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月江出場之後,回到朋友家裏,入到自己老婆房間,自以為這回三場得意,二定可以望中的,正打算拿頭場首藝念給老婆聽聽,以自鳴其得意。誰知一腳才跨進房門口,耳邊已聽得一聲‘-’!溫月江吃了一驚,連忙站住了。抬頭一看,隻見他夫人站在當路,喝道:‘你是誰?走到我這裏來/月江訝道:‘甚麽事?甚麽話?’他夫人道:‘嚇!這是那裏來的?敢是一個瘋子?丫頭們都到哪裏去了?還不給我打出去/說聲未了,早跑出四五個丫頭,手裏都拿著門閂棒棰,打將出來。溫月江隻得抱頭鼠竄而逃,自去書房歇下。


    這書房本是武香樓下榻所在,與上房雖然隔著一個院子,卻與他夫人臥室遙遙相對。溫月江坐在書桌前麵,臉對窗戶,從窗戶望過去,便是自己夫人的臥室,不覺定著眼睛,出了神,忽然看見武香樓從自己夫人臥室裏出來,向外便走。溫月江直跳起來,跑到院子外麵,把武香樓一把捉祝嚇得香樓魂不附體,登時臉色泛青,心裏突突兀兀的跳個不住,身子都抖起來。溫月江把他一把拖到書房裏,捺他坐下,然後在考籃裏取出一個護書,在護書裏取出一迭場稿來道:‘請教請教看,還可以有望麽?’武香樓這才把心放下。定一定神,勉強把他頭場文稿看了一遍,不住的擊節讚賞道:‘氣量宏大,允稱元作,這回一定恭喜的了/月江不覺洋洋得意。又強香樓看了二、三場的稿。香樓此時,心已大放,便樂得同他敷衍,無非是讀一篇,讚一篇,讀一句,讚一句。及至三場的稿都看完了,月江嗬嗬大笑道:‘兄弟此時也沒有甚麽望頭,隻望在閣下跟前稱得一聲老前輩就夠了/香樓道:‘不敢當,不敢當!這回一定是恭喜的/


    “從此以後,倒就相安了,不過溫、武兩個,易地而處罷了。這一科溫月江果然中了,連著點了。誰知他偏不爭氣,才點了翰林,便上了一個甚麽折子,激得萬歲爺龍顏大怒,把他的翰林革了,他才死心塌地回家鄉去。近來聽說他又進京來了,不知鑽甚麽路子,希圖開複。人家觸動了前事,便謅了一句小說回目,是‘溫月江甘心戴綠帽’。這位喜雨翁要對上一句,卻對了兩天,沒有對上。”我道:“這個難題,必要又有個那麽一回實事,才謅得上呢。若是單對字麵,卻是容易的,不過溫對涼,月對星,江對海之類就得了。”喜雨亭道:


    “無奈沒有這件實事,總是難的。”


    當下我見伯述不在,談了幾句就走了。回到號裏,隻見一個人在那裏和亮臣說話,不住的噯聲歎氣,滿臉的愁眉苦目,談了良久才去。亮臣便對我說道:“所謂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這句話真是一點不錯。”我問是什麽事。亮臣道:“方才這個人,是前任福建侯官縣知縣裘致祿的妾舅。裘致祿他在福建日子甚久,仗著點官勢,無惡不作,曆署過好幾任繁缺,越弄越紅。後來補了缺,調了侯官首縣,所刮得的地皮,也不知他多少。後來被新調來的一位閩浙總督,查著他曆年的多少劣跡,把他先行撤任,著實參了他一本,請旨革職,歸案訊辦。這位裘致祿信息靈通,得了風聲,便逃走到租界地方去。等到電旨到日,要捉他時,他已是走的無影無蹤了。後來訪著他在租界,便動了公事,向外國領事要人。他又花言巧語,對外國人說他自己並沒有犯事,不過要改革政治,這位總督不喜歡他,所以冤枉參了他的。外國人向來有這麽個規矩,凡是犯了國事的,叫做國事犯,別國人有保護之例。據他說所犯的是改革政治,就是國事犯,所以領事就不肯交人。閩浙總督急的了不得,派了委員去辯論,派了一起,又是一起,足足耽誤了半年多,好容易才把他要了回來。自然是惱得火上加油,把他重重的定了罪案,查抄家產,發極邊充軍。當時就把他省城寓所查抄了,又動了電報,谘行他原籍,也把家產抄沒了,還要提案問他寄頓之處,裘致祿便供家產盡絕了,然後起解充軍。


    “這裘致祿有個兒子,名叫豹英,因為家產被抄,無可過活,等他老子起解之後,便悄悄向各處寄頓的人家去商量,取回應用。誰知各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抵賴個幹幹淨淨。你道如何抵賴得來?原來裘致祿得了風聲時,便將各種家財,分向各相好朋友處寄頓,一一要了收條,藏在身邊。因為兒子豹英一向揮霍無度,不敢交給他,他自己逃到租界時,便帶了去。等到一邊外國人把他交還中國時,他又把那收條,托付他一個朋友,代為收貯。其時他還仗著上下打點,以為頂多定我一個革職查抄罷了。萬不料這一次總督大人動了真怒,錢神技窮,竟把他發配極邊。他當紅的時候,是傲睨一切的,多少同寅,沒有一個在他眼裏的。因此同寅當中,也沒有一個不恨他入骨。此次他犯了事,凡經手辦這個案的人,沒有一個不拿他當死囚看待的。有時他兒子到監裏去看他時,前後左右看守的人,寸步不離,沒有一個不是虎視眈眈的。父子兩個,要通一句私話都不能夠,要傳遞一封信,更是無從下手。直到他發配登程的那天,豹英去送他,才覷了個便,把幾家寄頓的人家說個大略,還不曾說得周全,便被那解差叱喝開了;又忘記了說寄放收條的那個朋友。豹英呢,也是心忙意亂,聽了十句倒忘了四五句,所以鬧得不清不楚,便分手去了。


    “代他存放收條的那個朋友,本是福建著名的一個大光棍,姓單,名叫占光。當日得了收條,點一點數,一共是十三張。每張上都開列著所寄的東西,也有田產房契的,也有銀行存據的,也有金珠寶貝的,也有衣服箱籠的,也有字畫古董的,估了估價,大約總在七八十萬光景。單占光暗想,這廝原來在福建刮的地皮有這許多,此刻算算已有七八十萬,還有未曾拿出來的,與及匯回原籍的呢,還許他另有別處寄頓的呢。此刻單占光已經有意要想他法子的了。等到裘致祿定了充軍罪案,見了明文,他便帶了收條,徑到福州省城,到那十三家出立收條人家,挨家去拜望,隻說是裘致祿所托,要取回寄頓各件,又拿出收條來照過,大家自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他卻是隻有這麽一句話,說過之後,卻不來齲等十三家人家挨次見齊之後,裘致祿的案一天緊似一天,那單占光又拿了收條挨家去取,卻都隻取回一半,譬如寄頓十萬的,他隻收回五萬,在收條上注了某月某日收回某物字樣,底下注了裘致祿名字。然後發出帖子去請客,單請這十三家人。等都到齊了,坐了席,酒過三巡,單占光舉起酒杯,敬各人都幹了一鍾,道:‘列位可知道,裘致祿一案,已是無可挽回的了。當日他跑到租界,兄弟也曾經助他一臂之力,無如他老先生運氣不對,以至於有今日之事。想來各位都與他相好,一定是代他扼腕的。’眾人聽了,莫不齊聲歎息。單占光又道:‘兄弟今天又聽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不知諸位可曾知道?’各人齊說:‘弟等不曾聽得有甚消息。’占光道:‘兄弟也知道列位未必有那麽信息靈通,所以特請了列位來,商量一個進退。’眾人又齊說:‘願聞大教。’占光道:‘兄弟這兩天,代他經手取了些寄頓東西出來,原打算向上下各處打點打點,要翻案的。不料他老先生不慎,等我取了東西,將收條交還他時,卻被禁卒看見了,一齊收了去,說是要拿去回上頭。我想倘使被他回了上頭,是連各位都有不是的,一經吊審起來,各位都是窩家,就是兄弟這兩天代他向各位處取了些東西,也要擔個不是,所以請了各位來商量個辦法。’眾人聽了,麵麵相覷,不知所對。占光又催著道:‘我們此刻,統共一十四個人,真正同舟共命,務求大家想個法子,脫了幹係才好。’眾人歇了半天無話。占光又再三相促。眾人道:‘弟等實無善策,還求閣下代設個法兒,非但閣下自脫幹係,就是我等眾人,也是十分感激的。’占光道:‘法子呢,是還有一個。幸而那禁卒頭兒,兄弟和他認得,一向都還可以說話。為今之計,隻有化上兩文,把那收條取了回來,是個最高之法。’眾人道:‘如此最好。但不知要化多少?’占光道:‘少呢,我也不能向前途說;多呢,我也不能對眾位說。大約你們各位,多則一萬一個人,少則八千一個人,是要出的。’眾人一聽大驚道:‘我們那裏來這些錢化?’占光把臉一沈,默默不語。慢慢的說道:‘兄弟是洋商所用的人,萬一有甚麽事牽涉到我,隻要洋東一出麵,就萬事都消了。兄弟不過為的是眾位,或在官的,或在幕的,一旦牽涉起來,未免不大好看,所以多此一舉罷了。各位既然不原諒我兄弟這個苦衷,兄弟也不多管閑事了。’說著,連連冷笑。內中有一個便道:‘承閣下一番美意,弟等並不是不願早了此事,實係因為代姓裘的寄存這些東西,並無絲毫好處,卻無辜被累,憑空要化去一萬、八千,未免太不值得,所以在這裏躊躇罷了。’占光嗬嗬大笑道:‘虧你們,虧你們!還當我是壞人,要你們掏腰呢。化了一萬、八千,把收條取回來,一個火燒掉了,他來要東西,憑據呢?請教你們各位,是得了便宜?是失了便宜?至於我兄弟,為自己脫幹係起見,絕不與諸位計較,辦妥這件事之後,酬謝我呢,我也不卻;不酬謝我呢,我也不怪,聽憑各位就是了。’眾人聽了,恍然大悟道:‘如此我等悉聽占翁分付辦理就是了。’占光道:‘辦,我隻管去辦。至於各出多少使費,那是要各位自願的,兄弟不便強派。’眾人聽了,又互相商議,有出一萬的,有出八千的,有出五六千的,統共湊起來,也有十一萬五千了。占光搖頭道:‘這點恐怕不夠。白費唇舌不要緊,兄弟是在洋東處告了假出來,不能多耽擱的,怕的是耽擱時候。’眾人見他這麽說,便又商量商量,湊夠了十二萬銀子給他,約定日子過付。他等銀子收到了,又請了一天客,把十三張收條取了出來,一一交代清楚,眾人便把收條燒了。所以等到豹英去取時,眾人樂得賴個幹幹淨淨。


    “豹英至此,真是走頭無路。忽然想起他父親有一房姨太太,寄住在泉州。那姨太太還生有一個小兄弟,今年也有八歲了。那裏須有點財產,不免前去分點來用用。想罷,便徑到泉州來,尋著那位姨娘,說明來意。那姨娘道:‘阿彌陀佛!我這裏個個月靠的是老爺寄來十兩銀子過活,此刻有大半年沒寄來了,我娘兒兩個正愁著沒處過活,要投奔大少爺呢。’說著,便怞怞咽咽起來。豹英不覺棱住了。但既來之,則安之,姑且住下再說。姨娘倒也不能攆他,隻得由他住下,豹英終日-瑣,總說老人家有多少錢寄頓在這裏,姨娘如果不拿出來,我隻得到晉江縣去告了。姨娘急了,便悄悄的請了自己兄弟來商量,不如把家財各項,暫時寄頓到幹媽那裏去。“原來這位姨娘,是裘致祿從前署理晉江縣的時候所置。及至卸任時,因為家中太太潑惡不過,不敢帶回去,便另外置了一所房裏,給他居祝又恐怕沒有照應,因在任時,有一個在籍翰林楊堯蒿太史,十分交好。這楊堯蒿,本名叫楊堯嵩,因為應童子試時屢試不售,大家都說他名字不利。他有一回小試,就故意把嵩字寫成蒿字,果然就此進了學,聯捷上去。因為點到翰林那年,已經四十多歲了,就不肯到京供職,隻回到家鄉,靠著這太史公的頭銜,包攬幾件詞訟,結識兩個官府,也就把日子過去了。裘致祿在任時,和他十分相得。交卸之後,這位姨娘,已經有了六個月身孕,因為叫他獨住在泉州,放心不下,所以和楊太史商量,把這個姨娘拜在楊太史的姨太太膝下做幹女兒。過了三四個月,姨娘便生下個孩子。此時致祿早已晉省去了。這邊往來得十分爇鬧,楊太史又給信與致祿,和他道喜。致祿得了信,又到泉州走了一次,見母子相安,又重新拜托了楊太史照應。所以一向幹爹、幹媽、幹女兒,叫的十分親爇。此時豹英來了,開口告官,閉口告官,姨娘沒了主意,便悄悄叫了自己兄弟來,和他商量,不如把緊要東西,先寄頓在幹娘那裏。就是他告起來,官府來抄,也沒得給他抄去。定了主意,便把那房產田契,以及金珠首飾,值錢的東西,放在一個水桶裏,上麵放了兩件舊布衣服,叫一個心腹老媽子,裝做到外頭洗衣服的樣子,堂哉皇哉,拿出了大門,姨娘的兄弟早在外頭接應著,跟著那老媽子,看著他進了楊太史的大門,方才走開。


    “如此一連三天,把貴重東西都運了出去,連姨娘日常所用的金押發簪子,都除了下來拿去,自己換上一支包金的。恰好豹英這天吃醉了酒,和姨娘大鬧。鬧到不堪,便仗著點酒意,自然翻箱倒篋起來。搜了半天,除了兩件細毛衣服之外,竟沒有一樣值錢東西。豹英至此,也自索然無味,隻得把幾件父親所用的衣服,及姨娘幾件細毛衣服要了,動身回剩“這邊姨娘等大少爺去了,便親帶了那老媽子去見幹媽,仍舊十分親爇。及至問起東西時,楊姨太太不勝驚訝,說是不曾見來。姨娘也大驚,指著老媽子道:‘是我叫他送來的,一共送了三次,難道他交給幹爹了?’連忙請了楊太史來問。楊堯蒿道:‘我沒看見埃是幾時拿來的?’姨娘道:‘是放在一個水桶裏拿來的。楊姨太太笑道:‘這便有了。’連忙叫人在後房取出三個水桶來。姨娘一看,果然是自己家中之物,幾件破舊衣服還在那裏。連忙把衣服拿開一看,裏麵是空空洞洞的,那裏有什麽東西。姨娘不覺目定口呆。老媽子便插嘴道:‘是我第一天送來這個桶,裏麵兩個拜匣,我都親手拿出來交給姨太太的。我還要帶了水桶回去,姨太太說是不必拿去了。你出來時候,那衣服堆在桶口,此刻回去卻癟在桶底,叫人見了反要起疑心,我才把桶丟在這裏。第二天送來是一個大手巾包,也是我親手交給姨太太的。姨太太還說有什要緊東西,趕緊拿來,如果被你家大少爺看見了,就不是你家姨娘的東西了。第三天送來是兩個福州漆盒,因為那盒子沒有鎖,還用手巾包著,也是我親手點交姨太太的。怎麽好賴得掉/楊太史道:‘住了!這拜匣、手巾包、盒子裏,都是些甚麽東西?你且說說。’姨娘道:‘一個拜匣裏,全是房契田契,其餘都是些金珠首飾。’楊太史道:‘嚇!你把房契田契,金珠首飾,都交給我了!好好你家的東西,為甚麽要交給我呢?’姨娘道:‘因為我家大少爺要來霸占,所以才寄到幹爹這裏的。’楊太史道:‘那些東西,一股腦兒值多少錢呢?’姨娘道:‘那房產是我們老爺說過的,置了五萬銀子。那首飾是陸續買來的,一時也算不出來,大約也總在五六萬光景。楊太史道:‘你把十多萬銀子的東西交給我,就不要我一張收條,你就那麽放心我!你就那麽糊塗!哼,我看你也不是甚麽糊塗人!你不要想在這裏撒賴!姨娘急的哭起來,又說老媽子幹沒了。老媽子急的跪在地下,對天叩響頭,賭咒,把頭都碰破了,流出血來。楊太史索性大罵起來,叫攆。姨娘隻得哭了回去,和兄弟商量,隻有告官一法。你想一個被參謫戍知縣的眷屬,和一個現成活著的太史公打官司,那裏會打得贏?因此縣裏、府裏、道裏、司裏,一直告到總督,都不得直。此刻跑到京裏來,要到都察院裏去告。方才那個人,便是那姨娘的兄弟,裘致祿的妾舅了。莫說告到都察院,隻怕等皇帝出來叩閽,都不得直呢1


    正是:莫怪人情多鬼蜮,須知木腐始蟲生。不知這回到都察院去控告,得直與否,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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