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時候,蘇煥沒有來。


    我非常不安,在數學課上都沒有睡著。我做了滿滿一頁的筆記,詳細到數學老師講到的每個語氣詞。晚上,窗外悶熱的天氣使我的腦子凝固,我換算著一道又一道的數學題,想象著蘇煥在的話,應該如何去解題。


    周二的時候,蘇煥沒有來。


    我更加不安。中午故意從他家門前經過,裝作不經意地樣子,仿佛我真的隻是經過。可他家大門緊閉,無人進出,我貼在門上聽了聽,一點聲音也沒有,大紅色的福字還沒有褪色,頭頂上的紅燈籠也還是原來的樣子,裏麵也一定放著蘇煥家裏的鑰匙。


    周三的時候,蘇煥的桌子上落了灰,沒有人去擦。蘇煥是最愛幹淨的人,我去幫他擦掉那一層細微的灰塵,希望下午的時候,他能好好地坐在這裏,說自己是隻是因為參加比賽而沒有來得及道別。但下午來看的時候,不僅是灰,連一頁紙都沒有落下,蘇煥的桌上什麽都沒有,聽說是家裏人來,打包帶走了。


    周四的時候,想起了多年前突然不回家的爸爸。但我已經快要記不起他的樣子,他走地匆忙,走地悄無聲息。家裏人從單位打包回了他的東西,一直堆在那裏沒有人收拾,後來就賣掉了。班主任來授課,也並沒有提起一絲一毫關於蘇煥的事情。


    我害怕再次別離,害怕愛人遠去。這每一個二十四小時對於我來說都是煎熬,我不知蘇煥去了哪裏,手足無措,像是迷失在森林裏已經失去了主人的小狗。


    周五的時候,數學老師的臉上好像有幾道抓傷。也許是他養的貓太野,也許是他夫人不喜歡他養貓,他臉上的紋路似乎有點發紫,看來是發炎了。一定很痛,因為他講話的時候是十分注意幅度,語調要比平常溫柔些,有間隔些。平常講課如同撞鍾,相當有韻律感,但他講課的水準,確實沒有蘇煥好,蘇煥的話,這道題應當要換種講法的。


    “蘇煥來了啊。”數學老師趴在講桌上,兩隻染著白灰的的手指頭夾著一根粉筆,他看著教室後門,饒有興趣地說道。真是的,講課就講課,還講什麽笑話。


    但大家都回過臉去,我也就跟著回過頭去。


    是蘇煥。果真是蘇煥。


    他臉色蒼白,相當疲憊。他在我的斜前方靜靜的坐下來,在窗戶投射過來的清晨的光輝裏,疲憊地坐著。


    悲喜交加的我一時間沒辦法組織自己的情緒,竟忽然落下眼淚來,他活生生出現在我麵前,沒有不告而別,沒有離我而去。


    “沒事的。隻是要做個很小的手術。”放學的路上,他這樣說道。他每句話都氣若遊絲但卻穩重清晰,說一句,便要停下來略鬆口氣。因為疼痛,他的臉上有細密的汗珠。我道:“你這個樣子還來上課,果真不要命了嗎。”


    蘇煥淡淡說道:“我怕你擔心。”


    病人蘇煥不能長久地坐著,他上完早上的課程,下午要去醫院接受手術前的治療。晚上十點半,他晃悠在學校門口,等我放學,然後裝作在散步偶遇的樣子,慢騰騰與我走過這一段共同的路。我們彼此笑一笑,並不談天說地,一條長長的路上,晃悠著一雙人的影子。


    手術前一天,蘇煥有點緊張,他對我說:“我做完手術就好起來了,你不要擔心,很小的手術,和闌尾炎差不多,很小的手術。”


    我點點頭,道:“蘇煥,你不會有事的。”


    笨拙的我不知道怎樣去安慰他。聽其他女孩講,假如人要是生病的話,就一定要折千紙鶴送給他,千紙鶴會帶走病痛。我當然知道這是騙人的,但我還是忍不住一張接著一張的疊,我希望他快快好起來。


    蘇煥上手術台上那天,陽光很好,空氣很明朗。那一天我折了好多紙鶴,我對紙鶴說,要是真的有什麽災厄就衝我來吧,我剛勁鐵骨,沒有什麽值得可惜的,請一定要讓蘇煥好起來。我記起來蘇煥承諾給我的,他說他會沒事,會完完整整一塊肉都不掉下來的來見我。後來他又說:


    “我在人民醫院的舊住院部五樓,你要是擔心就來看我。”


    但我始終沒有去看他。


    他很委屈,在小餐廳吃飯的時候,他故意擺出不高興的樣子,說道:“我天天等,我天天等,我沒有等到你。我住院兩個多月,你怎麽也不來看我!”


    我說道:“屁大點事,還不如闌尾炎手術呢,瞎嚷嚷啥呢。”


    蘇煥顯得真生氣了,他一口飯也不吃了,叉著手臂幹巴巴坐著。


    “我錯了。”我說。


    “我錯了。”我把土豆絲裏麵的辣椒和薑蒜都仔仔細細挑出來。


    “我真錯了,下次我生病你也別來看我。”我把土豆絲兒放到他眼前。


    “胡說。你不許生病。”蘇煥撈起筷子,一邊吃土豆絲,一邊說道。


    我還記起來幾年前有一天,爸爸突然不回家了。媽媽中午很忙,讓我去給爸爸送飯。那一天,我穿過三個十字路口,因為分不清紅綠燈而差點出了車禍。當我懷抱著快涼了的飯菜出現在醫院的時候,爸爸生氣了。


    爸爸說,以後不要來這裏,永遠也別來。


    可是沒有想到,那之後,連樹葉都沒有再來得及黃一次,我就再一次出現在那裏,這一次爸爸沒有生氣,他全身都是管子,被推進了一間黑暗的房間裏。家人們說,爸爸會從手術台上完好無損地回來,變回原來那個正常回家的爸爸,變回那個會做一千萬道菜的爸爸。


    可他一去不曾回來。


    我深深記得那個樓道的味道,那種換牙拔牙的時候,醫生在口腔裏噴射的那種水的味道,讓我十分想吐。我趴在窗戶上,伸出頭去幹嘔,可即便胃液翻滾,我什麽也都沒有吐出來。從這個窗戶看下去,對麵正在起建新的住院部,整個醫院都因此帶著淒涼的石灰色彩。


    那窗戶,在五樓,在舊的住院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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