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老猿一般,曹晚秋輕盈躍上牆頭,穩穩地落在了南山牧野前,兩人相對而立。


    緊接著,曹晚秋右腳輕跺,將無窮氣機渡入腳底黃色琉璃瓦,瓦片塊塊掀開,朝著南山牧野飛射而去,落在南山牧野眼中,就宛如無數縷金縷向他倒卷而來,勁氣淩厲,撲麵而來,要將他籠罩其中。


    他眉目微凝,抬手環繞,青袖飛旋,柔力爆發,將那無數塊瓦片盡皆收入袖中,卸去其上蘊含著的萬鈞重力之後,繼而袖口一抖,一道道金影從袖中散射飛出,墜落向四麵八方,碎成金粉。


    輕描淡寫化解曹晚秋這一招後,南山牧野忽地心中一緊,眼睛微眯,無數瓦片殘影之後,一高瘦人影向他飛撲而來,如惡虎凶豹。


    他當即退後,如臨大敵,他從曹晚秋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久違殺伐意,心知這位故友要動真格的了,先前都是試探,現在才是殺招,要知道,武夫止境作為天下武人虔誠追逐的終極境界,才不會像曹晚秋先前表現出來的那樣不入流,他先前攻勢之所以那麽野蠻粗俗,其實是為了試探儒聖境界根底所在。


    儒聖境界由來久矣,相傳在春秋之前就曾有過兩尊儒聖,不過全部都羽化登仙了,已不可考,據傳太阿山道人亦是一尊儒聖,當然,也有人說他是不世出劍仙,眾說紛紜,曹晚秋從未和這個太阿山老道人交過手,因此也不太清楚。


    他倒是去過幾回太阿山,有意進山討教,結果被守門道童拒之門外,這個被好事者稱為南地道教祖庭的小門派,自從太阿山道人飛升以後,就緊閉山門,既不似武當那般香火鼎盛,也不像少林那樣廣招門徒,極少有入世修行之人。


    曹晚秋作為白帝城主,自然不能不顧身份而蠻橫硬闖,隻得就此退去,心中卻留了個心眼,暗自猜測太阿山修行秘法定有其特殊之處,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南山牧野是當世獨一尊儒聖,曹晚秋很想知道這讀書人打起架來能有什麽不同,所以剛才才留了幾分力,不過現在看來,他如果想要完成和盛淺予的交易,就必須得使出全力,否則要是被南山牧野就此逃了出去,再想殺他就難了。


    曹晚秋再攻,那南山牧野便再守。


    這位白袍將軍剛猛無匹,寧思一時進,莫思一刻停,使出的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殺招,逼得南山牧野連連後退。


    幸虧儒聖手段神鬼莫測,僅憑胸中那一口浩然氣,兩人一時間竟也難分勝負。


    他們不停交手間,已來到威寧殿前。


    隱約間似能聽見如奔雷一般馬蹄聲,這聲音越來越近,即將抵達南華門。


    白玉台階之上,二人不約而同蹙眉,默契脫開戰團,分立兩旁,朝南華門處遠望。


    摘星樓頂,盛淺予無悲無喜地看著那近千大宋禁軍馳馬湧入內城,黑壓壓似錢塘江潮,氣勢生冷,披堅執銳,遠不是千牛衛那些少爺兵所能夠比擬。


    這些禁軍原是不還城的精銳兵卒,常年同北原蠻子作戰,殺伐氣盛,或許論起修為,比不上那些紈絝子弟,可論起生死搏殺,這幫少爺兵替之提鞋都遠遠不配。


    此處近千餘兵卒,養精蓄銳已久。


    十五天前,他們收到一封來自京城的密令,便不遠萬裏奔赴上京,這些日子以來潛伏在京畿道、山南道交界處的莽莽群山之內,除了太後盛淺予以外,無人知曉他們行蹤下落。


    就如南山牧野評價那樣,盛淺予總有著數之不盡的後手,哪怕請來了白帝城主曹晚秋,她依然不放心,確實,論起過往戰績,南山牧野想要勝過曹晚秋,比登天還難。


    可是人心難測,以曹晚秋和南山牧野之間的深厚情誼,曹晚秋說他不會留手,誰會相信?她需要其他保障,她要親眼看著南山牧野死,就像她命令千牛衛統領黃天行將右相趙克己首級送入宮中一樣,隻有親眼看見的,才是真的。


    目送最後一騎進入內城,守衛們將南華門閉上,圍觀民眾們臉色煞白,議論紛紛,不知道這支禁軍因何而來,近些日子也沒有聽說不還城有傳回捷報啊。


    一些剛從朱雀大道匆匆趕來的人猜測說,這支禁軍可能不是來邀功封賞的,而是為了對付那名自稱南山牧野的不世高手,那幫少爺兵已經半廢,就連越池來人也栽倒在地,如果連這些精銳兵卒都留不下那人,恐怕大宋皇族將要淪為天下人笑柄。


    這些圍觀民眾不知道白帝城那尊將軍已經悄無聲息來至此間,若是知道,也許就不會這麽想了。


    南華門緩緩關閉,黑漆漆的城門洞內隻能夠聽見此起彼伏的響鼻聲。


    當首者,身穿鎖子銀甲,頭戴鍍銀麵罩,露出一雙虎狼似的雙眼,兩腿內夾,座下駿馬會意,朝前踱了幾步,傳自西域的馬蹄鐵敲擊著石板路,發出清脆聲音:“篤篤篤——”


    午後陽光照耀在他越出城門洞的半個身體,忽明忽暗。


    梭子銀甲熠熠閃光,他的右手緩緩握緊懸掛在腰間左側的刀把,大宋斬馬刀藏於鞘中,目光先是落在曹晚秋身上,閃過濃烈熾熱,隨即看向南山牧野,又恢複冷淡。


    他將斬馬刀拔出刀鞘,高舉過頭頂,冷聲喝道:“結陣!”


    話音落,背後近千兵卒飛快移動,馭馬如臂使指,一個接著一個越出城門洞,將南山牧野重重包圍,銀刀高舉,一雙雙冷酷無情的眸子隱在麵甲之後,盯著南山牧野,氣勢沉凝,如臨大敵。


    南山牧野站在原地,他倒是想走,可是曹晚秋氣機始終鎖定著他,他隻要一動,就是鐵拳揮落,因此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戰陣結成,越池那九人刀陣和這相比,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曹晚秋偏頭望了一眼那如黑雲壓城般戰陣,突然沒了繼續打下去的興致。


    他懨懨地將手負至身後,朝南山牧野聳了聳肩,接著退後幾步,倚著白玉欄杆,冷冷地注視著那方戰陣。、


    他認出了這是何方兵卒,都是駐紮在不還城的戍邊將士,不禁有些惱怒,盛淺予竟然為了一己私利而擅自將大宋禁軍從不還城調來上京,就不怕那些北原細作將此事傳至皇庭,那位天可汗孤注一擲,全軍壓境,引得生靈塗炭,血流漂杵?


    這女人當真瘋了?


    居廟堂之遠的曹晚秋雖在上京城內亦有耳目,可此地盛淺予隻手遮天,他能夠知曉的也隻有零星半點,對於盛淺予近年來那些淩厲殘忍手段,他都是從紙上得知。


    此刻,當看見這些不還城戍邊將士出現在這兒,曹晚秋忽然醒悟,原來這女人當真瘋了,她才不管什麽大宋天下,什麽夏氏皇權,她隻求稱帝,要這天下子民對她俯首稱臣,至於以後,北原蠻子入侵中原,天南海賊猖獗肆虐,西域佛教布道而來,關她何事?


    可是既然如此,那她稱帝為何?


    不將治下天下治理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那她當這個皇帝是為了什麽,難道僅僅是為了區區一個女帝稱號?想不通,用兵如神如他曹晚秋,也想不通盛淺予在謀劃些什麽。


    見曹晚秋似是不願同這些兵卒聯手對付他,南山牧野心中稍安,不知道曹晚秋是顧及身份,還是念及舊情,不過這樣也好,要是曹晚秋當真豁出麵皮,和這些精良甲卒聯起手來對付他,怕是就算換作武當道尊,又或是那無憂和尚來,也得拚上半條性命,才能勉強逃出生天。


    南山牧野轉過身,環顧四周,心中歎氣,曹晚秋能看出這些士兵來曆,他自然也能,他對這些用青春歲月和生命來守護大宋江山的忠誠將士們始終存在敬佩,可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與他們為敵,盛淺予拿這些人來和他作戰,未嚐不是看穿了他心慈手軟,畢竟就連剛才對戰那些少爺兵,他都特地留手,僅是將他們擊傷,而不是殺死。


    他終究不是曹晚秋,從來沒有上過沙場,別說是人,連隻雞都沒有殺過,幾十年來以青燈黃卷相伴,誰曾料見初出趙府,就又入了江湖,既背負血海深仇,又有不得不守護之人,如若再心慈手軟,遲早有一天會死無葬身之地,行走此世,誰人雙手能不盡染殷紅呢?


    想及此,念頭瞬間通暢,當南山牧野再看向那些兵卒時,盡管仍存有敬佩,可心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既然這些人敢阻擋在他麵前,那麽就是敵人,對待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很抱歉,他不想死。


    那麽,就隻有請你們赴死了。


    南山牧野臉色靜穆,緩步走下台階,背後曹晚秋注視他的背影,神態訝然,他竟然從南山牧野的身上感受到了淡淡殺氣,這可不得了,他倆年少相識,對彼此都知根知底,青年時期的南山牧野就是個傲氣十足的混蛋,誰見誰討厭,之後南鑼鼓巷那件事發生後,曹晚秋臨出征前見過他一麵,那時候南山牧野已經暮氣沉沉,不過依舊是個討人厭的混蛋。


    剛才再見,這個故人盡管臉色寧靜,可他依然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愁怨,當然,依舊是個混蛋。


    而在剛才那一刻,那些消弭了的傲氣,那些沉澱下來的暮氣,那些愁苦以及重重怨恨,統統凝聚起來,變成了無盡殺氣,這個自西域而來的放牛娃,竟然想殺人了,過去他混蛋歸混蛋,可從來沒有想過殺人哇。


    最令曹晚秋擔憂的是,以南山牧野的儒聖境界,此地場間,舍他之外,想殺誰便殺誰,一如當初進京趕考時候那樣,視狀元之位如探囊取物。


    殺人,科考,對他來說,從來都不是難事,他本就是這世上一等一的風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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