一寸金知道嗎?趕緊的!”


    呸!昌雲一邊穿鞋一邊偷偷的擠眉弄眼,心裏恨不得拿唾沫星子給她淹死。


    結果吉遙悠哉遊哉的靠在桌邊等,慢悠悠的說:“心理活動不要這麽豐富,收不住,一不小心就漏上臉,被人瞧見怪尷尬的。”


    正巧昌雲係完最後一根鞋帶,聞言,抬頭、挺胸、掐腰,燦爛一笑:“一切準備就緒,咱們出發吧親愛的吉哥!天大地大吉哥最大,走!向著淩晨五點的太陽,出發!!”


    這個憨批。


    沒憋住,吉遙揚唇一笑,一掌呼嚕過去摁住昌雲的腦袋:“哪兒來的淩晨五點的太陽,現在都快六點了崽崽!你醒醒吧!”


    昌雲哈哈大笑,順勢抱住吉遙的手臂,刺溜一下站起來,伶牙俐齒的辯解:“你是理科生所以你不懂,我在這裏運用了一種叫誇張的修辭手法,跟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一個道理!”


    吉遙呦呦呦:“怎麽不說跟猿猱欲渡愁攀援一個道理呢,起碼是高中課文,顯得更有水平。”


    “聽沒聽說過平平淡淡才是真,馮友蘭說了,哲學共分四個境界——哎你知道馮友蘭是誰嗎?”


    “自然、功利、道德、天地。”


    “——哎喲我天驚的說不出話來您居然知道?!”


    “……”


    “嘭”


    門關了。


    鋪滿木地板的走廊吱吱呀呀,托著走遠的人遠走,哄著夢中的人安睡。


    天馬上就要亮了。


    黑夜即將過去,嶄新的開始又將從陽光鋪滿大地時啟程。


    人間清歡至味,歸根結底,不過是舍得。


    “你冷嗎?”


    “不冷,你冷?”


    “我穿的多,看你穿的挺薄的。”


    “上這個坡?”


    “嗯,這是附近最高的地方。”


    “朝哪兒?”


    “當然朝東邊了你傻啊。”


    吉遙一副你才傻的表情,慢悠悠回:“關鍵哪兒是東邊?”問完兩手一癱,天遙地闊,三百六十度任君挑選。


    昌雲清清嗓子,煞有介事的轉一圈,眼神淩厲,氣勢洶洶,不過片刻,胸有成竹。


    吉遙頗為懷疑的看著她,馬上就要被唬住:“你真會看方向?”


    昌雲抬頭挺胸,衝著一個方向信誓旦旦的揚起下巴,說:“往那兒看。”


    “……怎麽,東邊?”


    “不。”昌雲問:“你看見太陽了嗎?”


    “那兒?沒。”


    “好的。”於是昌雲換個方向:“那就不是。”


    吉遙:“……逗我呢兄弟?”問完哈哈大笑,被昌雲的嬌憨傻氣樂得渾身顫抖,蹲在地上直不起腰來。


    草青青,風遙遙,嫩綠的草尖上滾著笑。


    昌雲臊的滿臉通紅,一屁股蹲下去,趴在吉遙背上別扭:“不準笑!不準笑!”見警告不行,又拿手去箍人脖子。


    吉遙被她鬧騰的左搖右擺,好不容易等笑意過去,趕緊通紅著臉妥協:“不笑了不笑了——哥,腰疼,別鬧。”


    “哼!”


    得了自由的吉遙揉著眼睛虛心請教:“不過我們到底往哪看?”


    昌雲盤腿坐在地上:“看太陽往那邊出,隨機應變——”


    話沒說完,天地突然亮了,蒼莽大地上稀薄的暗色,霎時如同被風化的脆弱薄紙,以連根拔起之姿,節節敗退。


    “哎哎哎!”昌雲張牙舞爪的以屁股為圓心,兩腿直蹬,幹脆坐在地上往後轉。剛才影子在正前方,太陽就在她們正後邊!


    吉遙半蹲著轉過身去,一瞬間,金光鑲麵。


    撲麵而來的風尚還帶著清晨的寒氣,吉遙側過臉去,看見昌雲笑彎彎的眼睛。


    風在人耳邊含笑低語,旭日東升,難以描述的激情在人胸腔中澎湃。


    昌雲如同原始的動物般揮舞手臂,嘴巴喔成o形,發出亢奮的呼喊。


    “吉遙,你喊喊,超爽!”


    “你喊。”


    “喊嘛!不要害羞!”


    “還是害羞吧。”吉遙笑起來,腿有些酸了,動動,又換另一邊。


    草地裏長滿不知名的小花,一切都那麽安靜和美好,反而叫人蠢蠢欲動。


    昌雲望著遠方,平靜之下,早已暗波洶湧。忽然,隻見她雙手微張,衝著太陽和地平線大喊出一個名字:“吉遙!”


    吉遙!


    吉遙——


    吉遙……


    昌雲聲音很大,大到山丘間撞出回聲,大到被喊的人心如鼓動,一時動彈不得,兩眼被粘住一樣定在已經瘋狂的女人身上。


    風把昌雲刮得往後仰,她卻偏要弓起身子往前衝,勇氣一字一句,從她口中往外蹦:“吉遙!”


    “你知道嗎!你是世界上,最好看、最溫柔、最棒的人!!”


    “我愛你!!”


    吉遙隻覺轟一聲,渾身細胞都爆炸了。


    炊煙嫋嫋,村莊中有狗吠叫。


    “過去!對不起!”


    金光燦爛,草尖睡著夜的夢。


    “以後!我養你!”


    風聲獵獵,裹著人的呼吸和笑容,往遠處不回頭。


    光照的人睜不開眼睛。昌雲大笑回頭,胸口直喘,滿身都寫著明媚。


    吉遙傻了,完完全全。風一股一股的從草間吹出,把人簇擁、包裹,發絲紛飛,純粹陽光裏,人一切情緒無處遁形。


    昌雲說:“吉遙,我們回家。”


    走出低穀,走上山嶺;遙遠的太陽,光射在我眉心。


    她們走下山丘,不緩不急,閑談秦始皇的暴政、慈禧人生的戲劇、小狗會不會放屁、屎殼郎推屎倒立腦子會不會充血。她們就這樣,一步步,走過了命運風雲千牆,平凡普通的一天。


    當天中午,兩人告別西河等人離開海西。


    幾經輾轉,經停西安,於第二日傍晚抵達南京祿口機場。


    飛機降落時,昌雲望著窗外熟悉又陌生的風景,百感交集。


    吉遙問她:“張籍脾氣好嗎?”


    昌雲想了想,回:“相當差勁。”說完還挑挑眉毛,表示千真萬確。


    吉遙點點頭,又問:“你直接去工作室還是先回家?”


    “直接去工作室。”


    “他知道你回來了嗎?”


    “不知道。”


    吉遙沉默了會兒,說:“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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