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衣說完後便將契紙遞回老嫗手中,見她手臂微顫,唇角翕動,似要再行拒絕之言,便又接著道:“契紙之言您切莫再提,我雖年幼,卻一向說一不二。隻有一點,二位定要安心先將身子養好,再談上工之事,若是您連這也不同意的話,便是對我一片赤誠之心的大大羞辱了。”


    半晌,她才聽見這飽經風霜的老婦人以一種低沉的語調道:“小姐高義,免了我們的奴籍,老婦和孫兒感激不盡,但還請小姐莫要因我二人之故嚴懲這院中之人,敗了自己的名聲。”


    “自然,”堇衣笑了笑,“您若不嫌棄的話,我日後便喚您一聲嬤嬤。”


    從聽濤苑出來之後,堇衣便覺得腦仁隱隱發脹,其時她正經過連接西邊客院和府中花園的小徑,依稀間嗅到一股薔薇花香,不由怔愣起來。


    原來不知不覺便已是四月了,自上巳之後,不過一月有餘,但她卻總有恍如隔世之感。


    這一月多來的記憶仿佛蒙上了一層麵紗,當她回想時便如霧裏看花、水中望月,虛幻而迷離,而眼前陽光滿溢、寧靜溫馨的庭院不知為何也像是泡影一般。她看著那麵爬滿了粉紫、玉白、鵝黃各色薔薇的生機勃勃的院牆,突然有種強烈的荒誕感。


    那日回到院中後,綠沁便忙向堇衣請罪,言及自己未及時向堇衣稟明紀氏祖孫安頓,且未替二人打點安排,以致客院下人踩高捧低,自請同罰一月的月錢,堇衣看著她一臉沉默堅定的模樣,也就由她去了,隻是之後的日子裏多賞了她一些首飾和銀錁子,綠沁伺候堇衣也越發用心起來。


    堇衣知道綠沁是家中長女,有好幾個弟弟,而其父親整日遊手好閑,母親艱辛維持著一家的生計,往日裏基本靠家中親戚救濟過活。而綠沁雖被父母賣身進府,但每月的月錢泰半都是補貼家中用度,母親在她剛提綠沁做大丫鬟時便提點過她,因此平日裏堇衣對綠沁的打賞也總是厚上兩分。


    在那之後的幾日,堇衣又接連去聽濤苑看了紀氏祖孫幾次,她原是怕客院中的下人對二人心懷怨憤,但在那之後,她仍然屢屢造訪,這卻是出於別的緣由了。


    堇衣從第一次去客院時便對紀融的印象十分深刻,但並非因為他說了什麽或是做了什麽,恰恰相反,他似乎什麽也沒做。


    從她踏進聽濤苑訓誡院中下人到她和紀嬤嬤交談,紀融——那個滿臉倔強的男孩一直麵無表情的沉默著,仿佛她是個拙劣的表演者一般,而那樣的眼神無疑激怒了她。


    他那副無動於衷的姿態讓堇衣覺得自己仿佛受到了羞辱,但那刹那她的心裏也陡然升起了另一個想法,難道自己是因為他沒有做出一副感激的神態而不滿嗎?不,當然不是這樣!


    這樣的想法和感覺太拙劣了,她不是不滿,而是不舒服,這是不同的,這當然是不同的!


    堇衣在心裏一遍遍呐喊,卻還是無法抑製這個讓她對自己產生懷疑的念頭,他那樣的姿態就仿佛她是一個偽君子般。最後,她隻能說服自己,紀融的表現並不是針對她,是他天生的性格使然,而她更不是那樣的人。


    似乎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說法,堇衣持續地探望這對祖孫,而在之後的造訪中,堇衣似乎越發肯定自己沒有想錯,因為紀融對除了紀嬤嬤之外的任何人幾乎都是那副表情,也就是麵無表情,她便漸漸放下心中的這點陰影,讓自己用正常的眼光看待他。


    這時她才注意到,紀融其實頗為清俊,且之前她一直以為他要麽和自己差不多大,要麽比自己小,但現在她卻得知,紀融已經十三了,便是論起具體的月份和日子,他也足足比她大了三歲又三個月零九天,再看他那單薄得像紙片一樣的身體和比她還矮上一小截的個子,堇衣一時驚異又格外心疼。


    在她去客院時,紀嬤嬤總是拿著頂針不停的穿針走線,給紀融做衣服納鞋底,以往總是透著風霜的嚴厲麵容也顯出了些歡喜之色,言道紀融近來長高了一些,還問綠沁要了堇衣的尺寸,說是要給她做些襪子之類的。


    堇衣知道後勸她不要操勞,但她堅稱自己完全閑著才是會養出病來,且不過是些小小的活計,萬不會累著她,倒是堇衣,小小的孩子卻日日眼下帶著青黑,正該放寬心緒才是,堇衣便隻能由她去了,隻是叮囑她多注意身體。


    之前她讓綠沁問過大夫祖孫兩人的脈案,大夫說紀嬤嬤已是損耗過度,即使接下來好好休養,壽數也不會太長了,而紀融年齡尚小,之後好好調理,多強健身體倒是無甚大礙。


    那之後,堇衣便常讓綠沁給二人送去一些滋補湯羹,隻說是自己院中剩下的,若是他們不要便徑直在二人麵前倒掉,幾次之後紀嬤嬤也隻能無奈妥協了。


    而紀融呢,每次堇衣來的時候,他都在雜院,沉默地搬柴、劈柴、挑水、紮馬步,有時堇衣看他滿頭大汗,麵色猝紅,便讓他先停下歇歇,但他卻一言不發,紀嬤嬤也讓堇衣不用管他,堇衣便不再做聲,但卻不禁懷疑紀融是不是有啞疾?她似乎從來沒聽他說過話。


    不過不久之後,堇衣便知道他既沒有啞疾,也不是口吃,相反,還伶牙俐齒、一針見血地直指她心中的隱秘,那個被她自我說服的隱秘,被她掩蓋的陰影。


    紀氏祖孫初到蘇府的這一個月,正是堇衣苦眠的時光,而堇衣在對聽濤苑一次次的造訪中,發現自己似乎每次看著紀融日益紅潤的麵孔和健康起來的體魄,當日的睡眠便會好一些,陷入夢魘之前的好眠時間會長一些。


    且她每次看著他在院中自顧忙碌時,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安慰,漸漸的,她便常帶一些書籍去那兒,坐在院子內看書,而紀融就在旁邊無言地劈柴。有時她甚至會向紀融傾訴一些事情,一些一直被她壓在心底,未曾與人吐露的心事。


    比如她之所以睡不好,是因為她一直處在一種極度的不安中,她對如今身邊真實的環境和事物都感到虛無,她說在夢中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窺視她,她說了花蛇、灰蛇,還說了流民,她自顧自地訴說,仿佛並不在意麵前的人是否會給出回應。


    她這時才恍然發現,原來有些言語是不會向愛你或者你愛的人傾吐的,反倒一個無言的陌生人會讓你敞開心懷。


    而此時站在元風院外的堇衣清楚的記得,紀融在那時第一次對她說了話,她在那之後也沒有再去那個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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