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ss=maintext>第三回 紫竹林無處訪鴻泥 八百戶暫時駐芳趾</b>


    卻說伯和被這一群人卷地而來的衝散了,既不見了車輛,又不見了李富,又不知端的為了甚麽事這般慌張,問問那逃走的人,也都莫明其妙,隻不過看見人走也走就是了。1亂走了一陣,慢慢的散開了。伯和循著舊路,要尋那車輛。及至尋至原處,天已黑了,過往的車,影兒也沒了,大約這個時候都投了店了,隻得在就近村店裏去打聽,又都沒有,十分心急。時候又夜了,沒奈何,隻得也投了客店,胡亂過了一夜。


    1以訛傳訛,不問情由便先慌了,大都如此。


    到了次日,天色黎明便起來,到各處去尋訪,問了幾家村店,都回說不知。1暗想莫非已經往前麵去了,隻得望南緩步行去,心中十分張皇,不知怎樣才好,總不得一個主意。甚至連那李富都杳無下落。身邊束了幾十兩銀子,到了此時,轉嫌累贅沉重,行走不便。心神無主的順步亂行,遇見有村落的地方便去訪問,總是毫無信息。行行去去,走到一個所在,遠遠的望見有一所高大房子,留心走近去看時,房子那邊停著一串火車,那車頭上還在那裏冒煙,心中暗暗歡喜:莫非他們已經上了火車了?急急的望前而行,打從一片田上要越過去。正在低頭之際,忽聽得迎頭一聲叱喝,抬頭看時,遠遠的站著一個洋兵,手執洋槍,許多洋人在鐵路上作工。原來這裏是落垡車站,洋人借了火車,運兵進京,走到此處,鐵軌被拳匪弄壞了一段,洋兵在那裏收拾。伯和不知就裏,前去觀看,順便要探訪白氏母女消息,卻被這個守路洋兵喝住。


    伯和不免一呆,便立住了腳。洋兵見他立定,便拿槍對著他要打,嚇得伯和翻身就走。那洋兵從後追來,伯和舍命狂奔,方才得脫。2心中愈覺淒惶,正不知白氏、棣華是否被洋兵殺害。投到一家店裏打尖,順便訪問消息。


    1已在三十裏外了,何由得知。


    2此昨日一群人狂奔之故也,可想。


    此時已經過午,不是打尖時候,故店中人甚少。伯和便向店小二訪問,小二順口答道:“今天晌午時候,是有一輛車,坐了兩個娘兒們,到這裏打尖來,說是要趕到衛裏的。”伯和信以為真,因又問道:“我是昨天走散了的,此刻要雇一輛車到衛裏去,不知可有雇處?”小二道:“這裏小地方,沒有車子。就有一、兩家車店,這兩天來往的人多,早就雇空了。老爺要雇,還得趕上半站,到了楊村,憑你要雇車子也有,牲口也有。”伯和聽了,吃過了兩張烙餅,即便起身。走到晚上,不得到楊村,便在一個小村落覓了一家野店,歇了一宿。次日早起,趕到了楊村,已是中午時候。打過了尖,便雇一匹驢子騎上,加上一鞭,趕到西沽時,日已平西。早有車店接應,下了驢,歇了一宿。


    次日清早,便步過了虹橋,雇了一輛東洋車,飛奔紫竹林而來,徑到佛照樓問信。這一家佛照樓客棧,是廣東人所開,十分寬大。凡是富商顯宦,路過天津,都向那裏投止。廣東人自不消說,除了他家,再也不向別家歇宿的了。所以伯和一到,便來打聽。入了棧門,向賬房中詢問,如此這般的兩個女眷,可曾到此。那掌櫃的便在客簿裏一查,說“沒有。”


    伯和心中不覺頓時失望,如墮五裏霧中。隻因他信了那店小二的話,以為他所說的一定是白氏、棣華了,依他所說,自然早已到了天津。於是一心一意,以為到了此地,準定可以相見的了。誰知那小二是隨嘴亂話的,這一個卻信以為真,到底望了一個空,不覺垂頭喪氣,隻得又到紫竹林一帶小客棧去打聽,那裏有個影子,隻得自己仍到佛照樓投宿。他心中打算:這佛照樓是廣東人麇聚之所,我先住在那裏,或者他們後到,也可在那裏相見。誰知佛照樓掌櫃的,見他沒有行李,不肯收留。伯和隻得把如何出京,如何散失的話說了出來。提及了張鶴亭,那掌櫃的和他相識,方才留了。伯和取出銀子,草草的置備了鋪蓋,從此就在佛照樓住下,天天盼望蹤跡。凡遇了門前車馬之聲,便跑出來張望,望見入門的人,不是白氏母女,又複嗒然若喪,他便這等盼望。誰知白氏母女並未曾到天津來。


    那天在路上,遇了那一群人衝將過來時,衝得車橫馬亂,甚至有車翻馬倒的。白氏母女所坐的車雖未翻倒,怎奈那車夫賃來的那匹騾子,性子極其倔強。北邊的雙套車,不像上海的洋式雙馬車樣子,隻有一匹牲口套在車轅之內,另外一匹是用一根長繩,一頭拴在車上,一頭拴在牲口身上的,兩匹牲口,一前一後。那車夫自然把自己的牲口套在轅內,那賃來的用長繩拴了在前頭走。一群人衝來時,把那騾子衝橫了,本來向南走的,此時騾頭卻向了西,騾子的倔強性便發作了,向西飛跑,車子也跟著他轉了向,這一匹牲口,也被他帶的不得不跟著飛跑了。車夫在車簷上,顛得跌了下來,及至爬起來追時,那裏追得及,隻跟在後麵沒命狂追,嘴裏不住聲的叫:“!!!”原來北方的牲口,是懂得聽號令的,平常趕車,隻要車夫叫一聲:“!”他便站住了不動。此時他跑的性起,自然任憑你叫一千聲也沒用的了。1


    1 百忙中添此一句,令人失笑。


    2


    白氏母女,起先望見擁來了許多人,已是嚇的魂不附體,及至那騾子性發飛跑,把車夫掀翻在地,更是嚇上加嚇。那路又不平,車子格外顛簸得厲害。白氏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州,一陣暈了過去。棣華急得雙手抱住,在車內大叫:“救命!”那騾子一口氣跑了三十多裏路,將近一個村落,才被一個鄉人攔住,一手執住了轡頭,車才停了。騾子還把雙足向後亂踢。棣華還在車內連哭帶喊的叫母親醒來。歇了半晌,那車夫方才氣喘籲籲的趕到,向那鄉人道謝。棣華一手摟著白氏,一手掀起車簾,向車夫道:“你快到那裏討點開水來!這裏人也嚇暈了,快灌救要緊!”車夫道:“這個地方,那裏去取水呢?”那鄉人聽了便道:“怎麽,嚇壞了人麽?快快把車拉過村口來,我給你們開水!”說著飛奔先去了。車夫拉了牲口,慢慢的向村莊上去。村莊上的人,知道有人在車上嚇壞了,男男女女,老老幼幼,都跑出來圍著車子觀看,問長問短。1此時白氏眼皮掣動,似有醒意。恰好那鄉人拿了開水來,棣華道了謝,接過來,慢慢灌了下去。白氏一口氣回了過來,微微睜開眼睛,說道:“嚇煞我也!”車外的人都道:“好了,好了,回過來了!”棣華尋思,此時母親病了,不便走路,因問:“這裏是甚麽地名?有店沒有?天已不早了,有店,我們先下了店罷。”那鄉人道:“我們這裏有名的鄉莊,叫做‘八百戶’,往西再走,便是‘九百戶’。‘六百戶’卻在南道上。


    ‘七百戶’在北道上。這裏並不是通衢大道,要下大客店可沒有。若是肯下小店,隻我便是開店的。”2棣華道:“就小店也不妨。”3鄉人聽說,便把車拉到莊內,到了店門首歇下。棣華扶母親下了車。鄉人幫著車夫,把行李取了下來,送到房裏。


    1此是北方風俗厚處,若是南方促狹鬼,任你死了若幹人,他隻在旁邊看熱鬧。


    2誰問你那許多來,此所謂隨手寫來都成一笑也。


    3有急事人遇了此整暇之輩,真是無可奈何。


    白氏覺得身體酥軟,頭重腳輕,心神飄蕩,氣息微弱。棣華扶到炕沿坐下,忙忙開了鋪蓋,伏侍睡下。白氏道:“好女兒,你憩憩罷,辛苦了。你嚇著了沒有?”1棣華道:“女兒不嚇,母親放心。”白氏道:“伯和賢侄呢?”棣華本來先受了那一群人衝來的嚇,又受了騾子溜韁的嚇,末後更見母親暈絕了,這一嚇更非同小可,那一寸芳心,容納了這許多驚嚇的事,早把伯和嚇得忘記了,此時被白氏一提,不覺失聲說道:


    “噯呀!”說聲未絕,把臉一紅,又咽住了。2白氏忙問道:


    “怎麽了?”棣華低聲說道:“沒有來。”白氏此時忘了自己身體酥軟了,連忙坐起來道:“想是衝散了,這還了得,還不快著人去尋來!”棣華道:“母親才嚇壞了,自己將息著保重點罷!他——”說到這裏,便頓時頓住了口,兩頰緋紅起來。3


    白氏一疊連聲叫家人李富。棣華道:“李富也沒有看見,想是衝散了。我們車子打橫的時候,還看見他在旁邊。想必他也見我們,不定會尋來的。”4白氏道:“丟了他們可不得了,快去尋來!”便叫車夫去尋。車夫道:“來了那一大堆子人,把他們一卷,都卷的往北去了。這裏走到原路上,有三十多裏,再往北去,又不知在那裏,怎樣尋得來?天又快黑下來了。”


    棣華想了一想道:“我給你五錢銀子做跑腿錢,尋了出來,再重賞你。”說罷,在衣袋裏取出一塊五錢重的碎銀出來,放在桌上。車夫拿在手裏,顛了一顛,道:“既如此,我便去尋來。”5


    說罷去了。


    1自是嚇出來的病情。


    2寫小兒女處處羞怯情形,不知如何體會出來?


    3此“他”字是不容未嫁女郎道者,故頓住而臉紅也。


    4此兩個“他”字指李富而言,故便直說出來無妨。


    5有了銀子便肯行,所謂有錢使得鬼推磨也。


    白氏仍舊躺下。棣華心中七上八下,想著伯和到底不知怎樣了。他若是看見我們的車子,自然該會尋來,但不知被那些人擠得他到那裏去了。他是一個文弱書生,向來不曾曆過艱險,這一番不知嚇的怎麽樣了?病才好了的人,不要再嚇出一場病來。忽又想起他病才好了,自然沒有氣力,倘使被人擠倒了,豈不要踏成肉醬?想到這裏,不覺柔腸寸斷,那淚珠兒滾滾的滴下來,又恐怕被母親看見,側轉身坐了,暗暗流淚。忽然又怪他為甚麽不跨在車簷上,便可以同在一起了。雖那車夫亦跌了下來,但跌雖跌了,可就知道跟尋了,不見那車夫到底追了上來麽?又想:這都是我自己不好,處處避著嫌疑,不肯和他說話。他是一個能體諒人的,見我避嫌,自然不肯來親近。我若肯和他說話,他自然也樂得和我說話,就沒有事了。伯和弟弟呀,這是我害了你了!倘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生是好?這會你倘回來了,我再也不敢避甚麽嫌疑了,左右我已經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與你的了。1


    1口中偶露一“他”字,便頓住不肯說,意中偏有許多“他”字,猶以為未足,更提其名而呼之曰“弟弟”,曰“你”,真是體會得到,描摹得出。


    正在胡思亂想,那店家到門口來,問道:“太太們做夜飯不做?”棣華回身看看白氏,卻睡著了。因對店家說道:“你們做好了,多少拿點進來罷。”店家道:“我們這裏是不做客飯的,要做時,請小姐拿錢去買麵。”棣華取了七、八十文銅錢給他,回身看看白氏時,雖是睡著,卻身上燒的火炭一般,兩頰緋紅,不覺慌張起來,抖了一床夾被窩,輕輕同他蓋上,自家守在旁邊。天色已黑將下來,店家送進一盞馬口鐵的洋燈,放在桌上自去。棣華又想起天色已黑了,他此時不知被擠在那裏,今天晚上,又不知睡在那裏,身邊的金銀,不要失落了才好,倘是失落了,


    便不好了。忽又想起,他是一個文弱書生,不要反為了那些金銀鬧出亂子來,此刻正在亂離之際,這件事第一耽心。想到這裏,不覺一陣陣的汗流浹背。


    忽聽得白氏大叫一聲:“賢侄快救我!”叫聲未絕,便是驚醒了。棣華俯身問道:“母親怎樣了?”白氏張眼道:“甚麽時候了?”棣華道:“才斷黑不久。”白氏道:“我身上可是發熱?”


    棣華道:“燒得很呢。母親可要喝茶?”白氏道:“給我一口罷!”


    棣華忙取出茶葉,放在壺裏,走到房門口,問店家要開水。店家道:“水還沒開呢,等一會兒罷。飯,做餅還是做湯?”棣華回頭問白氏。白氏道:“我不吃了,你愛吃甚麽,叫他們做甚麽。”棣華便對店家說道:“不吃了,留著明天做罷。”店家接了茶壺。棣華仍到炕沿上坐下問道:“母親方才做夢來?”白氏道:“你怎麽知道?”棣華道:“母親自己叫出來的。”白氏道:“叫甚麽?”棣華道:“叫……叫叫……‘賢侄救我’,把母親自己叫醒了。”白氏道:“怎麽真個叫起來?我夢見白天裏那許多人,又擁到這裏來了,看見伯和賢侄也在人叢中。忽然一個人,拿起大刀殺進門來了,向我亂砍,我便叫起來,這一叫,就醒了。”說話間,店家送進茶來。棣華斟了一杯,遞給白氏。白氏喝了,說道:“我又是頭痛,又是頭重,怎生是好?”棣華道:“母親將息點罷,不要勞神了。”白氏道:“方才你背著我流淚,我也在那裏傷心。伯和雖是我的女婿,卻是人家的兒子,倘是失散了,不到幾天還得相見便好,倘或有甚麽長短,將來怎生對親家?”棣華聽了,觸起心事,止不住一陣珠淚,又撲簌簌的灑將下來。白氏道:“我兒快不要傷心,你要這樣,我更難過了。”正說話間,外麵忽然闖了一人進來。未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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