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牧野踏入內城第一步。


    觀星台邊,盛淺予挽起裙裾緩緩坐下。


    她取下鳳屐,整齊地放在一旁,如鄰家少女溪邊戲水一般,晃蕩著兩隻藕節似雪白的腳丫,隻不過在她腳下的,不是潺潺流淌的溪水,而是動輒便會摔得粉身碎骨的高空。


    此時的她,似乎蛻去垂簾聽政十數年而培養出來的高位者天威,撐著腦袋歪著頭,笑眯眯地望著底下不遠處施施然入宮的南山牧野,神態懷緬,宛如崖邊少女望著終於歸來的情郎。


    底下一眾太監宮女看得膽戰心驚,盡管盛淺予登樓前特地囑咐過他們不準跟從,可這位萬金之軀萬一要是出了點閃失,陛下怪責起來,敬事房的板子最終還是會落到他們這些無辜奴才的身上,若隻是著了風寒還好,可若是從摘星樓上摔了下來,那可就是要掉腦袋的死罪,他們這些人都得給太後陪葬,所以這由不得他們不緊張。


    一些偶然間聽到過宮中風言風語的老太監不禁想道,如果太後真就這麽摔死了,也許還真就趁了年輕天子的心,據說——


    想到這裏,他們突然打了個激靈,連忙將這個可怕想法扼殺在腦海裏,胡亂想想可以,但不能多想,他們是奴才,也隻是奴才,所以做好奴才分內之事就夠了,太後從來不喜歡自作聰明的官員,奴才也是。


    觀星樓極遠處,在盛淺予似笑非笑的注視之下,南山牧野徑直入宮,沒有什麽人或物事能夠阻擋他,見宮牆便拆宮牆,遇宮門便拆宮門,盡管深宮內院曲折彎繞,但他又不是來做客的,不需要遵從那些腐朽規矩,於是毫不客氣地用最暴力的方式硬生生破開出一條路來。


    南山牧野了解盛淺予,這個女人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二十年前南鑼鼓巷如此,二十年後紫禁城內也是如此,她總有數之不盡的後手,所以他得抓緊時間。


    他此行來上京,隻為兩件事,一是將那紙屠龍策交與孫長貴,二是奪回恩師趙克己的遺體,趙克己蒙受汙名他暫時無法替之洗刷,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恩師遺體繼續遭受侮辱,這個老人為大宋盡心竭力,絕不應該落得如此下場。


    見南山牧野似是朝自己寢宮而去,盛淺予微微一笑,看透了南山牧野所圖為何,有趣,高傲如你南山牧野,竟然也會為了一個食古不化的糟老頭子而拚上自己的性命,這老頭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不過就是保了你二十年而已,若你當年不那麽一意孤行,又怎會淪落到二十年足不出戶,以你的能耐,右相之位唾手可得,是你自己要將其拱手讓人的。


    而今你雖是成就了儒聖之位,可你當真看透了這世間一切?對於此二十年間因果業障,難道從未感到過後悔?


    盡管已過去了將近二十年,可如今想來,女人依舊有些忿忿不平,腳丫晃蕩的幅度更加厲害,她的視線中,南山牧野已經變成了一個青色小點,正飛快接近她的寢宮。


    這個家夥不是在趙府裏頭枯坐了二十年嗎,為何會對她的寢宮位置如此熟悉?


    似乎是見著故人的緣故,素來端莊威嚴的盛淺予有些複現小女兒家脾氣,沒好氣地輕啐了一聲。


    她突然想起來了一樁舊事,南山牧野這家夥當初第一次知道自己兩位好友竟是大宋太子時,就曾得寸進尺地說過,要將紫禁內城輿圖通通記下來,到時候溜進後宮竊玉偷香,反正那兩人無論誰當皇帝,都不會對他斤斤計較,再說了,那麽多貌美女子,就孤零零一個男人,伺候得過來嘛,他這是替朋友排憂解難,他們不但不能怪他,還得獎賞他。


    當時還是太師之女的她,騎著白馬,笑得前俯後仰,指著南山牧野笑罵你這個登徒浪子,虧你還讀了那麽多聖賢書呢,而南山牧野則會聳聳肩膀,無辜道:“聖人說過,食色性也。”


    彼時,那兩個出身高貴,尚且青澀稚嫩的男人,就會對視一眼,為自己交到這般損友而感到深深無奈。


    那是一段無憂歲月,如果那個女人不和南山牧野一起出現在她生命中的話。


    盛淺予怔怔出神,似乎人老了,總會懷念起年輕時的事,盡管僅從外貌來看,她依舊和二八少女沒什麽兩樣,民間傳她有傾城傾國之姿的確不假,可有時候,盛淺予對鏡梳妝,卻恨不得拿珠釵戳爛這張美豔臉孔,她記得小時候爹爹總會抱著她,說我女兒這般姿容,將來必定會讓整個上京的男人都會為之傾倒。


    爹爹說的沒錯,可就算全天下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總會有三個男人用平靜的目光平等地注視著她,就仿佛她是那些鄉村田野裏姿色一般的少女。


    現在,那三人中兩人已死,一人也快要死了。


    盛淺予遙遙望著那青色小點,臉色複歸寡淡,她不學武,不清楚儒聖是個何等超脫境界,不過任憑南山牧野有多厲害,她想,遇上了那一位,也難逃一死,畢竟幾十年來,那位隻輸過一次,而且隻輸了半招。


    白帝城主曹晚秋,早在半旬前就已收到密令,悄悄離開了白帝城,遠赴上京,為的隻有一件事——殺死儒聖南山牧野。


    當然,為了請出這尊早已不過問廟堂事的大佛,盛淺予也用盡了夏家和曹晚秋之間最後一點情分。


    曹晚秋替夏家看死了江湖整二十年,從今往後,天下將再無白帝城,而死氣沉沉的大宋江湖,也終於迎來了一線曙光,那些無論是撲騰了二十多年的老泥鰍,還是頭角崢嶸的新錦鯉,都將迎來一個久違的壯闊之世。


    這顯然違背了文宗皇帝生前夙願,不過她盛淺予,平生求的無非就兩件事,稱帝,再而就是南山牧野死,原先沒有第二件事,可既然南山牧野將那枚玉佩都歸還於她,那麽他也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至於大宋江湖變成什麽樣,和她有何幹係,夏少禹死都死了,她願意將他以帝王規格厚葬入皇陵,已經是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稱得上是仁至義盡,沒必要再為了他追求的“天下英雄盡入吾彀”而費心竭力。


    盛淺予單手撐著下巴,臉上露出少見的疲憊神色,天下人皆說她為了稱帝不惜戕害親子,可誰知她一路走來曆經多少艱辛。


    且不說日日朝堂之上需要麵對多少如趙克己之流的頑固老臣,也不論她那位盡管身患頑疾卻也雄才大略的兒子背著她做了多少蠅營狗苟之事,單論以白鹿書院、江左吳家為首的江南黨人,就已讓她焦頭爛額。


    更不用提那位居廟堂之遠,坐擁一座錦繡城的繡王夏倚天,她與他少時相識,深知這個風雅男人平生所求,無非就是當個盛世閑王,可如今,大宋都快要改朝換代了,他難道依舊如過往二十多載一樣,安心坐在釣魚台,撒一把魚餌,日複一日地看那萬鯉爭食之奇景嗎?


    就算他無心帝位,也總會有些忠鯁老臣找上門去,跪求他回來的。


    女子稱帝,從來都不是水到渠成之事,十九年前,也就是夏少禹死後第二年,時任吏部考工司員外郎王三甲,許多人眼中的未來吏部尚書,深受左相信任,同如今中書舍人元七意一樣,都是相府門徒,不過是因為提出希望女子能夠參加科舉考試,便被左相狠心貶黜,如今不知去向。


    當時,盛淺予自己尚未站穩腳跟,沒法同左相抗衡,也隻能眼睜睜看著王三甲黯然離京。


    現如今,倒是有不少新科士子常常在文章中高談闊論女子當政有何裨益,不過她卻連半個字都懶得看。


    出於她這等奇詭心思,如今朝堂之上,倒盡是些反對她稱帝的臣子占了多數,不過隨著趙克己一死,這些臣子也都跟失去了主心骨一樣,不知道該投靠誰了。


    左相老謀深算,換作是十八年前的他,恐怕早已將這批無頭蒼蠅收入囊中,可現在,卻放任這批同僚自個兒找門路,既不吸納,也不表露立場,盛淺予對此心知肚明,這個老家夥無非是想看看她的本事,能否將那些江南黨人收入麾下。


    他不擔心她像殺趙克己一樣殺了他。


    趙克己的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自找的,一來是因為他在朝堂之上所持反對態度太過堅定,二來則是因為他自己本人就是反女子稱帝這一派係的實權領袖,殺了他,對盛淺予好處多多。


    可他左相,不殺要比殺好,盛淺予需要他活著來替她籠絡群臣,元七意的確是一個無論從哪方麵來看都相當優異的儲相人選,可終究欠缺了點資曆,像他這種三朝老臣,就像是一株枝繁葉茂的老樹,更能夠“招蜂引蝶”,而這也是他和盛淺予所需要的。


    左相大人也許不知道他那位曾經門生是如何評價他的,不過若是知道了,也會鼓掌稱道,上了年紀而顯得有些死氣沉沉的臉上會露出久違的微笑:“知我者王三甲也。”


    王三甲如此評價他:“精於謀身,拙於謀國”。


    格局看似小了點,可看看那位工於謀國的家夥落得個怎樣下場?


    死了,現在屍骸都等著弟子冒死去取,而他卻能穩坐相府,孰勝孰劣,難道還不明了?


    碰上個瘋女人,就不要試圖講道理。


    他年齡尚小的時候就明白,和女人是講不通道理的,聖人說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更何況是一個心狠手辣又大權在握的女子呢。


    誰也鬥不過她,除非夏倚天走出錦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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