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的輸液室了,我對這裏再熟悉不過,沒想到故鄉一日遊,停留時間最長的居然是這裏。睜眼看到淡綠色的窗簾因為暖氣的熱氣而搖動,一切如此靜謐,在這靜悄悄的輸液大廳裏,就躺著我一個床位。


    我從兜裏摸索到手機,這是已經睡了兩三個小時了。淩晨三點的故鄉,靜悄悄,霧茫茫,和大城市的車水馬龍夜夜笙歌是兩個世界,我忽然開始羨慕宋寧、羨慕張青青羨慕胡亮,他們在故鄉紮根,真的很幸福。也許此刻他們正摟著妻子兒女入睡,暖氣烘烤著一家人的夢,這是多麽幸福而奢侈的場景。


    “看來是睡醒了。一睜眼就在想心事,你還是那個你啊。”顧羅從我身後的椅子上站起來,看著懸掛在我腦袋上麵的藥瓶子說道,“發燒了,四十度,吃了大蒜,喝了酒,吹冷風,好樣的,身體素質還可以。”


    我渾身濕透,又感覺非常無力,緩了兩口氣,才說道:“真是麻煩你了,我本來不想麻煩你的。你快回去吧,都這個點了,我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的。”


    “都麻煩到這份上了,還缺這兩三個小時。假客氣的話不要講了。”顧羅盯著藥瓶說道,“我叫護士來換藥,還有兩瓶,吊完才可以走。”


    顧羅一定也是相當疲憊了,我看見他下巴似乎青了一些,道歉沒有道成,還麻煩人家跑前跑後,這個病症來的真不是時候。他看著護士換了藥瓶,又在椅子上躺下去,我在前麵,看不到他是否睡了,但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我也不好打擾。


    醫院的寂靜讓我對自己的口水聲都十分敏感,我口渴,但僅僅幾步之遙的水杯就放在那裏,我也夠不著。


    “喝水嗎?”顧羅又一次站起身來,遞給我一杯水。


    我的右手紮著針,左手端著水杯,坐不起來,喝不進去,還不好意思麻煩人家,於是我說道:“也不是很渴。”


    “張嘴吧你。”顧羅一眼就看穿我的尷尬,將水杯端到我嘴邊。


    我喝了幾口,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於是說道:“《西遊記》中唐僧因為三粒米而被佛祖罰了三日病痛,第三天的時候孫悟空給了他一杯水,他描述這杯水是甘露,一口就挽回了他的精神。我現在也感受到了什麽是甘露了。”


    “嗯,說嘴也是一流。”顧羅放在水杯,這次他沒有回去,他坐在我目光能觸及到的椅子上,就那樣看著我。


    “我感覺因為發燒,好像全身都濕透了,頭發一定也很油,我其實是不好意思讓你看到我的狼狽樣子的。說到這裏,我好像從來在你麵前都是灰頭土臉的狼狽樣子,算了,現在還在意這個。”我自嘲道。


    顧羅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已經,三點多了,蘿卜你多睡一會兒吧,我沒事了。”我說。


    “你睡著的時候我也睡著了,現在反而不困了,你是病人,你睡吧。”顧羅顯得淡漠,他好像並不想和我講話。


    但這空蕩蕩的輸液室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我不講話,他不講話,我睡不著,他也坐在那裏,我該怎麽辦呢,我雙眼現在根本閉不上,我想讓天花板掉下來把我砸暈。


    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的膀胱也開始了作業,深夜的三四點,它不爭氣地非要鬧騰一番。我看了看頭頂上的藥瓶子,規劃著我去廁所的路線。


    很好,我可以先坐起來,然後下床,迅速取下藥瓶子,這時候顧羅才剛夠反應過來,然後我會禮貌地對他說我的病已經好了,可以自己去廁所。好的,就是這樣,我規劃好了時間和路線,全身蓄力,發動腿部力量,準備坐起來,但稍微一動,我就發現我的膝蓋使不上力氣。


    “準備去上廁所嗎?”


    我的背部一點力量都沒有,膝蓋也生疼。


    “你下車的時候摔倒了,褲子已經磨破了,腿嘛,今晚一定是動不了。”顧羅站起身來,道:“你實在不願意我幫你,我去叫護士小姐。”


    我翻開被子,才發現自己隻穿了一條內褲,左腿的膝蓋上還蓋著一片紗布。老人們說得好啊,到了年紀還是要穿秋褲,他媽的緊身褲穿了,到了醫院拉不上去褲管兒,讓人扒拉幹淨了,自己都不知道。


    我感激顧羅,若不是他及時發現了我去廁所的動機,我一個鷂子翻身下了床,光著兩條擎天柱一樣的粗腿,那後果不堪設想。


    護士小姐也真是善良,這麽晚了她一點困意都沒有,她還貼心的帶來了患者穿的病服褲子,救我於水火之中。我歌頌醫護人員,歌頌張青青。


    我艱難地用金雞獨立的姿勢上完了廁所,根本不想再睡下去,隻要我躺在床上,我一定會麻煩到顧羅,我一秒鍾都不願意麻煩他。我隻想盯著這兩瓶藥水快點滴完,結束這難熬的時間。


    一滴,兩滴,時間不會隨著我的盼望而改變它的速度。一滴,兩滴,將我反複地拉入到回憶裏麵去。一滴,兩滴,滴亂了我的心情和準備好的話語。


    “蘿卜。”我輕輕叫道。


    “嗯。”顧羅似有若無地應了一聲,然後清了清嗓子,調整了坐姿。


    “我...”我到嘴邊的話語忽然像是包裏沒有整理的耳機一樣,亂的整理不出個頭。我不知道應該從哪裏開始說起,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語氣開口。


    “我小時候做過很多錯事,有時候常常因為回憶而陷入自責,我常覺得沒有什麽臉見你,但今天我...”


    “小時候嗎?”顧羅突然笑了,他打斷我的話,饒有興趣的說道:“你不經常說話,一說話一定語不驚人死不休,句句好像強詞奪理,但句句好像都在理。今天你又把那時的不安全部轉化成‘小時候’三個字的責任,真是精辟。”


    顧羅的語氣裏麵滿是嘲笑,我知道自己醞釀了這麽多年的煽情詞匯是用不上了,於是我說道:“蘿卜,我是真心誠意知道自己錯了,你瞧,我這不是報應來了嗎,那我也不求你原諒我,我最怕為了這個事情讓你留下什麽陰影。”我把手上的針給他看,擼起褲管露出我的膝蓋。


    “雷怎麽沒有劈死你呢,你這也叫報應?”顧羅道。


    “你瞅瞅你這話,你這樣說我還咋說,我年少無知罪惡滔天,也不至於報應到死吧。”我聽了顧羅這沉重的怨氣和詛咒,居然還覺得自己心裏不平衡。


    “我不怨你。”顧羅說道,“你也別費盡心思想要道歉了。”


    我點點頭,道:“終歸是我負了你,我終歸是欠你一句對不起的。”


    顧羅活動著自己的手指,一個關節一個關節的按摩著。他的雙手一直很好看,孟園曾經說過,為了這雙手也願意嫁給顧羅,況且那時候他還是個大胖子。如今的顧羅,線條分明,修長俊美,我想加入他願意,一定會有許多姑娘排隊在後麵。


    顧羅垂著眼睛玩弄著手指,道:“你說的我明白。道歉嘛,無非是為了與過往劃清界限,妄想因為一句對不起,就彌補從前的不安和傷害。這都是人的天性,總是用一些看起來很生動的語言去覆蓋曾經的種種。說白了,這麽多年你已經把我們的曾經打包好了,要用一句對不起扔給我,讓我一個人去承受。”


    我愣住了。


    顧羅說的沒錯,曾經做錯的過往種種,怎麽能用一句對不起就撇的幹幹淨淨,反而讓對方去承擔著那些過往。我真是很自私了,這些年來我不是醞釀著要給顧羅道歉,而是醞釀著怎麽推脫自己的責任。


    “我不願意聽你的道歉,你道歉了,為了你的麵子,為了我的麵子,為了大家以後的麵子,我必須要裝作寬容大度的原諒你。人們把這個現象叫做冰釋前嫌,但已經凍傷了的心髒解封了又如何,傷害畢竟是傷害,會留下疤痕。這疤痕是我的私有物,你不能因為一句道歉妄圖把它抹掉。


    “但我也有私心,我並不想讓你聽到我的原諒之後,就這樣釋然地忘了我,釋然地放下曾經的種種,我都還記著,你作為當事人,為什麽要拋掉。我不同意。”


    “我不願意我的青春就用對不起沒關係這樣的字眼匆匆結尾。既然已經糾纏了,存在了,大家就背負著。”停了一下,他又說道,“無論是什麽樣的感情,存在了,就是一輩子的事情。”


    我無力辯駁,我甚至被顧羅的言語刺刀,挑破了我最後的遮羞布,我是始作俑者,負有最深刻的責任,我點點頭,道:


    “真是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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