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風連喚了堇衣兩聲,但卻未得任何回應,隻感到那雙抓住自己衣襟和發冠的手越收越緊。


    堇衣坐在元風的肩膀上,愣愣的看著人群中央的“雜耍”。


    一個膚色棕黑的異族男子盤膝坐在蒲團上,頭上裹著白頭巾,身穿漿洗棕紅寬袍,自顧自吹著一管笛子,而在他麵前則擺著一個淺口的竹簍子,簍中有一條灰褐色的長蛇隨著這奇異的笛聲扭動著身軀。


    難怪,會聽到那些抽氣聲,堇衣木木的想道。


    隨著笛聲的時急時緩,這蛇的扭動也忽快忽慢,堇衣隻看到其背部的那對黑白斑紋隨著它身軀的擺動而左右、上下晃動,其頸部隨著笛聲也間歇的向外擴張蓬起,然後又向內收縮。


    一起一伏之間,這蛇不斷騰移,原本背對著堇衣的頭部突然朝她的方向轉過來,引得這側最內圍的人群忙不迭的自發往後騰挪,而這灰蛇則一邊扭動著它那令人膽寒的身軀,一邊不斷吞吐著蛇信子。


    從堇衣所處的外圍到那條蛇所在的內圍中心,其實並看不清細節,但當灰蛇轉過來麵朝她時,堇衣卻總覺得它是在和自己對視,她能清楚地看到它那扁褐的瞳孔,仿佛在死死盯住她,而那吐納起舞的蛇信子則是在向她示威。


    她的神智告訴自己,這麽遠的距離她不可能看清,但卻無法控製自己的思緒被那雙令人膽顫的無神、麻木的眼睛牽引,是了,這雙眼睛當然不是眼前這灰蛇的,她曾經遇到過那雙眼睛——


    這一瞬間,她的思緒仿佛在久久的纏結、搜尋之後,從一個被主人下意識封鎖的角落裏,找到了那雙眼睛的出處——上巳樹上的黃黑花蛇,還有她之前遇見的路兩旁帶著怨憤目光的流民,兩者的目光仿佛突然間和麵前盤曲扭動的細長軀幹雜糅在了一起,肆意地吞吐、扭動。


    灰蛇騰挪著彎曲向上伸展,堇衣一瞬間隻看到它猛然起身,大叫道:“我要下去!”


    元風聽見堇衣的急喚聲,忙將她從肩頭放下來,隻見她光潔的額頭上布滿虛汗,眼中透著驚駭,他還未及開口詢問,堇衣便扯著他的衣角道:“大哥,我們回家吧。”


    一路上,衛籍都若有所思,默默地騎著絕影跟在蘇家的馬車旁,就在堇衣的窗邊。


    車內,元風雖不知道她具體看到了什麽,但一直柔聲安慰著堇衣,什麽也沒問。


    堇衣滿心沮喪地回到了府中,當晚便做起了噩夢。


    夢中並沒有任何恐怖的景象,相反,夢裏的一切都是堇衣所熟悉的環境和人物,一切都顯得很平常,就像以往寧靜歲月中的任何一個日子,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在那個世界中她成了一個無法行動的旁觀者,而在某個未知的角落裏,還潛藏著一個危險的窺視者。


    每次做那樣的夢時,她都覺得自己其實醒著,她所看到的一切其實正在發生,綠沁經常在外間的塌上,或是刺繡縫補,或是打盹小憩,偶爾還有院中的小丫鬟悄悄跑到外屋的簾子後,低聲喚著綠沁,像隻窸窣偷食的小貓一樣,她甚至還能聽見兩人的低語聲,但卻無法動彈,也不能發聲。


    以至於有時她分不清那些是夢境,那些是現實,而往日可親的小屋也由於這虛虛實實的變換,顯得陌生起來。


    有一次她感到自己仿佛就要渴死了,而床前的桌子上就放著往日她最喜歡的紫砂壺,她甚至可以聞到裏麵的淡淡茶香,但卻絲毫無法動彈。


    對水的強烈渴求,讓她用盡全身氣力掙紮。她嚐試著努力先讓自己右手的食指活動,然後是手腕,逐漸到揮動胳膊,最後借著胳膊的力量奮力向上揮動使自己坐起來,坐起來的那一刻,她立馬光腳奔到桌前,舉著紫砂壺直接喝起來,聽到動靜的綠沁趕進裏屋,堇衣知道她似乎被驚駭到了,但她一句話也不想說。


    那刹那,她覺得自己仿佛跋涉了千裏,整個軀體彌漫著疲乏的無力感,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立馬睡過去,否則她會再次延續那個夢境。


    漸漸的,她開始恐懼睡眠,因為每次她往往剛睡著,便又跌入這樣的夢境,一直無法入睡也使得她白日精神恍惚。


    母親請了周老大夫來為她探脈,他說是憂思過重的緣故,開了幾幅安神的藥方,堇衣聽到他叮囑母親勸自己放寬心神。


    在母親第三次請他過來探脈時,堇衣看見他無奈的盯著自己眼下的青黑,開了一個新方子,那天夜裏,堇衣睡得踏實極了,但母親說這房子不能常用,否則傷身。


    母親和元風遣人打聽了那日街上的雜耍後,都認為堇衣是被蛇驚到的緣故,時時勸慰她,母親和殷芮連著幾夜都陪她將歇,就連許久不見的雁回也陪了堇衣一夜,但還是無濟於事。


    漸漸的,她越來越熟練於從那樣的夢境中逃脫,因為她在夢中開始有種感覺,如果她不努力從那裏麵逃離的話,也許會永遠醒不過來。


    桂嬤嬤對堇衣的狀況也越發擔憂,不但不再時時限製她的活動,還總是變著花樣的做許多小食哄她,惹得殷芮憤慨連連,嚷著等堇衣好了之後,自己也要生場病,把桂嬤嬤要過去心疼心疼她。


    母親見堇衣不但沒有好轉,還日日憔悴起來,甚至請了方士到府中,認為堇衣可能遇上髒東西,被魘著了。


    堇衣知道自己真正的問題在心裏,但她卻繞不開那個結,似乎還被它纏得越來越死。


    這樣的情況幾乎持續了一個月,直到衛籍托元風給她送來了一個香囊,還附其中的方子和一張便條,上麵寫道——此囊可避蟲蛇。


    堇衣自己也頗有些不明,但似乎從收到香囊的這日起,她的苦眠症便不藥而愈了,那個香囊她一直放在枕頭下,這讓她心中有種十分安定的感覺。


    過了幾日,堇衣到元風院中問衛籍的情況,卻被告知衛籍在贈她香囊的次日便離開鄴城了,一時心中悵然。


    元風見她難掩失落的樣子,便道:“紀融的病養好了,你最近不是總愛去看看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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