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在手,便是無憂!”


    就在趙徽與南山牧野交談間,酒樓外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直讓滿堂靜寂紛紛側目,想看看是何方神聖說出這等話來。


    酒樓門外,一個人影跨過門檻走入酒樓,正午的陽光在他的身上灑下陰影,映出一張年輕麵孔,此人腰間別了一把製式鐵劍,衣服款式都是尋常,正是姍姍來遲的燕唯卿。


    他走進堂中,環顧四周,見所有人都盯著他,不由赧顏,連忙快步走到酒樓大堂的角落,那裏坐了兩個喝的醉醺醺的男人,酒氣衝天,大家都下意識地避著他們倆三尺。


    燕唯卿卻熟絡地同他二人打了聲招呼,取過桌上酒壺,也不倒入杯中,就虛貼著嘴唇,喝了一大口,麵色轉瞬變得通紅,連連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這什麽酒啊,那麽烈!”


    二人中長了一臉絡腮胡子的壯漢扭過頭,看著燕唯卿哈哈大笑,“你小子才多少酒量,就敢喝這酒,也不怕醉死過去。”說到一半,他輕咦一聲,也不見怎麽動作,掛在燕唯卿腰間的鐵劍就到了他的手上,他隔著劍鞘屈指一彈,沉悶的劍吟在鞘內回蕩,他挑了挑眉毛,驚訝道:“這劍不錯哇,你小子哪來的?”


    燕唯卿衝上前把劍奪了回來,小心翼翼地別回腰上,瞪了絡腮胡子一眼,“我自有我的門路,倒是你,說話還算不算數?”


    絡腮胡子飲下一口酒,搖頭晃腦道:“你是說,替你找個師傅那件事?”


    燕唯卿豎起眉毛,“不然還能是哪件事?”


    絡腮胡子笑了笑,“放心好了,你未來師傅已經在賭坊裏等著了,等我聽完這場說書就帶你去找他。”


    “等著了?”燕唯卿狐疑道,“你不會隨便從街上拉來一個人就說是我師傅吧?老馬,我那些錢可不是白給的,你要是敢騙我,我,我就——”


    “你就怎樣?”絡腮胡子調笑道。


    “哼,等我練劍有成,非把你那家賭坊給端了!”燕唯卿色厲內荏地說道。


    絡腮胡子端起酒杯朝燕唯卿懸空點了點,“你小子有種,敢當著老子麵說要把老子的賭坊端掉,真不怕待會去了賭坊,老子把你給宰了?”


    燕唯卿瞥了一眼那個始終背對著他的男人,說:“老黃還坐在這裏呢,你敢殺我?就不怕被他捉了去坐牢獄?”


    “老黃?”絡腮胡子嗤笑一聲,“老黃一門心思在老板娘身上,哪有閑工夫管你的死活——”見燕唯卿還打算說話,他擺了擺手,“我從不食言,你要是著急,就自己去賭坊找,不過我不敢保證那家夥看到你會不會先把你給殺了。不著急的話,就留在這兒,跟我聽完再去。”


    把我給殺了?


    燕唯卿心頭一顫,暗道老馬這是替我找了個什麽師傅,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嗎?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與老馬聽完說書再去,於是老老實實地坐在位子上,聽裘老頭繼續往下講。


    酒樓二樓。


    趙徽遠遠地望著嬉笑怒罵的燕唯卿,先前那一句‘一劍在手便是無憂’委實有些氣魄,這氣魄不像是他在上京城裏常常聽見的紙上談兵,而像是說到做到的千金一諾。


    “我要學劍!”趙徽忽然決定道。


    南山牧野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個先前言驚四座的年輕人,心中頓時了然,問道:“因為他?”


    趙徽點了點頭,又搖頭,“牛叔你說過,佛門的無漏我隻能靠頓悟,武夫止境又需要日複一日的橫練體魄,鍛煉氣力,於我而言,我實在等不了那麽久,父親的屍骨未涼,那妖後隨時有可能稱帝,隻有練劍,練劍是最快的一條路。我要在那妖後最得意的時候,取了她的腦袋!”


    “你要知道,練武從來沒有捷徑,即便是練劍,也需要日複一日的堅持,雖然沒有武夫那麽刻板的入門門檻,但是練劍比任何一門功夫都考較天賦,如果你沒有這個天賦,即便練上一百年也是無濟於事!”南山牧野有些嚴厲地說道,他擔心趙徽因為報仇心切而誤入歧途。


    趙徽卻笑了起來,“牛叔你說的我都懂,可世間萬物不試一試怎麽知道自己不行呢?大不了我練劍不行再去白帝城找老將軍唄,有那封親筆信在,即便我是爛泥扶不上牆的廢物,以老將軍的能耐,怎麽著也能把我培養成一個合格的死士吧。”


    “死士…”南山牧野沉吟,心頭一凜,“少爺你?!”


    趙徽撇過頭,看不到他此時的神情,語氣淡淡,“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是父親把我養大,他雖然愛吹牛,喜歡說大話,雖然對我管教很嚴,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十七歲那年我不小心衝撞了左相的馬車,把左相最寵愛的小兒子撞成殘廢,是父親擋在我麵前,與左相對峙,他不占理,整座上京都在說他的不是,可他無動於衷。這樣一個男人,如今卻死了,我呢?”


    “我隻不過是趙家的一個紈絝,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如果能用我的命換了妖後的命,值!不要與我說什麽傳宗接代,牛叔,趙家隻剩下我一個了,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義?父親的頭顱還在皇宮裏飽受屈辱,即便是一百年後我四代同堂,也掩飾不了我的失敗!那種痛,永遠的留在了這裏啊!”


    他重重地錘了錘自己的胸膛,轉過頭時已淚流滿麵。


    南山牧野沉默了,他低下頭不說話,心頭哽澀得厲害,恩師之死,他又何嚐不痛?隻不過他背負了太多,是決不能在趙徽的麵前流露軟弱,如果他再倒下了,趙家就真的沒有人記得了,趙徽也將不再平安,他不能倒,他是趙徽最後的盾牌。


    南山牧野沉默了,良久才輕輕說道:“我年輕的時候在西域求學,一路走來,曆經不少,期間也結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個朋友殺性過重,最擅長的就是殺人的劍法,不過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拜入了少林修持心性,少爺你若是想學劍,待去武當見過那柄素衣後,我們便去少林。”


    趙徽沒有說話,隻是一雙空洞的眼睛直直看著南山牧野,輕輕點了點頭。


    酒樓大堂。


    裘老頭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在趙徽與燕唯卿的身上停留了刹那,嘴角勾起神秘莫測的笑意,但是沒有人察覺,隻道是裘老頭說到了盡興處,神色逐漸快意。


    裘老頭一拍驚堂木,接著話頭繼續往下講,但不多時便講完了,跟之前幾日的滔滔不絕不同,無憂和尚百憂解的故事委實過短了些,酒客們不買賬,紛紛大聲喧嚷起來。


    再看裘老頭,他不慌不忙,拍了拍手掌,從台上的幕簾後走出了一位貌美女子,看上去才二八的年紀,抱了把古色琵琶,身姿娉娉婷婷,眉如靈峰眼似秋波,儼然是一個從世家豪閥走出來的大家閨秀,但不知為何淪落到了給裘老頭為奴為婢的地步。


    她緩步走到台旁,早有小廝為她備好了木椅。


    坐下,起勢,落指。


    金戈鐵馬。


    在場眾人都是不通音律的大老粗,本見到這位貌美女子,都是起了興致又失了興致,誰願意去聽那溫吞水似的琵琶,要不是這小娘子長得有幾分姿色,他們早就哄鬧著走人了。


    不過,誰都沒有想到這個溫婉娉婷的女子彈奏起琵琶,竟是撲麵而來的殺氣騰騰,直讓人汗毛凜冽,肝膽俱聳,宛如置身於冰河沙場,喊殺聲衝天刺起,幾乎能嗅到鼻尖上的血鏽味,殘馬的嘶鳴,小兵的哀嚎,合奏成一曲盛世的悲歌。


    坐在角落始終背對眾人不說話的中年男人肩膀微微聳動,茫茫然回過頭,一抹血紅在眼底勾現,但轉瞬就恢複了清明。


    中年男人抿了抿嘴唇,目光落在琵琶女身上,橫放在桌的樸刀劇烈抖動,但僅是一瞬就被他壓下。


    坐在二樓的南山牧野心頭一跳,就在剛才,他感受到了一股宛如修羅沙場一般的戾氣,叫他如墜冰窖,盡管隻是一刹那,可是以他的境界來說,光是這一刹那,就足以斷定這股殺氣的源頭。


    在樓下,南山牧野心道。


    一曲琵琶奏罷,滿堂嘩然。


    回過神的眾位酒客盡皆赧顏,斟酒的酒壺停滯在半空,酒水溢出杯盞,鋪灑了一地。


    酒客們麵麵相覷,對彼此的窘狀心照不宣,同時也對琵琶女的彈奏心悅誠服。


    以樂入情,一生難見,此等仙樂便是在那座豔絕上京的天秀坊裏也是罕見,竟然能夠在這山野酒肆聽得,簡直是物超所值。


    掌聲雷動。


    琵琶女起身鞠躬,她的臉上始終不悲不喜,靜靜退回幕簾之後,不發一言。


    裘老頭笑嗬嗬朝眾人說道:“天下間無不散之筵席,江湖有緣,能於此相識三旬,老夫多謝諸位解囊,不過老夫這一書袋已然空空,已無事可敘,也罷,便就此別過,若是有緣,江湖再見。”


    說罷,他端起一直擺在桌上但從未用過的拂塵,朝胳膊上一搭,濃煙乍起,下一刻便消失了人影。


    眾位酒客驚呼,有人衝上台,掀開幕簾,發現裘老頭與琵琶女都已消失不見,言猶在耳,人卻已不在。


    清涼鎮外。


    一老一少大步走在暖陽下,日光將兩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正是消失不見的裘老頭與琵琶女。


    “裴兒…”裘老頭忽然止步,轉過身。


    琵琶女低低應了一聲。


    “你信不信,未來天下間三十年風雲變幻,皆出於此!”裘老頭舉起浮塵,懸空點了點清涼鎮的牌匾。


    琵琶女仍隻是低聲應和。


    裘老頭無奈搖了搖頭,轉過身大步向前走去,“還是不肯同老夫說話嗎?”


    琵琶女不語,緊緊跟在裘老頭的身後,她的步子極小,卻偏偏不落後半分。


    二人的身影在暖陽下,漸行漸遠。


    酒樓中。


    南山牧野遙遙地看了一眼裘老頭離去的方向,仿佛能透過石壁,看見那兩人一般,他低聲道:“雲遊塵世,但問凡事,這是何等氣概,究竟是哪位前輩?”


    燕唯卿有些感傷,怎麽著也聽了三旬說書,如果說他不想挽留裘老頭,肯定是騙人。


    但江湖人在江湖走,燕唯卿也很清楚,像裘老頭這種雲遊說書人,是不可能永遠停留在同一個地方,除非他不想掙錢。


    所以青山綠水,有緣再見唄。


    燕唯卿很快就拋下感傷,朝絡腮胡子興奮道:“可以走了吧?”


    絡腮胡子愣愣望著已空無一人的台上,聽到燕唯卿的話才回過神,他站起身,朝背對他們的中年男人說道:“老黃,要不要一起去,這小子膽子小,你不跟著一起,他怕我把他宰了!”


    “才沒有!”燕唯卿高聲反駁。


    中年男人沒有回頭,隻是背對著他們擺了擺手。


    絡腮胡子也沒有強求,聳了聳肩膀,提溜起酒壺,大步朝酒樓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老板娘,這酒我拿走了,記老黃帳上,反正這家夥欠我不少錢!”


    酒樓的櫃台後站著一位姿色平平的女人,眉目清冷,正一絲不苟地打著算盤,算珠聲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在清涼鎮隻有兩個人打算盤有這等氣象,一個是茶樓小掌櫃趙西洲,還有一個就是她,鎮上唯一一家酒樓的老板娘,淡繪錦。


    清涼鎮上有一樁事人盡皆知。


    所有人都知道黃一深喜歡淡繪錦。


    黃一深就是那個中年男人,他是鎮上唯一的捕快,但從來沒有抓到過賊,當然鎮上也從來沒有過賊。


    他喜歡隨身帶著那把樸刀,但卻從來不磨,有人問他借,他也來者不拒,但很快就沒有人向他借刀了,因為那把樸刀鈍得連一根草都得磨上半天。


    他不是一般的捕快,這一點鎮上人都知道,因為他從來不在鎮裏頭巡邏,自打他來清涼鎮上任的頭一天起,就住進了酒樓。


    淡繪錦自然不會讓他不要錢白住,但有意思的是,黃一深的錢好像永遠也花不光,不但能住好的喝好的,還有閑工夫去賭坊來上幾把。


    賭坊的老板馬鴻運也是個奇男子,自從黃一深在他的賭坊欠下巨額賭債以後,他也不在賭坊裏呆著了,跟黃一深一樣成天窩在酒樓裏,成日醉醺醺的,沒有過清醒的時候。


    沒有誰願意和這兩個酒鬼交朋友,除了燕唯卿。


    此時,燕唯卿屁顛屁顛地跟在馬鴻運背後,往不遠處的賭坊走去。


    “老馬,我師父叫什麽名字?”


    “等你見到就知道了。”


    “那他姓什麽你總得告訴我吧?”


    “等你見到就知道了!”


    “那…他是男是女?”


    “問那麽多做什麽!等你見到就知道了!”


    馬鴻運的語氣漸漸變得不耐煩。


    燕唯卿撇了撇嘴,他其實是心中緊張,說是說握上劍就能成為天下劍魁,也曾說過“一劍在手便是無憂”的狂言妄語,但終究是個毛頭小子,心已經撲通撲通要蹦出來了。


    當這兩人走入賭坊的時候,趙徽與南山牧野二人也施施然走出了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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