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之後沒過幾天,堇衣便在桂嬤嬤的監管下開始了嚴格的休養日子。桂嬤嬤倒沒有完全禁止她養病期間看書,隻是要求讓綠沁念給堇衣聽,且一日最多隻能聽一個時辰,往往堇衣剛聽出一些興味,桂嬤嬤便像個最鐵麵無私的判官似的,任憑堇衣撒嬌哀求,都不為所動的取走書冊。


    雖然堇衣比起聽別人念書冊,更喜歡自己握卷細讀,但是在休養的日子裏,一下多了許多限製,每一日都顯得格外漫長,聽綠沁念書也變成了一個難得的消遣,於是堇衣初得到桂嬤嬤關於這項提議的首肯時,興奮得不行,有種自己將將打贏一場硬仗的豪情。


    等她再度冷靜下來後,她才品出這其中的道道,不禁在心裏感歎一句——這就是桂嬤嬤的花招啊!把人逼得不行的時候再隨便作出一點小小的讓步姿態,還讓你覺得興高采烈,太狡猾了!堇衣暗暗在心裏發誓,絕不要再受這老嬤嬤的詭計蒙騙!


    自以為已經看破桂嬤嬤招數的堇衣,躊躇滿誌,誓要讓她嚐嚐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讓她知道自己已經看清她的路數。


    但聽書的日子剛過去沒幾天,堇衣便知道自己完全想錯了,之前她以為桂嬤嬤作出了一個小小的讓步姿態來迷惑她,現在她才發現,人家根本就沒想過要讓,她一直就在桂嬤嬤一步一步的改造計劃裏,卻還洋洋得意的自以為是。


    堇衣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個不好的品質,且這一品質為她帶來了不少小麻煩,這次的病倒就和這惱人的品質有些關聯,但她到現在才發現,桂嬤嬤被派到她身邊的意圖居然也在於此。


    雖然堇衣隻有九歲,卻已經是個時日不短的夜貓子了,但真正讓蘇母和桂嬤嬤擔心的並不是她的作息,在她們看來,那是一個很容易扳正的小毛病。之前她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其他幾個孩子身上,那幾個孩子都已至談婚論嫁的年紀,但親事卻各有各的操心處,不知不覺間便對還年幼的堇衣疏忽了許多。


    及至這次堇衣大病,她們才發現這孩子身上有一項極為突出的翌待糾正的毛病,那便是她對於一件事情的結果有種極其迫切的需求,對,是一件事情,一旦她自主開始一件事,便會全情投入。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件好事,可以讓她在短時間內達到完成一個目標的較高水準,但在更大的層麵上,卻是一件再糟不過的事。


    這意味著這孩子需要一個永遠單純的環境,讓她可以一直隻專注於手邊的一件事,否則她便隻能永遠陷於自苦當中,因為這世道和人生,從來都不是按照她那樣的一件事一件事完成,事事都有個結果的規則進行的。


    她是個聰明的孩子,但必須克服這一缺陷,才能適應這個紛亂的世界。


    堇衣一開始聽書的時候無論心裏怎樣和桂嬤嬤鬥爭,都是很開心的,但漸漸的,她發現從聽書的那一個時辰裏她所得到的樂趣遠遠比不上這之後帶給她的心理折磨。


    從第一日聽書開始,她的心便一直被這件事吊著,急於知道後麵的內容,急於將這冊書聽完,但每日都是一個時辰一到便被桂嬤嬤無情的打斷,而在那一日剩下的時間裏,她便覺得像是有一萬隻螞蟻在噬咬她的心頭,她想她終於知道百爪撓心是什麽滋味了,這絕不是一種好滋味!那幾日裏,無論她百般哀求,都無濟於事,最後她隻能耐著性子將一冊書聽完,便不讓綠沁再讀了,但是她驚恐地發現她的噩夢似乎才剛開始。


    往常的日子裏,她一向是隨性任意慣了的。吃到什麽東西好吃便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都隻吃那樣東西,直到吃膩為止,看一本書便要一口氣看到最後,誰也不能打斷她,彈一首曲子,便要一直不停的反複練習,直到自己稍微滿意為止,之前她迷戀烹茶時,甚至想要搬到著名的種茶地,自己親手采摘每一片茶葉,顯然,這個想法並沒有實現。


    堇衣並不是以名士大家的嚴苛標準來要求自己,而是她明顯感覺到自己心裏似乎有一塊隱藏的疆域,那裏麵有一種下意識的力量掌控著這一切的標準,那塊疆域叫做天性。由於她的成長環境的相對自由,她的天性的力量目前便相當強大。


    而在被桂嬤嬤監督的這段時光裏,不論她做什麽,桂嬤嬤都不幹涉,但卻總是在她剛做得興起時便強製她結束,隔一天才能再繼續,這便與她的天性大大違背了。堇衣反抗過,但卻無濟於事,母親在這段日子裏每日隻匆匆來看她一眼,若是堇衣抱著母親哀求,便會發現接下來的幾日母親便直接不來了。堇衣也試過什麽也不做,每日隻躺在床上或者臨窗的軟幾上,無所事事的發呆,但這對桂嬤嬤一點用也沒有,畢竟什麽也不幹的日子一長,誰也受不了。


    有一次堇衣直接發起火來,這很難得,因為她通常是一個喜歡將自己真正的情緒隱藏起來的人,但這一次,桂嬤嬤卻是真的把她逼急了。堇衣隻記得自己當時實在憋屈到了極點,一直在屋裏來回走,然而心中自語許久後,她還是無法平靜,便徑自跑去桂嬤嬤的廂房情緒激動的質問她——難道她不怕將自己逼成隻會半途而廢的懦夫嗎?


    桂嬤嬤接下來的言語澆熄了堇衣原本的怒火,在她以後的歲月中,每次她遇到難以排遣的情緒和難題時,她都會想起這天這位臉上帶著最謙卑的笑容的老婦人的話語,她對堇衣說:“您不會的,這點您心裏最清楚,您從來不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您缺少的也不是爆發的決心和堅持的毅力,而是細水長流的克製,過猶不及和當斷則斷才是您該懂得並學會的品質。”


    堇衣後來怎麽也想不起之後她是不是又說了什麽,抑或什麽都沒說,也記不起自己是怎麽走出那位老嬤嬤的房間的,她到那時才真正開始明白這位平日看著毫無殺傷力的嬤嬤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總之,從那一日起,堇衣的小院又一次恢複了往日的寧靜,她似乎又變回以往那個總是顯得有些早熟的小孩了,她和桂嬤嬤兩人的相處也繼一開始的沉默對抗演變為劍拔弩張後,再度趨於平淡了,至少表麵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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